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大半個月下來, 得益于茯芍和酪杏的辛勤勞動,不僅蛇田大變了模樣,就連蛇田裏的五萬條蛇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幹巴、長黴的蛇皮經過兩次上藥, 如今已順光溜滑;
蛇喉裏的爛肉也都長好, 即便小蛇們張嘴嘶吼, 空氣中也沒有那股讓人不悅的病氣了。
尚有不少蛇患病複雜, 留在醫師院特殊養護, 但有靈藥和頂級大蛇的加持,痊愈也就是這幾天的工夫而已。
茯芍和酪杏去采買了一些木植裝點了蛇田,她将藤蔓類的植物纏在假山、玉樹上,蓋住了石坑璧上的各個洞口;将細小的綠萍灑進坑底的水渠,随它們在水裏生長。
天氣越來越熱, 蛇田卻無有遮蔽,栽種綠植可以為石坑降溫, 也能制造更多的蔭涼。
原本衆妖避之不及的惡臭之處, 如今竟如禦花園一般美輪美奂,成了一處賞心悅目的景點。
刑司衆妖聞訊趕來, 一睹新蛇田的景象。
“魔神,這還是之前的那個臭糞坑麽……”來看過的妖無一不喃喃這句話。
“真好啊,有山有樹有水的,我都想下去逛逛了。”
“這些瘋蛇撞了什麽大運, 住得比禦花園還要精致。”有妖酸溜溜地開口。
“可不是麽, 也不知道這些蛇對茯大人有什麽用,竟要這樣悉心地親手照料。”
“平平心, 被大妖盯上能是什麽好事, 我寧願住地下土窩也不想惹到他們的注意。”
“那倒也是。”
在一衆豔羨的啧啧稱奇中,一抹青色的身影立在了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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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有妖注意到他, 田邊衆妖連忙躬身低頭,敬畏道,“秦總司。”
秦睿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餘光又掃了眼改天換地的蛇田,沒有說話,轉身離去了。
他走之後,其餘妖面面相觑,小聲議論道,“秦大人是不是生氣t了?”
“他不是向來這個樣子麽?”
“總覺得有點不一樣……這些蛇都是秦大人引入的,茯大人算是改動了他的東西吧。”
“嚯喲,上次有個新來的,不知死活給秦大人添了水,秦大人站起來就把杯子扔出了窗外,來來回回施了好幾次清潔咒。”
“你們說,他和茯大人會不會打起來?”
衆妖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幸災樂禍。
茯芍把眼下能為蛇田做的事都做了,最緊要的一步卻遲遲沒有進展。
秘藥。
她又一次拿出了那個瓷瓶,對着小小的瓶子發起呆。
秘藥一日不解,那些小蛇就一日不是真正的蛇,而是被藥性支配的小怪物。
它們對眼前亂竄的老鼠視而不見,只會吃帶血東西——不論那東西是什麽,即便是帶血的石頭它們也照吃不誤。
茯芍拿到這瓶秘藥後,曾給丹櫻寫過信,問她是否知情。
丹櫻曾是刑部的副司,或許了解一二。
讓茯芍失望的是,丹櫻給出的回答和丹尹一樣,都對此藥知之了了,只聽說是根據蛇王的某種蛇毒做的藥引。
如此一來,知道秘藥隐情的就只有兩位,一是蛇王本尊,二便是将它研制出來的刑司總司秦睿。
茯芍已為蛇王請脈了半月有餘,每次請脈,不可避免地随口聊上兩句;而秦睿除了第一次見面的幾句對話之外,茯芍再未和他有過接觸。
和蛇王說話似乎更為容易。
