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有什麽願望想要完成嗎?”
幽深的小巷因為背陰而很有些陰涼, 微微濕潤被行人腳踩實的泥土地裏幾根綠意濃重的野草從牆角掙紮而出,在風中盡情展示勃勃生機,這大約也是它們最值得稱道的品質了。
在這樣暗淡的背景裏, 從高處如一只波斯貓般輕盈落下的年輕女性身着幹練, 小鎮裏也少見的西式服裝格外顯眼,再添上簡直如珠寶一樣要氤氲出瑩潤光暈的容姿, 翩翩落下的女性幾乎讓人懷疑遇見了神明而忍不住心生敬仰。
但面對此種情景的白荇不知為何從心底裏冒出一股憤怒和難堪。
這種奇怪的情緒來源古怪,仿佛她與少女曾在上輩子相見似的, 并且被她狠狠得罪,兩個人之間的梁子結得十分紮實, 連普通的道歉都彌補不了的那種。
可白荇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位美麗的女郎。
如果她曾經出現,相對封閉的豐禾鎮一定滿是她的相關消息。
“想完成又怎麽樣?”以伸手不打笑臉人為準則的白荇別扭道, 話剛出口,她就深覺不好。
白荇說話的時候帶着股微冷的諷刺, 比起問話更像是輕嘲, 好像對方是自己不幸的罪魁禍首一樣。
這和她向來的習慣不符。白荇一瞬間産生了自己做錯事的尴尬, 她下意識看了來人一眼——
明月皎皎。
“啧”按理來說觀感這種事是沒有理所應當的, 表面和氣內心厭惡都是常發生的事, 就是廟裏金身的佛祖都有人挑刺, 連錢都有人不喜歡,白荇讨厭一個剛見到的人也沒什麽。偏偏似乎是被來人的容光所攝,這種奇異的光輝如同日光,讓白荇心中的陰暗心思自覺羞愧退讓,連一點負面情緒都生不出來。
白荇還在糾結, 這位“明月”小姐倒是幹脆利落, 伸出嫩白的手掌,手掌平鋪如刀, 一掌下去,身邊的耳報神——跟着的丫鬟啪的一聲倒地,那聲音她聽着都疼。
不受控制的揚起嘴角,下一秒,白荇心裏咯噔一下,本能看“明月”的反應。
對方并沒有看她,跟拎雞崽子似的,一手提丫鬟的衣領,另一只纖細的手掌在後頸比劃,白荇幾乎能想到“明月”随時可能補一刀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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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認真的,嚴肅的,即使做的只是件小事。
白荇又勾了勾唇角,這下更讨厭不起來了。
可偏偏心底裏的直覺尖叫轟鳴,就像面對宿敵一般的本能厭惡,又因為這股子厭惡沒有來由,苦澀的湯汁被女子的容顏行動倒上一勺又一勺的蜂蜜,攪拌來攪拌去,這下子連白荇自己都分不清對這位“明月”是什麽滋味。
“不對,我有什麽不能自己做的?”
直覺這時候應該說什麽,又仿佛是此時不說話就輸了,白荇的音調比以往略高了些,當然聽起來依然悅耳動聽,是除了本人外沒有人可以發現的失誤。
這話可以說是直白的怼人了。但一看就很神秘的女孩子居然真的陷入思考,白荇忍不住懵懵懂懂也跟着大腦一片空白,好像這樣就能夠達成跟她一樣的效果得到答案似的。良久,女生自顧自點點頭,完成邏輯自洽的模樣。
“你說的對,”她肯定了白荇态度糟糕的說法,“但是——”
白荇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落到躺着的丫鬟身上。
“最近還是不想見到人的吧,尤其是緊追不舍的,不會覺得煩嗎?”
語氣是純然的疑問,沒有憐憫,沒有知曉某個事實卻故意逃避的虛僞。
白荇本應該拿“那你帶我離開躲開河神祭”這樣的要求來為難她,在這樣純粹的平靜裏忽然也沒了說出這話的勇氣。
何必呢?以白荇的聰慧當然明白如果來人想要救她,直接動手就行。沒這樣做就是不能做或者不想做。
戳破兩人之間的窗紙只會破壞如此平靜的氣氛。
她有多長時間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安寧了呢?
