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嘎啦。
一聲幹脆利落的聲響, 茯芍熟練地擰斷一頭猕猴妖的脖子,又從他丹田裏找出內丹吃掉。
她已經吃了二十七顆內丹,低于六百年修為的, 茯芍嫌味道不好, 直接給了酪杏。
酪杏跟了茯芍三天, 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一遇到危險便鑽地, 到現在, 已經可以鎮定自若地躲到樹後,等茯芍料理完畢之後,再快樂地跑出來了。
“芍姐姐!”她興奮得雙頰撲紅,看着一地屍體,崇拜道, “你好厲害。”
茯芍一攤手,兩顆小妖丹在她瑩白的掌心裏晃動, “給你啦。”
酪杏連連擺手, “不用了芍姐姐,我已經吃不下了。”
她才不過五百年的道行, 這三天借着茯芍的光,已經漲了百餘年修為,現在就是再給她妖丹,她也吸收不掉了。
酪杏從家鄉來到蛇城時, 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打算。
她是家裏的老幺, 因內向文靜,比其他兄妹更靜得下心, 所以修行較快, 家族因此給予了厚望,将她送入了蛇城。
可她只會入定, 并不擅長厮殺搏鬥。
當聽見比試規則時,酪杏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她回不去了。
這想法在看見那名試圖離開、卻被斬殺的蟲妖時升至頂峰。
像她這樣的奶蛇,除了僞裝成珊瑚蛇以外,再沒有別的本領,祖母能獲得爵位,也是陰差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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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封爵的一條珊瑚蛇出意外死了,正好祖母經過,登記官便誤将她認成了那條珊瑚蛇,他們酪氏一族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得了個縣候。
名不副實,德不配位。
不管是她,還是整個酪氏,都沒有妖把他們放在眼裏。
這種感覺在進入蛇宮後更加明顯。
厲害的妖實在是太多了,她這樣的無毒小蛇,除了成為別的妖的口糧,再無其他出路。
就是這個時候,茯芍出現了。
撞上茯芍的瞬間,酪杏幾乎以為自己的死期将至。
對方雖是平民,可實力遠在她之上。大妖的性情從來算不上和善,或許有和善的大妖,但那絕不會是蛇妖。
酪杏害怕得說不出話來,預料中的暴風雨卻并未出現。
那條大蛇阻止了嘲笑她的妖、拉住了她的手,一路保護着她,還大方地賜給她妖丹,令她短短三日便獲得了百餘年修為,相當于一塊一品靈玉!
酪杏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沒有可以回報茯芍的東西呀。
“好吧。”見酪杏吃飽了,茯芍便自己收了起來。
經過三天的狩獵,她的丹田微微發熱。
茯芍覺得自己還能再吸收一點妖丹,可她不敢冒險,也并不貪心。
這場比試為她帶來的提升夠多了,她決定就此打住,以防出現意外。
她帶着酪杏離開了那片屍地,血腥氣會引來更多的敵人。
走出一段時間後,茯芍坐在了樹下,對酪杏道,“我調息一會兒,你不要走遠。”
酪杏忙不疊是地點頭,“放心吧芍姐姐,我會盡全力替你護法的。”
她沒有可以回報茯芍的東西,只能盡己所能地對她好,将這份感恩放在心裏。
茯芍笑了笑,又摸了摸酪杏的頭。
和有恃無恐、天生擅長撒嬌的丹櫻不同,這樣乖巧秀氣的妹妹也很可愛。她也喜歡。
如今再被茯芍摸頭,酪杏已不會驚恐。她紅着臉,羞赧地等她摸完,一雙濕漉漉的小鹿眼濡慕地望着她。
茯芍忍不住捏了捏她帶着點嬰兒肥的面頰。
“比試之後你要去哪兒?”她問酪杏。
酪杏想了想,“應該是回家。”
“這樣啊……”
察覺到茯芍有些失望,酪杏馬上說道,“芍姐姐有什麽吩咐嗎?”
“吩咐談不上,”茯芍擺手,“只是覺得你很可愛,想把你留在身邊。既然你要回家,那就算了吧。”
茯芍理解家人的重要性,她現在已經不在韶山了,外面有無數的小蛇,沒必要強留酪杏。
熟料酪杏卻激動了起來。
“我願意!”她繃緊了音調,低聲說,“我願意留在芍姐姐身邊!”
“可是你家……”“沒關系,我給他們寫信,他們會同意的!”
