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跟着和尚走了
第121章 跟着和尚走了
天亮了,阿水睜眼看見搭在床頭的小襖,她翻身坐起來,大聲喊:“娘——”
老牛叔聽到聲進來,他拿衣裳坐過去,說:“外面天冷,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我娘呢?”阿水往床裏面看,“娘在做飯?”
老牛叔嘆一聲,他将琢磨了一夜的話拿出來糊弄孩子:“你還記得那天攔住你的臭小孩嗎?那是你大哥和他爹,他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因為你娘的娘死了,他們帶她回去奔喪了。”
阿水愣住,她沒聽明白。
“你娘的娘死了,她要回去奔喪,要離開好長時間,等你長大了她就回來了。”老牛叔繼續說。
這句話阿水聽懂了,她慌了,張嘴大哭,衣裳都不穿就急着要去找娘。
為了按住她,老牛叔累出一頭汗,小的哭,老的也哭,他哭他的孩子命苦,出身不好,小小年紀又沒了娘。
“你那個娘是真狠心,老頭子我要是死了,你可怎麽活啊。”老牛叔抱着阿水嚎,“我可憐的孩子。”
杜嬸子過來敲門,她高聲問:“佟花兒,一大早的,阿水哭什麽?”
老牛叔沒理,他抱着要哭得背過氣的孩子在屋裏走來走去,念叨說:“走就走吧,你跟老子過,少張嘴,我們父女倆能多吃兩口飯……你快消停消停,把你爹累死了,你可就沒家了。”
杜嬸子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往裏看,瞟見老牛的身影,她氣得捶門:“你個死老頭子,在家你裝什麽聾?我還以為你們出事了。”
“怎麽回事?”對門的婦人問。
“誰知道怎麽回事,孩子哭得我心慌。”杜嬸子拍拍胸口,說:“老牛在裏面,估計是孩子摔了。”
“新年頭一天就哭哭哭……”另一邊的鄰居煩躁地嘀咕一句。
“誰家孩子不哭?你家孩子不哭?”杜嬸子噎他,轉身回自己家。
阿水哭累了,哭着睡着了,老牛叔将她放回床上,瞟到床頭挂的衣裳他就來氣,擔心孩子醒來看見衣裙又哭,他都給藏起來,鎖進木箱裏。
都尉府,小丫鬟端着熱水盆推門進屋,她輕聲喊:“姨娘,該起了,還要去給大太太拜年。”
卧室沒聲,小丫鬟放下木盆走進去,見床上褥子隆起,她又喊一聲,還是沒回應。蹑手蹑腳走過去,探頭一瞧,她驚叫出聲:“文姨娘跑了!”
這下都尉府熱鬧了,正院裏,大太太寡着一張臉問:“怎麽回事?”
“昨晚文姨娘喝了屠蘇酒不舒服,她早早歇下了,讓奴婢不要去驚擾她。今早奴婢送熱水進屋,發現床上沒人,褥子下塞着衣裳,看着像是睡了個人。”小丫鬟戰戰兢兢道。
大太太看向跟文姨娘住在一個院的其他四位姨娘,這些不争氣的都垂着頭,表示不知情。
大太太看向胡都尉,征詢道:“大人怎麽看?”
胡都尉一臉的晦氣,新年頭一天弄這一攤子,實在是觸黴頭,他擺手說:“勞夫人操心。”
“先在府裏搜一圈,再去門房那裏問問,看昨晚文姨娘出沒出府。”大太太擔心文靈是跟人偷情跑了,畢竟就是靠勾搭男人進的府,再耐不住饑跟男人跑了也合理。
“文姨娘跟府中的小厮……”
話還沒說完,胡都尉砸了手上的茶盞,他氣急開口:“不用去找了,她沒有戶籍,跑不了多遠。交代門房,若是看她回來,直接将人壓到正院來。”
他寧願文姨娘被府外的人勾搭跑了,也不願意是府裏的小厮,太打他的臉了。
“昨夜城門不禁進出。”大太太提醒。
“跑了更好,不用找了。”胡都尉正準備說不用查了,仆婦進來說:“門房說昨晚不見文姨娘出門,府裏各處都找了,不見文姨娘的影子。”
府裏若是沒找到人,指定是偷跑出去了,昨夜是除夕,守門的人肯定有偷懶喝酒賭錢的,大太太清楚其中的漏洞,但不打算追究,府裏的姨娘比後廚缸裏養的魚還多,跑一個兩個不影響什麽。
不過她仍舊問:“可要我派人去文姨娘的前婆家探探話?我記得她還有個姐姐在胡監察府上,也打發人過去問問?”
