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真心話是:
“真驚喜,他居然也在這裏,會不會……”、“好懷念。”、“我愛你。天啊,多少年了,我愛他。”、“老了。沒老。他真老了啊?”、“我說沒說過我愛你來着?該不會當年——這輩子我說過的全是喜歡吧?”……
也是:“不會不會,我得躲一躲他去。附近那家小超市呢?”、“都過去了,也沒必要特地給他看見。”、“說什麽也不能敘舊。”、“別去想別去想,別想了。”、“我今天穿的這一身……”……
兩個人皆如此。
真正嘴巴上說的是:
“哎,山悅?”這是溫劍喜,“好久不見。”
“巧了,”這是杜山悅,“怎麽在這轉呢?”
他們倆在超市門口十幾米外,雙雙看出對方在奔着這家超市進了。無奈,再也沒法裝作看不着認不出來。狹路相逢,亦不是偶然,既然返回老地方懷舊,人下意識地不想躲家陌生新店,沿途這一排老店中,這家小超市就是他倆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店,記事以後第一塊巧克力在這裏吃的;第一口啤酒在這裏買來偷喝的;小學一回杜山悅弄丢紅領巾,要在這裏重買,因為冤花錢被爸媽罵得擡不起頭,被反複問:“就不能不戴一天嗎?放學回家再找找!”他反複解釋:“老師不讓。老師會說我!”趕上溫劍喜喝着杯裝豆漿路過超市門口,見狀把自己的紅領巾解下塞給他,跑了;難得的零花錢杜山悅全用來請溫劍喜吃雪糕;暑假溫劍喜在這裏買的足球;初中開始他們倆一齊想“背叛”這裏,嫌小超市土了,夜深人靜肚子一餓又老實地下樓買方便面;情人節超市上新,門上挂着藍色妖姬假花,根本買不起,所以溫劍喜小聲沖杜山悅說:“好醜。”杜山悅也點點頭說:“那種亮粉弄一手還洗不掉。”;有一年冬天溫劍喜感冒發燒,晚上什麽都不想吃只想喝娃哈哈八寶粥,杜山悅沖出門買,夜風襲人,他跑得太快,差點“鬼探頭”害一輛汽車撞到;有一年秋天他們倆一路争吵回家,直吵到超市門口,有非買不可的日用品,才暫時寒着臉閉閉嘴共邁進店買東西,記憶猶新,最後當溫劍喜随口點出:“再給我拿包軟包大前門。”杜山悅啞然失笑,說,“那不我抽的煙?吵迷糊了你?”争執一瞬間淡了意義……
好多。
好多事。
今天是個陰天色,狂風,風過無痕。不對比別人,若只對比當年生活在“城中村”的兩個小子,兩人都可謂衣冠楚楚,早已翻身大變樣。
四十五歲了,還喘着氣,站在這個世界上,說容易也不夠容易。杜山悅清晰地記得,他們倆曾經去別的朋友家裏玩,看過一部張徹拍的老電影,裏頭有一首歌唱:“我在老地方等你,我們在黑暗裏相見,我和你又窮又年輕,沒有買燈泡的錢。”插曲好幾首,他們偏愛這一首,那天回家的路上,兩個人一直哼哼它。為什麽?——溫劍喜高興地說:“我們還不是最窮的。”哪怕他們倆那陣子天黑之後幾乎絕不開燈。
他們戀愛過,同住過,分手并不是誰發跡了就抛棄誰、或者說不單純是那樣,因為對方明明也成功了,脫離落魄了。他們分手,反而是在兩個人通通事業小有所成、似乎奮鬥稍微出了頭的那一年,一個平平靜靜的工作日早晨,當雙方都慢慢意識到,在未來無限的彩色,無限的截然不同中,彼此的存在就像一條舊疤,日日夜夜相見,會像這條舊疤日日夜夜顯眼地長在臉孔上。他們越長越大,越來越不願意想起“城中村”、握手樓、十歲前從未穿過羽絨服的感覺了,越來越不願意想起從一無所有到小有所成這條路上的劇烈掙紮、一些道德抉擇、甚至時不時那照鏡子般的互相同情自我同情。有的時候他們知道對方是知音,假如某日他們終于翻了自己的天覆了自己的地,再也不肯故地重游,對方還将是惟一的知音;然而有的時候,他們不想堕入回憶,偏偏一對視就易堕入回憶,不想感慨出身,偏偏面對眼前這個人就易感慨出身,想要做個心思嶄新的人,完全不覺得恨也不覺得辛酸,把愁情艾緒扔去随風全忘了,想要這樣,可是一沒有頑強到完美、心裏只剩樂觀前瞻,二又忍不住不放心,若是自己先心理解脫了,對方怎麽辦?心态改變以後知音還能為他知音麽?難道一個人介意往事敏感往事時另一個人潇潇灑灑沒了嗅覺?世上有兩個人同時看破紅塵的辦法嗎?
這一成為克不服的心結,美好的未來常常在同一條傷疤上卡住,滞一滞,即使能繼續前進,前進得很痛苦。
一晃四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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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倆依舊不完美,不夠樂觀,介意而敏感于過去,分了手也差不多,無非再見能确定,分手終究比不分好些。
二十年轉眼飛渡,握手樓還是握手樓,危房還是危房,哪哪也沒拆。周圍有的店鋪換了。大柳樹還是大柳樹,以前他們倆周末下午貓在這棵大樹底下偷喝啤酒,深夜逆風走回家路過這棵必經之樹,唱着:“我和你又窮又年輕……”
溫劍喜面容老了。
杜山悅面容也老了。
聽見杜山悅問:“怎麽在這轉呢?”溫劍喜說:“哈哈,是誰今天過生日?二十年沒見你啊!”
說話的同時,溫劍喜卻伸手如發小似朋友地拍拍他的肩膀。
杜山悅也做了一個顯得客氣,拉遠距離的動作,遞給溫劍喜一根香煙。
溫劍喜接過煙,熟練地抽煙,深吸一口氣,長吐兩口氣,說道:“現在怎麽樣?人到中年了,你身體還好不好?”
杜山悅說:“除了大勢所趨,都好。你呢?”
溫劍喜點頭說:“好,好。”
然後兩個人陸續很不成熟地沉默了一兩分鐘。
相對吸了幾口煙,杜山悅拿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這些年想念過我沒?”話音剛下,自己心跳如雷。他自己都新奇,原來為感情心跳加速不是年輕時的專屬。
溫劍喜笑了:“還行。”
還行。
杜山悅理解。分了手,他們又是知音了。恐怕注定全世界,沒有人比他們彼此更理解彼此。矛盾的孤獨與陪伴。不管溫劍喜的措辭是否表面敷衍,不管他們兩個人奔波在人生途上如何變來變去,不管對方是多了幾道皺紋還是習慣了競争車競争表,是白頭發明顯了還是更擅長鑽營了;其實溫劍喜變啤酒肚了,也許杜山悅眼睛渾濁了,真的誰也不小了;從今天後,杜山悅不會再迷戀,不打算再夢見溫劍喜年輕的樣貌、青澀的雙眼、青春的身材,就夢啤酒肚的這一個。
“生日快樂,山悅。”溫劍喜又拍一拍杜山悅的肩膀,微笑說。
杜山悅突然回答他:“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