但茯芍始終沒有忘記,那看似随和的皮囊之下是衆蛇之王,是集權力和實力于一體的龐然大物。
蛇王既請她來治療蛇田裏的小蛇,就不會不知道裏面的蛇飽受秘藥苦擾。
但自她接手蛇田之後,蛇王從不提起秘藥相關的事宜,這份避而不談或許就已表明了蛇王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打算将小蛇們身上的秘藥去除。
誠然,單就秘藥本身而言,并不會損害小蛇們的健康,可茯芍總覺得這藥很不吉利——
“不吉利”這三個字從一頭妖口中道出,未免有些好笑,但茯芍光聞着瓷瓶裏的藥氣就胸悶心慌。
這種感覺就像是人類看見了咧嘴笑的紙紮人一樣,細想後瘆得發涼。
蛇王對秘藥的态度過于暧昧,茯芍并不想去龍頭鋸角。
她還是選擇了秦睿,至少秦睿的修為在她之下。
這天晚上,茯芍給蛇王請脈後,便去了刑司。
為了照顧蛇田裏的小蛇,她幾乎每天都會來刑司,可每次都是走小徑繞行,這是茯芍頭一次步入刑司的主樓。
三層重檐的青瓦樓,四角倒立猙獰的鸱吻。六扇門大敞開着,陽光斜照入內,把門檻後的黑石板磚打出金白一角。
茯芍謹慎地游過門檻,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水墨屏,橫欄整個大堂,只兩側有可以容身行走的小道。
屏風外靠牆兩側放着幾張圈椅,供妖坐等。
茯芍繞過屏風,在屏風後看見了八張梨花木桌,桌子兩兩擺放,桌上是重山般的文書,桌後坐着書辦、丞倅們。
這些妖吏或是眉頭緊鎖,或是奮筆疾書,他們被埋在那些書山之間,臉上看不見半點笑,和死人的表情一樣。
忙碌的妖吏們沒有注意到有妖入內,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擡頭理會。
來這裏的不是閑妖,有什麽事自會去辦,用不着他們招呼。
當茯芍出聲,說了句:“請問……”之後,沉浸在繁瑣工作當中的八名妖吏猝然擡頭,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茯芍被一雙雙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定了定神,道,“請問,秦睿大人在麽。”
這句話一出,妖吏們麻木的眼中頓時爆出精光。
來了來了!秦大人不去找她,她自己找來了!
立刻有書辦熱情道,“秦大人在三樓,目下正好有空。”
他說得熱情,卻沒有要為茯芍帶路的意思。
熱鬧誰都喜歡看,前提是不波及到自己。
茯芍點點頭,踏上了一旁的樓梯,走了兩階,底下的書辦忽又開口,道,“茯大人,您上去後在前廳坐等即可,不必敲門,秦大人會出來的。”
于心而言,他們并不想把這事兒告訴茯芍,更想看見雌蛇茫然不知将秦睿激怒的場景。
無奈秦睿下過嚴令,要求他們将這一規則告訴所有上樓找他的妖。
要是茯芍無知無覺地闖入,她會不會有事尚未可知,但他們一定會死得相當慘烈。
茯芍記住了這話,上到三樓,果然看見樓梯口有一間雅致的前廳。
臺階正對着的是一塊紅檀嵌漢白玉的板壁,兩側紅檀架子镂花雕葉,漢白玉上的石紋流暢寫意,天然形成山水圖紋。
板壁前是兩尊寬大的圈椅,兩旁亦各有兩對圈椅,側壁上挂着長卷畫軸。
空間雖小,布置得卻是講究文雅。
茯芍仰頭看了會兒那上面的畫,未等多久,板壁後便走出了一抹清瘦斯文的身影。
“茯大人。”秦睿一身藏青色的長衫,對着她攏袖行禮。
“秦大人。”茯芍也學着他的腔調,斯斯文文地行了禮。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秦睿那對叆叇上,每次看都覺得十分稀奇。