她的眼睛不再像小鹿了,像是一條小狗,十足歡喜地仰望着她。
茯芍的心化了,用尾巴纏住了酪杏的一截花尾,憐愛地說:“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吧,我會罩着你的。”
丹櫻有自己的家族,別苑裏的蛇都歸屬陌奚。
嚴格意義上來說,酪杏是茯芍擁有的第一條小蛇,是她自己的小蛇!
酪杏紅着臉任由茯芍松松地卷着自己。
茯芍又摸了摸她的臉,像是領主接納了一位外來者那樣,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氣息後,便專心調息了。
她在短時間內吸收了太多不同種族的妖氣,駁雜的氣息在丹田內游擺,稍顯混亂,她需要時間規整收納。
三天吞了二十七枚妖丹,這二十七枚妖丹蘊含了七百年左右的修為。
等茯芍将其全部吸收、納為己用,她的修為便能竄升至三千七百年。
茯芍有意避開了參加比試的幾名千年大妖。
她是來獻醫的,沒有做護衛的打算,得把厲害的妖給蛇王留下來。
以茯芍的修為而言,想要避免沖突并不困難。
她整理好混沌的丹田,姑且把妖氣一一歸納,接下來便是緩慢的吸收,或幾個月,或半年,這些妖氣便會徹底成為她的修為。
在她睜開眼的時候,上空恰好傳來一聲,“比試結束,烏木玄域即将關閉,請所有妖前往北部秘境口出境。”
“走吧。”茯芍起身,沖着酪杏招手,“可以回去了。”
不過三天半的時間,一千五百名妖頃刻間便只剩下了百名。
酪杏将茯芍貼得更緊了,如果沒有茯芍在,真不知道她會死在誰的肚子裏。
比試結束的那一刻,殺戮就被禁止。
兩妖順利地出了秘境,回到了最開始的廣場上。
來時烏泱泱的廣場此時只剩下寥寥百妖,散妖只有三成,更多的還是軍士。
留下來的妖無一例外的血氣沖天,眉眼、嘴角處處流露着或冷酷,或貪婪的兇光。
這正是酪杏最害怕的模樣。
她低下了頭去,不安地擺動着蛇信。
酪杏的存在太過顯眼,像是狼群裏混入一頭潔白的小羊。
她們從妖群之間穿過,數十雙視線鎖定了酪杏,眼神露.骨直白,完全将她視為食物看待。
茯芍察覺了四圍的敵意,更察覺了酪杏的恐懼。
她一把摟住酪杏的腰,對着周圍窺伺她的大妖們亮出獠牙,豎眼聳鼻,發出一聲強有力的恫吓。
茯芍的氣質同樣與衆不同,她潔淨、清逸、不染纖塵,可她的純潔并非羊入狼群,而是鶴立雞群。
高大的仙鶴一擡腳就能踹死三四只雞。
看出了她的不好惹,周圍妖悻悻移開目光,酪杏撲進了茯芍懷裏,菟絲花纏繞巨樹一般,可憐兮兮地依靠着她。
茯芍有點飄飄然了。她像是一個真正的領主那樣,成為了小蛇的依靠。
她帶着酪杏去了外圍,體貼地為她布下結界,隔絕了外面那些充滿攻擊型的濁氣。
酪杏感激地望了眼茯芍,茯芍下巴微擡,得意得冒泡泡。
最初發布王诏的妖将再次出現在了廣場上。
他用一雙倨傲的眼掃過場上衆人,自茯芍來到蛇城以來,她見過的所有官兵都長了一雙目中無人的眼,仿佛天生高出其他妖一等似的。
這并非“仿佛”,軍中士卒聽命于蛇王,他們是蛇王的“爪牙”,有着非同一般的實力和權限,淮溢是蛇王的淮溢,但各處的實際管理者卻是這些官兵。
“你們通過了比試,有幸成為衛軍的一員。明晚子時點卯,超出子時一刻者視為棄權,不再錄用。”
這句話之後,幾天前還對官兵面露不滿的散妖們紛紛換上了t一張臉皮——一張和這位妖将一般無二的臉,充滿了居高臨下。
他們毫無阻礙地融入了那份倨傲中,在轉換身份的過程中不需要半分緩沖。
茯芍不在乎這些,她盯着妖将手中的卷軸,只關心自己的排名多少。
妖将扯開那卷卷軸,報出了前十甲的名字,當念到最後一個時,妖将冷傲的表情終于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頭甲——茯芍,261分。”這個分數比第二名高出整整百分,相差了一頭千年大妖的量!
