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病
心病
尋尋覓覓許是一場空。
許潮音無神地盯着紅燭,任蠟落在她的手上,疼痛抵不過她對于重複經歷的驚愕。
“不可能……”
更令她不可置信的是她找不到一絲與宮鶴霄攜手至白頭的記憶。
宮鶴霄待她好,不僅她一人知道,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他為她翻牆出去買大人不讓吃的冰糖葫蘆,追着叫賣的小販好幾條街;因為別的少爺對自己的一句調笑,他将對方揍得鼻青臉腫,最後被關了半個月的禁閉;在他首戰旗開得勝後,他拒絕了皇帝的賜婚,說他只會娶許潮音為妻,心中再無他人……
還有太多太多,許潮音怎麽都不能相信她和宮鶴霄沒有攜手到老。
她不斷回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戲中人,亦或是看客,一片一片地撿着夾縫裏的零碎記事。
三聲驚雷,第三聲鈴……
許潮音隐隐約約感覺到兩者之間有牽連。
第三聲鈴什麽時候響?
她甚至不去追究鈴聲從何處發出,想的是鈴聲究竟何時發出,好像一旦響起,她就能找到她與往後的記憶。
許潮音等來等去沒等到鈴聲,反倒等到了宮鶴霄,他熟悉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他的腳步有些不穩,許是還有下人扶着他,八成是由于太過開心而喝了太多的酒,縱使他是千杯不醉,也受不了獻酬交錯。
許潮音莞爾一笑,一顆懸着的心總算得以放下,她連忙抖了抖衣衫上的褶皺,将喜帕蓋回頭上,最後端坐回床上,就像她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下人将屋門推開,便知趣地帶上門離開了,這間屋子今夜只能屬于許潮音和宮鶴霄,不容旁人打擾。
“夫人。”宮鶴霄輕柔地喚着許潮音。
他等着十幾年總算得以光明正大地稱呼她。
褪去了往日裏的桀骜,有的只是一片柔情。
許潮音懂,她一直都懂,縱使宮鶴霄在外是多麽地英勇無畏,對她是始終如一地溫情柔意。
宮鶴霄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拿過銅盤裏的如意稱,緩緩坐至許潮音的身側。
許潮音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
“呵。”
宮鶴霄輕笑,他的手覆上了許潮音的手。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無措。
他的身上帶着凜冽的酒氣,手上的溫度讓許潮音恍惚——九歲時的諾言她想再次聽他說出。
喜帕被如意稱輕輕挑開,許潮音的臉上帶着羞澀、感動、雀躍……任何與“喜”相關的表情都一一混雜。
“太美了……”宮鶴霄的醉意散了大半。
他的眼睛無法從許潮音身上移開,哪怕他用上所有誇贊的詞都描述不了她分毫。
許潮音被他看得更加不自在了,她想要伸手去擋,擡起的瞬間,宮鶴霄握住了她的手臂,床幔一解,她被推至繡着麒麟送子的錦緞衾被上。
“鶴霄……”許潮音的眼神矜持地閃爍着,聲音如細雨般含蓄,“你還記得九歲那年你對我的諾言嗎?”
宮鶴霄手上的動作沒停,他眼裏有着醉意的朦胧,直直地看着許潮音的眼睛。
“當然。”
說罷,他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我想聽你說,可以嗎?”許潮音往他懷裏鑽了鑽,她要更多地沾染他的氣味。
她現在心髒跳得厲害。
許潮音原以為自己根本不在意什麽戲中人什麽看客的,當來到記憶末尾的時候,她害怕了。
她害怕他們沒有到白頭。
那一幕幕閃過的無數片段都是她曾經經歷過的,一次次的記憶只到她與宮鶴霄大婚當夜。
真的沒有與君攜手到老。
她沒辦法蒙騙自己。
許潮音看向宮鶴霄的眼神變成了懇求,她唯獨要他一句當初的誓言,她就能繼續沉溺。
“我……”宮鶴霄朦胧的眼神猛地清明,他的嘴張了張又合上。
是要怪賓朋們勸了他太多酒,所以才到嘴邊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麽?
亦是他有別的顧忌?
許潮音心一沉。
“當然。”
他剛剛肯定的話語還在她耳邊,他說他沒忘記。
此刻卻欲言又止。
“我只要你一句話。”
随便什麽都好……
許潮音的眼眶裏滿是淚水在打轉,她越來越委屈,淚如決堤:“我看到我們沒有共到白首……”
她哽咽着,斷斷續續,令人疼愛?
大喜的日子裏,她要求一個心安都求不來麽?
“不要哭,”宮鶴霄忙扯着衣袖去擦她的眼淚,他不知道做錯了什麽,他的表情仍是她熟悉的,他慌張道,“我會心疼的。”
她幹脆将眼淚全擦在宮鶴霄的喜服上。
“別哭了……真的不要哭,相信我好麽?”宮鶴霄躁動的心已然冷靜下來。
許潮音搖搖頭,他不懂她的惶恐。
她一直以來眼裏只有他,從她六歲起的所有希冀就是嫁予他為妻,她從來都沒有別的選擇,像是被放入戲中的紙人,一舉一動皆是由別人操縱。
鶴霄,你也是一樣麽?
他寧願一直安慰她的哭泣,也不願說出一句誓言。
他是否是在激流中被別人推了走,他是否是如她一般,眼裏只有她?