“茯大人請。”秦睿側身,邀她進入板壁之後。
茯芍沒有擅自闖入,卻是被主人邀請了進去。若是下面的妖吏在此,定然已是目瞪口呆、驚掉了下巴。
自秦睿入宮以來,從未邀請過妖進入他的巢穴,他也從不參與任何聚會,更不會踏入別人的私人領地。
審訊對象外,秦睿唯一會主動去見的,只有蛇王。
每次谒見,哪怕只是和蛇王待了短短半刻鐘,秦睿都會顯得身心俱疲。
他會兩眼無神地在椅子上癱坐幾個時辰,期間反複為自己施加清潔咒。
這些事情茯芍一概不知。
她絲毫沒察覺出秦睿有什麽異常,畢竟他們上一次的接觸十分平和,頂多是秦睿問她讨要叆叇的動作有點強硬罷了。
她順應秦睿的邀請,游入板壁後屬于他的私蛇領地。
空氣中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如同檀香和墨香的混合體,氣味很淡。
這是秦睿的氣息。
茯芍的修為高于他數百年,秦睿的斂息對她并不奏效。
但他身上的氣味極淡,幾近于無,這并非斂息的緣故,只是單純的淡薄。
即便是在這他待了上千年的房間裏,氣味依舊只有零星一點。
茯芍覺得很奇怪,又不好多問。
她吐信打量着這間房,整個三樓除了樓梯口的那一點接待小廳外,其餘全部是秦睿的房間。
房間不特別大,從底下的面積來看,展現在茯芍眼前的只是一部分,另有其他房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此處四面牆上擺滿了通頂的書卷,對門窗下是一張巨大的柳木桌。除此以外,再無它物,一張多餘的凳子都沒有——并沒有賓客落座的地方。
秦睿也察覺到了這一問題。
兩妖立在房內,望着房中少得可憐的物件,一前一後陷入短暫沉默。
“稍等。”秦睿開口,擡手之間,有木靈顯現,凝成了一張四方凳。
他挽袖再道,“請。”
茯芍看着那對于人形還算寬敞的椅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粗大的蛇尾,長有二丈。
秦睿順着她的視線落在了那條龐大的黃玉尾上,空氣間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片刻之後,玉光一閃,蛇尾化為人腿,茯芍走到秦睿為她打造的凳子前坐下,掖了掖裙角:“哈哈,多謝秦大人。”
不知是否錯覺,茯芍從雄蛇灰色的瞳孔裏看到了一絲心力憔悴的疲憊。
他出來迎她時還未有這股疲态,短短兩句話的工夫,突然變得怠倦了起來。
倦怠之中,甚至隐含一絲絕望的崩潰。
秦睿推了推叆叇,遮住了這股倦意,強撐着走到書桌後坐下,沒有寒暄,單刀直入地問:“茯大人,是為秘藥而來?”
茯芍微訝,“秦大人知道?”
“恕我回絕。”秦睿毫不留情道,“茯大人,有些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我只能說,此事若成,必将利好蛇族。”
利好蛇族?
那種不吉利的藥和偌大的蛇族有什麽關聯……
茯芍一對娥眉蹙了起來。
“秦大人一丁一點都不能透露麽?”她不死心。
秦睿嘆了口氣,眉宇間的疲态變得明顯了起來。
他雖然累,可還記得蛇王的吩咐:“我不知道茯大人有沒有獲悉此事的權限,您若好奇,不妨直接去問王上。”
茯芍當然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去問蛇王,她就沒這個膽量才來找秦睿的。
“事關宮中秘辛,我真的可以去問麽?”