對真相一無所知的時候,“真是好運氣,一個孤兒也能夠白家長大還和少年訂婚,老爺和夫人真是心善。”把命運寄托在別人的心善上,這樣的未來太過不穩固,她滿心裏都是聽話乖順做大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兒和兒媳婦。
當查到父母的去世也有白家冷眼旁觀的一份貢獻,甚至當初自家的産業多半被白家吞掉,她一時憤恨一時迷茫,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麽。
當知道自己命懸一線要給新人讓位時,她機關算盡,想盡辦法加大自己的籌碼,面目猙獰身心疲憊。
而此時此刻,她就像奇幻小說裏遇到神秘世界的主人公。風在吹,草在搖,這樣的感受和曾經看過的小說重疊。年輕的女性就像月夜裏出現的帥氣小仙子,只要搭上她的手就可以遠離塵世的煩惱,進入無憂無慮的“永無島”。
白荇的心動了一下。
就算對方可能只是出于臨終關懷之類的想法,她也想像對方隐藏的建議那樣,去逛一逛,享受最後一段人生。
*
“特殊紀念意義的地方有嗎?”
“啊,這個沒。”
“唔,”月亮一樣的小仙子思索後回答,“今夜子時,我來接你。”
“哈?”
白荇之後仍然不知道這個約定為什麽會達成,但“明月”已經遠去了,那個漂亮的小仙子就像國外童話故事和她為了未婚夫苦讀又被故事裏的夢幻感動的小說一樣,飄然而來,翩然而去。
白荇木愣愣望着她的背影,覺得剛才發生的事就像另一個奇幻故事。
“真是夢一樣。”她呢喃出聲。
“啊,不對,不是本來有些很讨厭她?”
讨厭不起來了。不用說出口,白荇自己也明白這個事實。
奇妙的人,白荇的手指輕顫。
可惜激動興奮摻雜着喜悅的心情并不能維持多久,丫鬟的醒來徹底把白荇從剛才夢幻的餘韻中拉出來。
[明明我才想到那個女孩子的動作]
[地心引力完全沒有用一樣]
[她真的不是會飛的仙子嗎]
[如果是仙子的話一定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吧]
白荇心裏的念頭在刷屏,為了抑制過于混亂的情緒她掐緊手心。
“那個賤女人是誰?!居然敢打暈我!”
白荇的臉冷下來,可惜跟着她的人并不會看臉色,會看也不會跟着她了。
“我們該回去了!”
丫鬟驚奇地看向疾言厲色的小姐,即使沒眼色如她也知道白荇是個溫和的人從來不發脾氣,也因此她才敢這麽放肆,就是篤定好脾氣的白荇會原諒她。
老實人發脾氣的震撼感讓丫鬟止住了嘴裏要繼續的罵罵咧咧。
丫鬟以為自己做得過分了,她垂下頭,難得閉着嘴乖乖跟在白荇身後。
白荇會生氣當然不是由于丫鬟的僭越。這是白老爺和白夫人在意的事情。她也讀過新派的書,當然知道人人平等的概念,丫鬟又沒賣身給她,哦,不對,還真賣了,只不過賣身契在t白父白母手中。
這就更容易理解了。
賣身契都在別人手裏,丫鬟肯定聽主人家的,丫鬟的态度就是主人态度的折射。白荇難道還能期待打算送她去死的人給她好臉色嗎?
白荇會生氣不過是下意識不想聽到有關女子的污言穢語。
白荇:啊,明明之前是讨厭她的
再次糾結的白荇有些好奇,可能是剛才女子從空中落下的場景激發了少女心,一向被理智壓制住的迷信一時上頭。
白荇:不會前世真的認識吧,這麽深的糾結,她是殺了我嗎
白荇搖搖頭,某種程度切中真相的猜測像空氣中的肥皂泡一樣破裂開。
好女人容易遇到渣,被白荇如此維護的少女很符合概率的是個渣女。
“唉,就算是我,害死一個無辜的人也會感到抱歉。”
不論白荇到底是什麽東西,打破僞裝之前她都是普通的人類。是嬴月把沉迷殺戮的玩家引到白荇家中。
嬴月親眼見證了她的死亡。
鮮血撒了一地,死亡的一瞬間,那個名為白荇的人類會哭泣嗎?