報名參加護衛比試的妖中鮮少有大妖,畢竟大妖只需要向蛇王獻上忠心便能成為權貴,用不着從小卒做起。
茯芍的分數讓妖将皺了皺眉,他半眯着細長的眼睛,陰冷地打量了一眼茯芍,衡量她會是自己未來的對手還是上級官長。
确認自己得到冠軍後,茯芍松了口氣。
她花費了點時間用來整理丹田,有點擔心自己積分不夠,如今知曉結果,終于可以放下心來。
“幹得不錯賤畜們。”妖将判斷不出茯芍的實力,煩躁地合上卷軸,“前十甲随我來——榜首,蛇王在寝殿接見你,自己過去領賞吧。”
茯芍一動,她身後的酪杏便無措起來。
茯芍捏了把她軟軟的臉蛋,也沒問酪杏喜不喜歡被摸——作為領主,她保護了酪杏,酪杏理應納稅。
“別怕,你先去我家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茯芍把別苑的地址告訴了酪杏,酪杏怯怯地點頭,站在原地目送茯芍離開。
茯芍已來過一回寝宮,這次更加輕車熟路。
這一次寝殿的大門敞開着,裏面的主人正等待着她的到來。
茯芍擡腳走上臺階,想起上一次見到的如深淵般的巨蛇,心中漸漸生出一絲忐忑。
她是有些期待和那條美麗的雄蛇見面的,可又擔心蛇王認出了她的氣息,将她就地革殺。
感受了一下前所未有充盈的丹田,茯芍這才小心翼翼地邁上了臺階。
她嗅到了一股偏甜的水生植木香,一股類似芙蕖、荷蓮的清香。
潛入時為了隐藏氣息,茯芍用了龜息法,沒有嗅到蛇王的氣味,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那是和陌奚的甜膩截然不同的清雅,分明是氣味,卻讓她恍惚四周漾開了澹澹水波,如入蓮池,幽靜沁涼。
步入其中,殿中垂落的重重鲛绡都被束了起來,撩開束着的帷幔之後,是一尾華美的蒼青墨河。
飛瀑有虹,蛇王的尾上亦有伴彩鱗光流轉。
順着迤逦的墨河向上,茯芍第一次看見了蛇王的正貌。
她有片刻的恍神。
神祇。
這一詞彙躍然胸間,茯芍看過人類修士對于神的描繪,書中所描寫神的詞彙,皆适用于眼前的蛇妖。
那是一張完美無缺的臉,冷白如玉,無有瑕疵,一雙翠眸清亮如竹葉雨露,通透晶瑩。
臉上五官妖冶淡漠,可因雙眸裏揉了兩分缱绻溫柔,便不再冷硬,而顯現出神的仁慈悲憫。
即便蛇并非視覺類動物,茯芍也依舊被眼前的雄蛇所驚豔。
他套着單薄的長袍,墨發、蛇尾都和袍上的霜白色截然相反,偏偏又是如此适宜,仿佛除了最純淨的白,再沒有什麽顏色能匹配他的絕塵。
踏入殿內,沁脾的水生植木氣越濃了,裏面藏匿的那一絲甜也愈發明顯。
茯芍從驚豔中回神,可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她該跪下嗎?
她剛一屈膝,那白玉榻上的美人蛇便開了口,聲音一如她所想的溫和優雅。
“告訴我,你想要何種嘉獎?”
