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神明白衣盛雪,片瑕不沾。
季翎羽下意識就想為他辯解:“可若私心更甚,那只需滿足自己的私欲便好,就算是順便救,也不至于救下所有人。”
他的意思很明顯,若是私心,救他一人足矣。
而畫中的少年們,族裏人哪個不知,紅衣喜服的走出家門,待黎明破曉後,卻也是阖着眼的躺在門外,成為自家門前的枯骨。
這個小鎮裏,紅白喜事同辦,昨日喜服而出,翌日殓棺入墓。
又怎還會有,一個個有血有肉,能活着走出畫中的少年?
就算是得以偷生,也是魂入黃泉。而現在的那些人,分明就是被重塑過血肉。
可僅僅只因私心,又何必如此麻煩。
季翎羽直接屈膝跪拜,“不管怎樣,我鎮之人,皆會感激公子的救命之恩。”他說:“亦不管你私心為何,可公子終究沒有置身事外。”
而那個被一衆少年,稱作神明的人,除了眼前的人,他也想不到別人。
他擡眸看着扶渟,就是一個虔誠信徒的樣子。
他也要把這位神明的樣子永遠記在心上,他也會記住他的名字,小神仙曾喚過他:扶渟。
季翎羽心裏想着:既然他不願香火鼎盛,那自己就一柱清香,為他供一盞,燈火長明——
*
離開清渠鎮後,天空下起了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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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山野裏,蒼茫一片,少女回頭看了看自己踩出來的一地腳印後,便又開開心心地蹲在地上團起了雪球。
那身綠衣單薄,指尖也凍得緋紅,可有些人卻不知寒冷。
扶渟瞥着她的手指問:“我們去哪裏?”
雪以年說:“向北走,去看看狐九公主。”
扶渟略有詫異,尋神火碎片都來不及,她哪有時間去看九公主?
雪以年擡起手放在嘴邊,哈一會兒熱氣,大喘氣道:“順便把狐王手中的神火碎片拿回來。”
扶渟就偏頭一笑,當真很順便。
他蹲下身,抓過雪以年的手放在掌心裏。
雪以年長睫顫顫地擡眸,看向那雙目腹黑布下的眼。
扶渟就看見,她的頭向左歪歪,又向右歪歪,然後把手從他的掌心裏抽出來,拿起一個剛剛團好的雪球後,突然的就往他的身上打來,扶渟:“……”
雪以年的裙邊粘着雪,卻也沒急着拍掉,直接就坐在了雪地裏笑得前仰後合。
扶渟靜靜地看着,沒生氣也沒動。
雪以年笑了會兒,又爬起來,直接跪坐在雪地裏,拉起他的手,拿起一個小雪球,就朝着自己的身上打下來,教他,“這樣丢過來。”
相觸的瞬間,指尖頓覺冰涼,而剛剛的那團雪球,已經在雪以年的碧綠仙衣上散開了,雪以年的衣袖也有些濕了的痕跡。
“不冷嗎?”他聲音溫潤。
“不冷啊。”雪以年又塞給他一個雪球示意他往自己的身上打。
卻不想,一件比落雪還要潔白還要聖潔的披風就落在了她的身上,下一秒,渾身溫暖。
“我?”她不好意思地低眸看着身上的衣服說:“我不冷呀。”
扶渟摁住她亂動的手,“穿着。”
雪以年就看見,那雙漂亮修長的手指就落進了皚皚的白雪中,細小的雪花又從他蒼白細弱的指縫間流出後,一個雪團,不輕不重地便打在了她身上的披風上,他輕笑了聲,聲音也如這林間的清雪一樣幹淨,“如此,打雪仗嗎?”