胡都尉擺手,“事先壓幾天,說不準過幾天就回來了。若是沒回來,元宵節後再派人去問,順便報個喪。”
他對隋靈早就沒了新鮮感,不過隋靈長得好,他在外面玩夠了偶爾也過去養養眼,現在她耐不住寂寞又跑了,他也不覺可惜。
“事情不能鬧大,你敲打一下。”胡都尉囑咐,他偷情自覺是風流,但被偷到自己頭上,那可就是笑話了,不能将這事傳出府,還不如直接報病亡。
……
正月初五,隋文安一行人走進玉門關,這裏防守森嚴,進出檢查嚴格。
佟花兒擔心隋靈的屍體會被發現,催着要盡快出關。
沙漠無雪,日頭又晴朗,其他人考慮到在城內吃住都要錢,不如趁早離開。
隋文安如他們的意,代交二十二文出關費,他領着老老少少十個人走出玉門關的城門。
“壯士,留步,能否容我們二人一起同行?”一個僧侶喊住人。
其他人面露警惕,隋文安欣然點頭,他走商時遇到過光頭和尚,對這個教派有所了解,不是那等攔路殺人的惡人。路上多兩個人,若是遇到狼群,也能相互照應。
玉門關的關隘抛在身後,一行十三個人踏進松軟的黃沙中,佟花兒摩挲着袖中的木箭,思索道:“前路是怎麽樣的?我們在哪裏分開?”
“再走五六天,會是一片戈壁灘,過了戈壁灘就能看見人煙。”隋文安答話,“我送你們過戈壁灘,之後就此分別。”
佟花兒不再說話。
白日行路,晚上夜宿沙漠,有隋文安的提醒,每每睡覺都會留一個人守夜,當人身上蓋上黃沙時就會将人喊醒,醒了就繼續趕路,走累了倒地再睡。
兩個和尚雖然跟隋文安他們一起趕路,但鮮少交談,守夜會參與進來。不過除了隋文安沒人相信他們,每逢和尚守夜都會留個人一起陪同。
礙于此,走出沙漠後,兩個和尚跟他們拉開距離,走進戈壁灘時,兩撥人一前一後綴着。
戈壁灘上怪石林立,往西走個二裏地,再回頭,入口已經消失了。
春大娘和佟花兒她們是頭一次見這種地貌,碩大的怪石如一墩墩巨人,她們行走其中,多繞個彎,或是多轉幾個身,再擡頭就辨不出東南西北。偶爾半夜醒來,入眼是數不清的龐然大物,黑影壓來,再伴着風沙吹動的沙沙聲,能吓破膽子。
最初的幾日倒能堅持,日子久了,身處其中的一行人忍不住心生懷疑,走的方向對嗎?是往西嗎?會不會走錯了?水喝完之前能不能走出去?他們會不會餓死渴死在這個怪地方?
每逢為決定出發的方向,十幾人吵成一團。隋文安深受埋怨,到了後來他不開口了,按照他的判斷走,願意跟的就跟來。
“你是不是故意領我們過來?就是想耗死我們。”佟花兒大罵。
“我若是有這個想法,兜一圈子為你們銷奴籍做什麽?”隋文安無奈。
這句話撫平了所有人的忐忑,事到如今,他們只能選擇跟着隋文安走。
隋懷全一手牽個孩子,他擔憂地望向老娘,擔心她會堅持不住。這時他突然生個念頭,隋文安最初提議讓他們往西走,應該是不想讓他們再回去。有這片戈壁灘攔着,走出去後,沒人再敢進來。
吃飯歇息時,隋懷全去問兩個和尚:“你們從哪裏來?”
“大月氏,四年前跟着胡商來到玉門關。”僧侶看向隋懷全,說:“漢帝國強盛,你們何故遷出關?”