他并不在乎她是跪是站,茯芍便又打直了膝蓋。
“王。”她微微低頭,表達自己的敬意,“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小小冒犯之舉。”
她等着對方詢問“冒犯”的內容。
然而幾息之後,蛇王什麽也沒有問。
他只是擡手,美如冷玉的手自廣袖中探出,示意她擡頭。
“過來。”他說。
茯芍一愣,這一句、這一語氣,和陌奚竟有八分相似。
她朝前走去,穿過一簾又一簾的鲛绡帳,終于,她的腳停在了墨綠的蛇尾旁。
“恕我冒昧。”茯芍聽陌奚說過,蛇王很讨厭別的妖的氣息,厭惡到不願吞下他人的內丹提升功力。
她有些惴惴,或許蛇王并沒有想到她要做的是什麽……
思及此,茯芍一邊尋找最近能夠藏身遁匿的玉石,做好抽身準備;一邊再度提醒蛇王,“我真的要做很冒昧的事哦。”
那雙偏狹長的桃花眼蕩起了點點笑意。
近距離之下,那笑美得目眩神迷。
蛇王并沒有把茯芍的提醒放在心上,他往後靠去,慵懶地偏頭,肩上青絲滑落。
“請。”
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慷慨模樣,茯芍也不再畏縮。
她又往前了幾步,貼近了蛇王,随即俯身,扶住了他的下巴。
入手的溫度和白玉無差,只是更加柔軟細膩。
她壓着蛇王的下颚,迫使他張開嘴,接着便将自己的蛇丹喂了進去。
黃玉的蛇丹有片刻暴露在空氣中,霎時間,清涼的水氣被芬芳馥郁的奇香卷起,兩種氣息纏綿拉扯,最終融為一體。
茯芍一邊用蛇丹撫慰蛇王的血肉,一邊警惕他反悔暴怒。
可自始至終,雄蛇只是懶淡地倚着牆,溫順地任由她用自己的內丹寸寸碾過自己的五髒六腑。
足兩炷香的時間,他們維持着這一姿勢,誰都沒有動作。
兩炷香後,茯芍收回了蛇丹,面露糾結之色。
果然是重傷。
“這就是你想要的麽。”蛇王彎眸,“為我療傷?”
茯芍點頭,驚疑地凝視蛇王的表情。
他外表雲淡風輕,根本看不出體內有多麽糟糕。
“這與你沒有好處。” 蛇王說。
“這與我當然有好處。”茯芍反駁,“一個強壯、睿智的王,對整個蛇族都有好處。”
在出現比現任蛇王更加優秀的新王之前,王的身體狀态十分關鍵,不能有失。
蛇王溫和仁慈地注視着她,“換一個吧。”
茯芍一驚,“真的嗎?您要給我兩個願望?”
陌奚眉眼含笑,蛇尾自玉榻上游過,露出尾下璀璨的玉光。
他已經準備好的禮物,就一定要送到對方手中。
“對,什麽都可以,我都會答應你。”他說。
“好。”茯芍也高興地笑了,“那我希望您能再給我三次‘冒犯’的機會。”
陌奚一頓,“什麽?”
“您的蛇膽全碎了。”前一刻還高興的蛇姬此時蹙起了眉,憂心忡忡道,“膽汁浸入了血液,流得全身都是。憑我的能力無法一次性修複,至少還要三次才能徹底治愈。我還得冒犯您三次才行。”
陌奚恍惚了一瞬。
“你真的只要這個?”他又問了一次。
茯芍點頭,琥珀瞳像是一蹙純粹的火,幹幹淨淨地燃燒着。
陌奚瞌眸,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
他設置這場比試,讓茯芍提高修為,以免日後再被丹尹那種雄妖肆意糾纏;二來也是為了用這張靈玉榻讨好茯芍,建立起她和“蛇王”的關系橋梁。
茯芍并不按他所想,她想要的是為蛇王療傷。
陌奚自然是無恙的,“蛇王重傷”只是引茯芍入宮竊玉的一個說辭,使她安心而已。
到了這一步,他只能自己制造出該有的“重傷”。
他太久沒有重傷了,一時忘了分寸,不小心超出了茯芍治愈能力的範疇。
“這不是一個願望,”他說,“是三個了。”
茯芍抿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
陌奚改變了想法,拟定出新的計劃。
“我可以答應。”纖長的眼睫掀起,蛇王的唇畔噙着笑意,“只要你成為王庭醫師,随時都可以為我療傷。”
茯芍啊了一聲,“不必如此,您以後再要受傷傳喚我就行,我能來就來,但也不一定一直待在這裏。”
聽了這話,那神祇般完美的臉上露出一絲遺憾。
“好吧。”他僝僽喃語,“我還想着……也罷,是那些小蛇沒有福氣。”
茯芍一頓,豎起了耳朵,“什麽小蛇?”
“一些可憐的小家夥們而已,它們脾氣不太好,沒有醫師願意幫助它們,每年都死傷不少。”陌奚擺手,不欲多談,“算了,随他們去吧。”
“等、等等!”茯芍連忙抓住了他的手,“王庭醫師……以後還可以辭職的嗎?”
蛇王驚訝地看着她,疑惑她的态度轉變。
“當然,誰也不能強迫一名尊貴的醫師。”
既能随時脫身,茯芍便一口應下,“我願意,只是未必能夠成功。”
蛇t王彎眸,露出溫柔的淺笑,“我替那些孩子們由衷感謝您。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