雪以年靜靜地看直了眼。
她總以為,神明本該高高在上,是屬于看盡凡塵,卻又不染凡塵的存在。
可當雪落人間時……
曾經的神明,發梢上染了雪,白衣上沾了雪,指縫間也溢出了雪……
她又想起了魔域。
此刻,他發梢白衣指縫間沾染過的雪,不僅有碧落蒼穹之上的清雪,也有這地獄人間的污血。
前者,高不可攀,而後者,則是染盡塵泥。
扶渟不知她又在愣些什麽,便自顧自地笑了笑,一個圓滾滾的雪球就又落在她穿着的披風上,聲音比雪還清潤,“對,不要動,你就愣在這裏挨打。”
可有些人,偏偏喜歡不聽話。
冰涼的指尖,扯住了他的腕骨,一屢屢純透的靈息,猝不及防地就沒入進了他的經脈裏,扶渟一怔,“年年?”嗓音立刻就啞了。
那是比以往更加強大,更加能夠取悅他的靈息。
周圍的場景突變,幾尺厚的冰雪一寸寸退去,随之,芳草萋萋,梧桐枝丫繁茂,盡樹花開,不遠處,還是扶渟曾經見過的那個樹屋。
少女的唇輕輕覆上他的。
冰涼,甘甜,清潤,卻難以止渴。
她聲音很低,卻也是清淩淩的在講:“我知道自己在做着什麽,你不許嘲笑我。”
扶渟沒說話,眼底神色複雜,探尋着她突如其來的反常。
雪以年沒敢看他,冰冰涼的唇角吻到他的耳邊時,小着聲音問道:“你從前在天上,是做什麽的啊,跟我一樣,也是個小仙嗎?”畢竟,她知道,三年前的扶渟,年紀還尚小,而在那麽小的年紀就被奉為神祇的人,只有已經隕去的鳳凰明王。
扶渟的喉結滾了滾,眼睫顫顫地看她。
雪以年的臉頰很涼,但體溫正在蔓延,不多會兒,耳根就熱了起來。
可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激,他也不好受。
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雪以年的氣息之于他而言,就像是人類賴以生存的食物一樣,當身陷囹圄的人類,又長期的出于饑渴交加時,他們對待食物的欲望有多需求,自己也就有多想要。
可這三千年來,他學會最多的就是隐忍。
無論是面對曾經的屈辱折磨,還是面對此刻對某種情/欲的渴望。
畢竟,三千年間,菡蓮對他什麽折磨的手法都用盡了,到最後,也沒能逼他怎樣。
他動動手腕,想要阻斷兩人之間的聯系,但是因為雪以年的突然反常,這股霸道入侵的靈力和以往給他治愈的靈力并不是一樣的。
可哪知,這一次沒入進經脈裏的靈力也不止于霸道,它還十分強硬,不僅不讓他把手抽出,還指甲深陷地刺痛了他,但是雪以年不知道的是,這種痛感,與他來講,都是帶着歡愉。
扶渟的聲音啞到不成樣子,眼底的情緒更加複雜,眉頭緊皺地喚她:“雪以年。”他想讓她清醒一點,更沒弄明白,為何今日,她竟敢如此大膽?
可她卻道:“別緊張。”
雪以年的聲音更低,渾身的靈力都在外溢着,身上的仙衣也散做了靈力,在一件件消失,是從未有過的放肆,就像要燃掉自己一樣。
她輕聲地說,也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我一定會把你身上的每一處傷都給治好,即便是雙修,即便是天打雷劈,即便是,給你當爐鼎都可以,都可以的,你要努力的好起來。”
于是來自雪以年的靈力,就像是快要窒息在密閉空間裏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洶湧澎湃的氧氣一樣令他無法抗拒。
雪以年聽見他在難以抑制的時候還在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做?
你不是最怕天打雷劈嗎?
但是雪以年除了吻住他不讓他說話外,就什麽都沒有回答了,只是當她累到昏睡過去時,扶渟才聽見了她的夢呓。
很輕微的呢喃聲,要細細地聽才能聽清。
她像是在與誰争辯地講:“神明不應該流落人間,他本高高在上,為何偏要予以髒污?不應該,不應該的。”
她想讓他回去。
回到和三千年前一樣。
是小仙也好,是神祇也好,反正流淌在他骨子裏面的血液都應該是清澈幹淨的,不可以是藏污納垢的。
就像是,她想讓木槿一如既往地被所有人喜歡疼愛的想法一樣簡單。
在她看來,所有美好的東西,本就不應該被破壞,被毀掉,只有不完美的東西才需要被更正,被修改。
所以,神和人類的思維想法,也是有些不一樣的。
人類,多數都會選擇更加利己的一面,但是神明不會,神明希望天下太平,世人安樂。
所以,面對原本生來就很幸福的人,神明不會打擾,不會嫉妒,只希望他們能夠一直幸福下去,而被神明打擾到的人,從來都是那些不幸的人,他們被打擾到的原因,也并不是為了給他們添堵,神明也只是單純地想要幫助他,幫助他們脫離苦海,然後變得幸福。
所以,她也希望,同為神明的他,還可以回到那個曾經應該屬于他的地方去。
只是,雪以年從來不知道,讓他回去的代價是什麽。
扶渟整理好衣衫,起身走了出去,今日的臉色,并不如往日那般愉快。
漫天雷電,滾滾而至——
他早就已經不相信,會有哪個神明甘願隕去神髓,去換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平安順遂。
誰的修行都不是順風順水,而是一苦一難修來的。
為什麽身為神明者,會自願舍棄七情六欲,也正是因為,有了情緒,就會有了軟肋,會存私,會偏幫,甚至還會觸天下之大不韪 ,如果還貪戀着那點情和欲,又何必苦苦修行,然後觸天規,再落得個天打雷劈的下場呢。
沒有哪個神明,會這麽不聰明。
即便是舍己救蒼生,也會給自己留一線輪回的生機。
但是剛剛,他感覺到了,有那麽一瞬間,雪以年在傾盡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想要将兩人的氣息互換,甚至她還在神志不清時跟他講,她将神火碎片放在了哪裏,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希望自己繼續完成她的使命。
可笑的是,她根本就認不清狀況。
他身上的屍腐氣,就算是十個她出現在自己面前,只要他想,那些陰郁暗沉的力量就會不費吹灰之力的給她吸幹,給她爆體。
這就相當于,她想讓他回歸仙體,真的是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臉色陰沉,天雷顫顫巍巍,渾身裹滿了雷電……
天雷滿臉哀怨:主子,這次你們玩得是不是有點大。
扶渟驀地擡眼,天雷立刻裹緊自己,不讓自己露出一點悶聲,神心難測,它惹不起。
主子偏開頭,冷漠道:“快劈,劈完趕緊滾。”
天雷瞥了眼身後的幾十道,委委屈屈:咱就說,下次,下次你倆能不能別玩得這麽刺激,這特麽的,滿天神佛飛升的時候都沒能引下這麽多道雷劫。
但是天雷還是很有眼力見,看見四周結界驟起,也不敢繼續腹诽,這一次,幹淨利落的劈下,然後轉身逃走。
待天雷逃走後,結界又瞬間變成濃稠的黑霧往扶渟身上彙聚,當黑霧全部散盡時,扶渟滿身的血污皆退,白衣盛雪,推門而進。
雪以年這次睡得比較久,連睡七天。
夢中,她覺得自己都快魂飛魄散了,卻又突然的被一股極其暴躁的靈力切斷了兩股靈息之間的聯系,她的魂魄一瞬回體,卻又聽見一個聲音憤怒道:“你不是還要拯救蒼生嗎?不是還要找齊鳳凰神火嗎?怎麽,都不做了嗎?”