秦睿灰色的眼睛透過叆叇,毫無生機地瞥了眼茯芍的雙腳。
“但去無妨。”
……
茯芍打着傘從刑司離開了。
此時深夜,t沒有日光,她卻依舊撐着那把黃玉骨傘。
這等修為的蛇早就不怕曝曬,她躲在遮蔽物下,只是為了穩定心緒,獲取一點安全感。
抓緊了傘柄,茯芍深呼吸了兩口,打好了腹稿,轉向前往蛇王寝殿。
不想,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蛇王卻不在殿裏,不知去了何處。
一鼓作氣,再而竭。茯芍的勇氣撲哧一下散了。
這一晚,無功而返,還被殺了壯心。
第二晚照舊要去請脈,這一回茯芍倒是見到了蛇王,可被昨晚那一打岔,她又開始有些猶豫。
本來只是些小蛇的事情,如今卻變成了事關整個族群的大事,茯芍不敢想背後到底牽連了多少關系。
連丹尹都對此毫不知情,她和蛇王相識不過半月有餘,哪有這樣深厚的君臣情分。
茯芍心不在焉地用蛇丹排查了一遍蛇王的身體,除了頭幾日治療蛇膽外,平日裏的蛇王根本不會有恙。
她草草了事,收回蛇丹,正要起身告退,殿外有小童托盤走來。
小童沉默恭敬地行至玉榻前,将托盤上的兩個玉碗放下,接着又消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茯芍餘光一瞥,看見碗裏是玫紅色的湯飲,那顏色瑰麗如洇水扶桑,盛在薄如蟬翼的青玉碗中,賞心悅目。
“卿。”更勝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來沒什麽胃口,卿陪我同飲一碗罷。”
茯芍雙手接過了玉碗,入手一片冰涼。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沒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沒什麽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點汁液回來,茯芍品嘗之後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飲。
有點像梅子,卻比她在韶山吃過的梅美味數倍,冰冰涼涼的一碗,不僅消了暑氣,還把她喝開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過嘴巴,她才記起要謝恩的事來。
“多謝王上賞賜。”
蛇王彎眸,就着她的感謝将碗中餘下的湯汁一口飲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擱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為令姐還未回府麽?”
這極其恐怖的觀察力驚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個嗝。
第二次禦前失儀,她慌亂地瞄向蛇王,蛇王別過頭,屈指虛掩着唇,肩膀聳顫了一下。
倒沒有提扣俸祿的事兒。
他不提,茯芍就當什麽也沒發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還沒回來……我有心情不佳嗎?”
陌奚眸光微轉。
原來不是為了他……
“除令姐之外,還有令卿煩擾之事?”他道,“不妨說出來,看我能否為卿解憂。”
蛇王倒是有解憂的能力,只是茯芍沒這個膽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沒有什麽…”
“私事?”蛇王問。
茯芍從沒有需要撒謊的狀況過,當蛇王問出這句話時,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應。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為難,在她開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訴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強。若有任何難處,我都願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溫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撿到過一些殘信遺本,那些遺留的信箋當中,有相當一部分記載了他們受到領主的幫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裏親和耐心、無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賴的支柱。
茯芍沒有見過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許就是當年她父親的模樣。
既如此,身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樣去求問蛇王……
茯芍遲疑着,試探性地開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給蛇田裏的小蛇們看病,如今業已成功,蛇田之中再無一條病蛇。”
陌奚點頭,“我有所耳聞。卿之舉馳譽宮中,宮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禦花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就是謬贊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發。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後,我去觀瞻了一番。誠如所言,并非虛傳。如此精美的園林,想來打造不易,實在是有勞卿了。”
“只是我湊巧擅長土屬性的法術而已。”茯芍被稱贊得得意起來,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趕忙把話題扯回。
“既是王命,自當用力。”茯芍屏氣,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餘光飛掃,先找到了可以遁匿離開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們依舊受秘藥支配。秘藥一日不除,它們就一日不得安寧。”
說完,她身體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雙瞳緊盯這陌奚的手尾,随時準備逃離。
“秘藥?”可蛇王臉上并無半分晦澀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沒有同卿說麽?”
茯芍搖頭,“他讓我來問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後面的軟靠,半張臉匿于承塵的陰影之中。
“卿這幾日心神不寧,皆是為了秘藥一事?”
茯芍敏銳地察覺出氣氛有點低沉了。
她嗯了一聲,愈做好了逃匿的準備。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間流露兩分頹靡的孤寂。
這份死氣沉沉的孤獨,比之茯芍竊玉那晚,見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時更加濃重兩分。
他開口,淡淡道,“為何不問?”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從未去過湯閣。”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陰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見他時的模樣。
寂寥漠然,無情無緒。
不知何處來的一條小蛇,在茯芍心髒上輕咬了一口,讓她覺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頭來,無言以對,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見了自己剛才準備逃脫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備他。
他不再稱她為“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