“真是太可憐了,”嬴月為悲慘的白荇抹了兩滴眼淚,幹嚎不下雨的那種,“我得做點補償才行。”
區區補償就想要抹除害人的愧疚感,鱷魚的眼淚都不會如此虛僞。
但已經突破底線的嬴月會證明這種虛僞都是好事。
因為嬴月不幹人事。
“子時就是夜裏十二點,十二點剛好是刷新時間。”也就是說,如果刷新,這個約定就會被作廢,“同時也是倒計時截止的日期。”
主線任務是生存七天,到十二點剛好是整整七天。能離開副本的話,想來約定是沒有實現的時候了。
壞,太壞了,怎麽會有這麽壞的人。如果有人知道嬴月的行徑一定會這樣說。
當然,為了以防萬一,嬴月扒拉扒拉空間,還是做好了準備。
事實上,不止這些,嬴月還有更壞的。
和本地時間修正後的手表顯示出時間——0:00,正是副本該結束的時候。然而……
【離開副本倒計時:零天】
【檢測到數據紊亂,現在修正】
【修正完畢】
【離開副本倒計時:無限】
聽清楚最後一聲機械音的嬴月挑眉,因為早有預料,所以波瀾剛起就已經平複。
“沒有刷新,沒有結束,看來這個約是一定要赴了。”
嬴月從空中落下,通過找準落腳點借力點,她就像鳥兒一樣輕盈下落。
機械音出現之前她已經來到白府附近,這一下落,直接把她送入白荇的眼簾。
圓月當空,有美人乘風而來。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睡又睡不着的白荇剛打開窗,一只閃閃發光的蝴蝶發卡已經被別在鬓邊。
白荇伸手去摸,手伸到半途,就被坐在窗邊的少女握住。
“我們走吧。”
少女輕巧的說。
“哈?”
氣音發出的同時,身體陡然失重。帶着玫瑰香氣的手臂挽住她的膝彎,同屬于一人的另一只手臂摟住她的腰。
風聲在耳邊呼嘯,把她護在身前一方天地的雙臂穩穩的不帶一點颠簸。
當狂風停止,白荇踉跄了一下被扶住站直才發現已經來到目的地。
“這裏是?”
白荇驚奇地發現,身為土生土長的豐禾人,她居然會認不出這到底是哪裏。
“是廣寒宮嗎?”
嬴月沒想到會聽到一個大家閨秀般的女子用一種學者考證般的嚴肅語氣這樣說話。
這次輪到她驚訝了。
嬴月:哈?
“不是嗎?”白荇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當然不是。嬴月心說。
她只是從生存物資包裏抽出野外建築材料,這玩意有點像亞克力,當然肯定比亞克力堅固多了。一塊一塊先沿着河岸拼一段,再通過材料融合膠向對岸延伸,最後的成果就像是河道上蓋上一大塊純淨的玻璃板。
在鋪上建築材料前,她在河面上放置了許多點燃的蓮花燈,到了夜晚,燈光落在黑漆漆的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透過透明的地板很有如夢似幻的味道,比冬天結冰的河面可要漂亮多了。再加上河面上速搭的晶瑩剔透的六角涼亭、兩人高的小城堡、三人高的教堂還有宮殿,嬴月覺得,作為散心的場所應該還是夠了。
但是,這和廣寒宮有什麽關系。
不過白荇喜不喜歡神話也不重要。
“會跳舞嗎?”
“哎?”
奇怪的問題。
“會。”
白荇回答。
總要學習的。白荇又不是傻子,了解新派青年的習慣後,她就知道一個人在國外求學的未婚夫一定會有新歡。白荇沒想到未婚夫會想要把她除去,紅旗不倒彩旗飄飄還是考慮過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地位自然要學會跳舞,學會吃西餐。就算她沒想到,白父白母也會想到的。
“那我們一起來吧。”
不知從何而來的音樂響起,白荇這才發現今天的少女身上是一件紅色的禮服裙,還沒懊惱自己的褂裙,覺得不合時宜,白荇已經被少女輕松拉着手在水晶地板上旋轉,發着光的蓮花像是活着一樣在地板中随風搖曳。
白荇從前不能理解跳舞的魅力。唱曲和舞蹈在她的意識裏是一種獻媚的東西,它們總是和情/色聯系在一起,好人家的女兒是不該學這個的。只有走投無路期待夫君垂憐的女人才會帶着鄙夷和羞怯偷偷觀摩,既想要學到其中的精髓,又不想擺出屈辱的姿态。
而現在……
白荇已經不再關注衣服是否不合時宜舞蹈的腳步是不是正确了。管他呢,反正在一片水晶鑄就的冰雪琉璃世界裏,波光碎在她的腳下,白荇幾乎以為自己來到了天河。
在天宮之中,凡人怎麽會不用舞蹈抒發出快樂的心情呢。
真快樂呀。
人類的本能就是在追逐美,在這個【美】到極致的夜晚,白荇掙脫了平日裏束縛,痛快表達心情。
是啊,她都要死了還在乎什麽。
白荇更加放肆。
和白荇共舞的嬴月滿意點頭。
果然,沒人讨厭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