她委屈地想哭,這誰啊,好兇。
但是她也沒能哭出來,是笑醒的,醒來時,扶渟正拿着一顆小草撓她腳心。
她将腳趾縮回被子裏,遮住半張臉,笑着看他,“幹什麽?”
雪以年剛睡醒,聲音還有些可可愛愛,但是某些不解風情的人卻道:“怕你睡死過去。”
雪以年腦子昏沉,還沒太反應過來這句話并不好聽,但是看見他的眼睛在笑時,卻猛地坐了起來。
松散的衣衫也突然滑落,露出大半個肩來都忘記整理,而是呆呆地看向對面。
扶渟手中的小草本也是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晃着,現在也突然停下,他的眼前,此刻是落着齒痕盈白雪潤的肩膀和……
雪以年伸出手,光裸潔白的手臂就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有一點點期待地問。
“能看見嗎?”
扶渟:“………………”
本來,他是準備說可以看見了,畢竟,因為雙修引下數十道天雷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見。
而且,都下這麽大的血本了,要說一點沒治好,也是不可能,但是顯然,此時此刻,為了某個人那點微乎其微的臉面,他輕咳了聲——
必須瞎。
他就在雪以年一錯不錯的目光注視下,淡定地偏開頭,還幅度很小地輕滾了下喉結,平淡道:“看不見,但是身體裏的煞氣,感覺少了很多。”
雪以年觀察了會兒,确認他的精神狀态還不錯,不似之前的病秧子,這才低頭看了下自己,立刻将衣服拉扯好,才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嗯,有起色就行,其他不急,不急。”
扶渟唇角勾起,配合着:“嗯,不急,瞎着也挺好的,就是辛苦年年了。”
他看見雪以年的耳朵又開始泛紅,遂聲音溫柔下來,微微探身過去,耳語着與她講:“下次不要這麽拼命,如果你有什麽意外,我會很難過。”
雪以年系着腰帶的手一抖,扶渟就看見剛剛被整理好的薄紗裏衣就又從她的肩膀滑落下來,
胸前還忽然起伏了下,擡眸還看了他一眼,但是可能真是仗着他瞎,這次耳根并沒有那麽紅,而且膽子還大了很多,只猶豫兩秒後,就大搖大擺地直接将外邊的衣服都扯下,大概是綠衣穿膩了,還給自己換了身湛藍色的。
扶渟克制地深吸一口氣起身,他深知——某個小神仙的面子多重要啊,這次估計……自己的眼睛,必須得瞎着了。
當兩人從樹屋裏走出來時,景色又突然變了,雖是正值晌午,可連綿不絕的山路裏依舊寒風刺骨,鵝毛般的白雪也下得極大,不遠處有一群人正點着篝火取暖,在商量着什麽。
可漫天白芒裏,突然就出現了兩個人,還真是突兀,而且男子恍若谪仙,少女又穿得清涼,那群人被驚擾,也被驚豔到,一束束視線,探究地望來。
雪以年倒沒覺尴尬,偏頭看向扶渟,心大道:“打個招呼嗎?荒山野嶺的,相遇便是朋友。”
扶渟望向不遠處,眼眶微微窄了窄,便別開視線不看她,語氣有條不紊的,“年年倒是心無芥蒂,跟誰都能成為朋友。”
跟誰都能成為朋友的雪以年,自然是會顧及到跟誰都不能成為朋友的某個人,擡起手扯扯他的衣袖,拉着他,轉過身,“換個方向走吧,朋友多了也愁。”
“尊主!”
本欲離開的扶渟,腳步驀地一頓,臉色忽冷,雪以年也剛好回頭,身後女子,一身火狐紅裘,眉眼生得特別精致,舉手投足間,都是風情萬種。
“姜……”
“栖?”
雪以年詫異地看向四周後,才不可置信地看向扶渟。
“尊主?”
“她在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