許潮音突然覺得她不太懂眼前這個男子。
她泫然一笑。
心中繃着的弦終是斷了。
“叮鈴——”
第三聲鈴響。
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們是真的不會有攜手到老。
許潮音握緊了雙手,她使勁睜着眼要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但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宮鶴霄的臉停在他最深情的樣子,他漸漸遠去,所有的紅色被吸進漩渦,回歸白色,最無垢的白色……
她的身體也被白色抹去。
晨光熹微。
許潮音是在她娘林知雲的輕喚聲中醒來的。
她醒來時眼角還挂着一滴淚。
“是誰在夢裏欺負我家杪兒了?”旭日不過東升,林知雲已挽好發髻梳妝完畢了。
她臉上帶笑,說不出的溫婉。
杪兒是許潮音的乳名,她生在陰歷三月,恰逢暮春時節,也叫杪春。
帝裏風光爛漫,偏愛春杪。
林知雲出身自書香門第,熟讀詩詞歌賦,在“潮音”的名字還沒取上的時候,她不論男女,已經定下了乳名。
“娘!”許潮音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來人,她一下子就撲進了林知雲的懷中,娘親身上有股好聞的花香,令她心安。
六歲!
是六歲!
許潮音回到了自己六歲的時候,而且驚喜的是她還保留着記事。
林知雲寵溺地摸着許潮音的腦袋:“怎麽還愛撒嬌。”
她不知道她的寶貝女兒再一次重生了。
許潮音仗着自己年紀小,在娘懷中多蹭了一會兒,然後她細細看着林知雲,軟軟的聲音十分嚴肅地誇着:“娘的樣子還是那麽好看。”
她出嫁時,爹娘的頭上都已經增添了白發,她還沒來得及好好孝敬他們。
她好像沒有想象中的不能釋懷,而是對以往忽略掉的有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
“這孩子……”林知雲有些不習慣自己女兒的直白,她站起來笑着催促道,“今日是順忠侯府小侯爺的生辰宴,杪兒你不是一直念着這一天嗎?”
許潮音剛展開的笑容方收了回去。
“啊……”她怔愣道。
“怎麽如今呆愣了?你昨兒夜裏都睡不着覺呢。”林知雲刮了刮她的鼻子。
生辰宴……這一天這麽快就到來了麽?
即便許潮音知道遲早會遇到,但太快了,快到她還沒想好要以什麽樣的心情去面對宮鶴霄。
他對她的誓言就是在他九歲生辰宴這天許下的。
萬一他也有記憶呢?他是不是也重生了?
許潮音坐在被子裏胡思亂想,她既想去證明,又好想逃,巴不得蒙頭睡去,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愣着做什麽?快讓丫鬟們伺候你洗漱去。”林知雲是不知道許潮音心中的郁悶,她看她一會兒興奮一會兒蔫了的,用手試探了一下她額頭的溫度,還正常。
八成是小孩子鬧脾氣呢,怪她對她選的襖衫有異議。
許潮音長嘆了一口氣,可憐巴巴地看着林知雲:“娘,我可不可以不去……就說我病了。”
在林知雲的印象中,許潮音除了偶爾有過無傷大雅的貪吃,一直都乖巧得很。
她坐下來,好聲好氣地問道:“杪兒是哪裏不舒服?”
許潮音總不能表明自己是不願見宮鶴霄,她也不想同他人說原由。
“是心病……”
她雖說得認真,但這句話放在她此時只有六歲的身體上就令人啼笑皆非。
林知雲果然怔了怔,臉上盡量保持着和煦的笑容:“那娘叫郎中來府上,好好治治你的心病。”
聽到要叫郎中來,許潮音不樂意了,她到底有沒有病自己心裏有數,而心病是治不好的。
郎中要來,估計是開一堆安神湯敷衍了事罷了。
她認命道:“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林知雲無奈地搖搖頭,不知她今兒是怎麽了,可既然說好去了,就要認真打扮一番才是。
林知雲揮手讓近處的丫鬟上前,伺候着許潮音洗漱去。
許潮音洗漱過程中一直悶悶不樂,她現在的思想似乎也在配合着這副六歲的身體——愛耍小性子。
吓得丫鬟們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愈加小心着,她察覺到了,趕緊解釋說是自己的問題,可下人們哪敢說三道四,在林知雲的怒瞪中,許潮音只好強打着笑容盡力配合她們,讓她們放寬心去。
洗漱完畢後林知雲拿了一件胭脂色四合如意雲紋襖衫配上雪青色芙蓉紋馬面裙。
“你昨日鬧着非要今日穿,娘還是從了你罷。”她其實不太贊同許潮音在小侯爺的生辰宴上穿得如此惹眼,可許潮音方才的異常舉動讓她多了個心。
“我現在不要這件。”
許潮音記得,她因為是想要與宮鶴霄相配才選的這個顏色。
而現在這個顏色會讓她揪心,她會憶起他說不出誓言的大喜之日。
“杪兒,”林知雲厲色道,“你不能出爾反爾。”
“不要,我就是不要……”許潮音瞧見娘親變了臉色,心一橫,身子要往地上打滾去,“我說了不要,非要我穿的話我就不去。”
一旁的丫鬟堪堪扶住她,才制止了她撒潑的行為。
頭疼,林知雲覺得頭疼。
她從來沒發現許潮音是這麽任性的小孩。
一早晨就能讓她無言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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