“家破,人亡。”隋懷全沒有隐瞞。
兩個和尚垂眼念句佛偈。
“你們跟我們一起,也是因為走不出這片戈壁灘?”隋懷全問。
和尚點頭。
繼續前行,隋懷全跟隋文安打聽脫籍的事,隋文安閉嘴不言。
“你以後還會回來?”隋懷全問。
隋文安不确定,“最近幾年不打算回來了。”
之後便是無言,一行人沉默趕路。
不知走了多少天,戈壁灘走到了盡頭。眼見出口在望,佟花兒悄無聲息地從袖子裏抽出捂熱的木箭,木箭一頭是洗不掉的暗痕。她快步靠近走在前面的男人,在驚呼聲中,她使足勁紮向隋文安的後脖頸。
隋文安在驚呼聲裏回頭,左眼瞥見戳下來的木箭,他俯身閃躲,木箭戳在厚實的衣料上,沒傷到皮肉。
一擊不成,佟花試圖再擊,隋文安回身,一腳将人踹倒。
“我該帶菜刀的。”佟花兒後悔,她想把菜刀留給老牛和阿水用,離開前只拿了一支削好的木箭。
春大娘上前奪走佟花兒手裏的木箭,說:“都過去了,別再生事端。”
“過去了?”佟花兒覺得好笑,她伸手指一圈,大笑着問:“過去了?你們都覺得過去了?這四年,整整四年,我們過得畜牲不如,我家沒了,女兒死了,兒子活得像頭牛,我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成了千人騎萬人睡的妓子,生個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種。你跟我說過去了?你們過的去,我過不去。”
說到最後,她喊破嗓子,嘴裏泛出血腥味。
隋新林目光有了變化,他望向隋文安,眼裏的恨意不再隐藏。
吳嬸子、田二嫂和隋紅霞落淚,佟花兒好歹過了兩三年安穩日子,她們在妓營裏過的日子不敢回想,離開妓營有三個月了,每逢半夜醒來還感覺身上壓着男人,甚至看見男人就心生厭惡害怕。
“那你想怎麽辦?”隋文安出聲,“我還能做什麽?”
“我想你死。”佟花兒站起來,“你們該死啊,因為你們,我們死了多少人。你以為銷了奴籍我們就該對你千恩萬謝?死去的人呢?憑什麽他們死了,你還活着?”
隋文安深吸一口氣,他試圖辯解:“我爹貪污他該死,我們兄妹三個流放是我們活該,但你們的罪不是我們定的,是朝廷,是律法。自古以來都有宗族連罪,因為一人高升,全族受益,我爹活着的時候,你們沒少得便利,財、權、勢,你們沾了他的光,就要分擔他的罪行。”
隋文安平靜地看着這些人,說:“我不欠你們了,能補救的我補救了,再怨再恨,你們去恨朝廷,去怨祖宗也行,為什麽要生養隋九山這個人?”
“你這就是打算耍無賴了?”隋新林開口,“你的姊妹呢?你們活該就是這樣活該的?你該送她們去當營妓的啊。”
隋文安哽住聲,他像一個裝滿水的豬尿泡被人捅破了,瞬間癟了下去,再無氣勢。
“隋靈死了。”佟花兒突來一句,見隋文安滿臉驚慌,她補一句:“是我殺的,就在除夕那晚。”
隋文安瞬間想通了,他大叫一聲,眼淚滾滾而落,他帶着殺死他妹妹的兇手逃脫,還給她脫奴籍……
“我要殺了你!”隋文安瘋了,他拎拳朝佟花兒打去,但被其他人按了下來,反挨一頓打。
“你要殺誰?”隋新林抽出一支木箭,他面色漲紅,躍躍欲試道:“我早就想殺了你。”
隋文安心如死灰地癱在地上,了無生志,殺吧,他早就該死了。
兩個和尚走了過來,高個和尚念句佛偈,說:“孽緣,緣起緣滅,一切該有個盡頭。施主,還請放下屠刀,苦海無邊。”
沒人搭理他。
春大娘攔下隋新林,說:“萬事別做絕,給自己也給他留條後路。流放的路上,你們就想殺他,那時若是殺了,就沒有今日。他若死在路上,隋玉無法在外相助,佟花兒可能早死在打胎的時候,你今天也見不到人。隋慧隋玉隋靈若是都入妓營,隋文安脫不了奴籍,沒有他,我們一輩子不得解脫。若是要說清,這事怎麽都說不清。各退一步,我們就此分別,忘了過去的事。”
隋新林不肯放下木箭。
“新林,你還有孩子,孩子還在這兒看着,你能斷定他往後不受人恩,不受人怨?”春大娘又說。
隋新林看童哥兒一眼,他丢下木箭,抱起孩子大步離開。
春大娘拽起佟花兒,扯着她跟上,其他人見狀,也陸續離開。
隋文安撿起落在地上的木箭,剛舉起來就被高個和尚奪走,和尚折斷箭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不要迷障。”
……
兩天後,隋玉跟趙西平追來,遠遠看見三個走遠的背影,兩個光頭和尚,另一個看不清楚。
“是他嗎?”她問。
“看着像。”趙西平也不确定,他朗聲大喊:“隋文安?”
風吹散了聲音,遠處的人卻驟然回頭,繼而扭頭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