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淩晨過後,雨霧中的淮中南路依然燈火通明。
路盡頭那間24小時營業的私人診所裏比往常多了一些患者,多數都是被大雨給困在原地。
将近一米九個子的年輕男人從雨幕中走進來,他身上黏着水汽,原本幹燥微翹的發尾都牢牢貼在頸後。
男人一邊擡手往後梳開掉在額前的碎發,一邊在診所內張望起來。
他長着一張很适合做男模的漂亮臉蛋,沒人會覺得他和這條街格格不入,頂多只是多看兩眼之後便見怪不怪地移開視線。
“你好——”
前臺的護士正想詢問他是來做什麽的,但卻被他擡手制止了。
他微笑道:“找到了。”
他邁開腿走向候診室,手上收起的長柄傘還淌着水,跟随他滴了一路,流出一道長長水痕。
任啓秋正在低頭看着手機備忘錄裏那串數字,不一會兒視野裏就出現一雙沾滿泥水的球鞋。
他擡頭往上看,正好撞進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裏。
“真沒想到你會找我。”
淩千盛把手裏的傘靠牆放好後,坐到他身邊的空位裏。
他坐下之後帶起一陣風,吹來雨水混着淡雅白茶的香氣。
任啓秋如實解釋道:“因為他們說要聯系人接我回去,想來想去能把我接回家的人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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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千盛聞言打量了他幾眼:“一晚上不見,你也是夠狼狽的。”
任啓秋輕描淡寫道:“皮外傷而已,沒什麽事。”
他沒多說什麽,只要等結疤了就可以拆掉頭上繃帶。當時得虧洋酒瓶子夠厚,玻璃碎得大,稍微處理消毒就可以了。
“嗯。”
淩千盛對此并沒有深究,只是低低應了一聲。
這之後,任啓秋沒開口說話,淩千盛也沒問他什麽,兩人難得默契地在雨聲中一同保持沉默。
聽見雨勢變小,任啓秋想要開口說回去,但話到嘴邊卻又換了話題:“我……我差不多再幹一年就可以不幹了。”
淩千盛接上他的話:“嗯,債務快還完了?”
“對。”
“那還清之後你什麽打算?”
任啓秋這下算是被他問倒,确實沒考慮過以後。
他想了半天後只能搖搖頭:“不知道,到時候看看吧。”
淩千盛盯着地上的碎石花紋地磚,上面似乎還有幹涸許久的血跡。
他沉吟片刻後對任啓秋說道:“……我可以借你一筆錢,想什麽時候還你定。明天你就能把債還清,明天你就能不用在這裏上班了。”
如果換作是別人,任啓秋會說周嘉琛的錢他都拒絕,何況是關系沒周嘉琛近的人。
但是面對淩千盛,他卻只想抱着一絲僥幸問道:“為什麽?”
淩千盛低頭沉默着,稍長的頭發遮擋住他的側臉,讓任啓秋看不清他在想些什麽。
任啓秋嘆了口氣,換了個問題給他:“你初中是在常青公學念的?”
淩千盛這次倒回答了他:“算是吧。初三開始就轉學了。”
任啓秋決定放手一搏,于是自顧自地開口道:“我母親曾在那裏做過一段時間的鋼琴老師。有一次我去幫她取落在教室裏的鋼琴譜,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一個初中生。他說有Omega同學發情了,他逃出來找地方躲。于是,我就把他帶進鋼琴教室,還把身上僅有的抑制劑給他。等他穩定下來之後,我就離開了。”
他說完之後便平靜地看向淩千盛。
在他當時離開之後還發生了很多只有當事人經歷過的事情,比如“他襲擊過Omega”這個謠言掀起的過程,而任啓秋無法像個局外人一樣事不關己地說出當事人面對的不堪。
只有親歷者才能去控訴他犯下的罪過。
但是淩千盛依舊低頭一言不發,看樣子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
在突然漸大的雨聲中,每一聲巨響都砸入兩人的靜谧中,遮蓋住和往常不一樣的異常。
任啓秋深知不能再這樣停滞不前,于是他又一次開口打破僵局。
他壓制住加速的心跳,啞着嗓子開口:“……那個初中生是你吧?”
淩千盛十指交疊搭在膝蓋上,手指因為他的聲音而動了動又迅速恢複原狀。
“你當時為什麽沒有出來作證?那個學生說他一直都躲在鋼琴教室裏,還有個Alpha在,但是鋼琴老師卻說當時教室裏沒有人。”
他的語氣很平穩,像是述說他人故事一樣,沒有什麽起伏嗔怒。
任啓秋低下頭,手指緊緊掐入掌心,感受繃帶下細碎傷口撕裂的痛楚。
“對不起。母親後來有問過我,但我怕麻煩就說沒有。因為我不确定他有沒有襲擊過Omega,因為我也不知道回答之後會有什麽後果……”
他越解釋越乏力,他确實不應該為自己開脫。這是他的過錯。他并沒有将他的正義秉持到底,他是半路的逃兵。
在他漸低的聲音中,淩千盛忽然往後倒向椅背。他擡手将散落下來的碎發梳向腦後,視線也像找不到焦點一樣在前方亂晃。
“很高興你終于能想起來這件事。”淩千盛這次終于看向了他,眼裏的笑意更多是對他的嘲諷,“但是你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說出來?用這麽狼狽的樣子講出那些事,是想博取同情好讓人心軟原諒你?”
任啓秋握緊的手又松開,好像掌心裏還有沒有清幹淨的玻璃渣,身上被砸到的地方在後背上隐隐酸痛,頭上的繃帶也因鼓脹的太陽穴而變得緊繃,悶得他喘不過氣。
他沉吟道:“……不。只是今天突然害怕以後沒機會說出口。”
雨變大後,被困在診室裏的傷患發出痛苦的哀嚎,時不時還有病床和擔架經過,空氣裏彌漫着血腥味混合消毒水的怪異氣味。
淩千盛這時忽然站了起來,他把車鑰匙丢到座位上:“車鑰匙給你,随便停樓下就好。”
他說完之後就拿起傘走出診所,消失在雨幕中。
任啓秋坐在原地掩面深深呼吸,他不打算去追,也沒什麽立場去追。
他現在也找到了那個憎惡他的緣由,并對此心服口服。他是該放手了、死心了。
換做是以前,他會覺得被人恨很正常,有什麽好痛苦的。
但如今這件事變得複雜了。他理解淩千盛為什麽憎恨他,并為他自己釀造的過錯而忏悔一生。
回想這十年裏無論怎樣煎熬,他都是靠着那份年少的喜歡和幻想茍且喘息。然而現在……現在他覺得自己荒唐可笑。他是站在多無知愚昧的立場上産生那種可恥的情感。他是怎麽敢的?
那些愛意将永不見天日,成為他罪狀上又一條重要名目。
原本預見不了的未來,他現在也可以想象得到了。他總該去面對的,沒什麽好逃避。他們的糾纏到此結束,他會身負枷鎖遠遠旁觀,見他在朱雀塔上起高樓、宴賓客。
“小夥子,你沒事吧?”
之前和他搭話的護士小姐走了過來,一看到埋頭沉默的他和身邊空位裏的車鑰匙,估摸着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麽。
見任啓秋也沒出聲,她便坐到了他身邊:“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從你身上看到我以前就忍不住過來。是和你老公吵架了吧?我以前也這樣,但想想要是有人能來和我說兩句話,也許會好受一些。”
任啓秋感謝她的好意,但還是出聲回絕:“不是……”
護士小姐倒也見怪不怪,打斷了他:“我知道的,你們這些人幹的都是什麽高危高薪,但看到愛人受傷了總會少不了吵架。我以前也是這樣和我老婆吵的,但後來我也看開了,就跑來這裏入職,這樣也能離她近一點……”
也許是這個雨天讓人都換了心情,護士小姐在他耳邊絮絮叨叨着往事,分散了他大半的注意力。
“……好了,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現在先趕緊去和他道個歉!最重要的是把話說開,你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知道你在想什麽。有什麽問題都是要先聊過才能解決,談完了也許還能發現那些根本不是個事兒呢!”
護士小姐說着,還把位置上的車鑰匙塞給了他:“走吧,趕緊回去找他!別自己憋着瞎想了!”
護士小姐硬是拍了拍他,把他從座位上拍了起來。
任啓秋看着手裏的鑰匙有些不知所措,而好心的護士小姐還發現他沒有傘,特地給他借了把傘來。
不過,任啓秋也沒把護士小姐的話放在心上多少,他覺得不用問也看得出淩千盛在想什麽,而他也不敢把那些龌龊想法說出來。
換作是他,他也覺得被這種人喜歡上很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