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第 62 章
絲繩解開, 逶迤落在桌面上。
香囊打開一個小口,被兩根手指拉開。
裏面确實是一些碎紙片。
但,倒也不是先前所想的黃符。
寧澹從中取出些許放在指尖碾磨, 謹慎地低頭嗅嗅。
有一點點香氣, 不過已經很淡了, 但寧澹嗅覺敏銳,仍能聞見端倪。
并不像是什麽不潔之物。
寧澹便幹脆将香囊捏在手中,把裏面的碎紙片全都倒在桌上。
那些紙片碎得像灰屑,十個湊在一起才能鋪滿小指甲蓋, 似是有意為之。
但那紙張的紋路和染色手法……
寧澹蹙了蹙眉。
他覺得有些熟悉。
握了半把在掌心撥弄, 他意識到,這張紙上原先是寫了字的。
一部分的碎片上能看到斷裂的筆跡。
于是不由得愈發凝神。
Advertisement
這到底是什麽?
他确實曾在哪裏見過的。
寧澹思索了半晌,忽而越過桌前離開了房間, 又拉上門, 叫來羊豐鴻, 叮囑他看緊了, 別叫風蹿了進去。
羊豐鴻莫名其意地應下, 剛點點頭,寧澹的身影便如旋風一般消失。
他回到自己卧房之中,急切奔到櫃子前按開一個暗格。
裏面放着一張赤紅色的封帖, 翻開來,裏面是透着淡青的竹箋。
寧澹心弦繃緊了,仿佛被誰攥住, 掐得幾要窒息。
指腹在竹箋上緩緩摩挲, 這個厚度, 紋路,的确與那片片碎片無異。
他手中的竹箋如船槳上挑起的湖水一般, 露着青。
而那疊在一起的紙張碎片,如桃花映在少女面上,透着粉。
寧澹又疾步奔了回去。
羊豐鴻還兢兢業業守在門前,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寧澹徑直推開門,又砰的關上,只留他一個人在這房間裏。
桌上那堆碎紙片如落花一般疊成一個小尖兒。
寧澹把竹箋墊在桌上,将碎紙片挪了上來,一點一點推開。
碎紙片攤開來,幾乎剛好鋪滿一張竹箋。
而攤開之後,偶爾能見到的碎紙片上,字跡越發明顯。
只是被拆成了支離破碎的筆畫,看不清是寫了些什麽。
但也已經能夠确定了。
這就是花箋。
是一張被沈遙淩寫滿了字的花箋。
或者說,曾是。
現在它只是被留在香囊裏的碎片。
寧澹沉寂少傾,忽而揚聲問外頭。
“今日什麽日子?”
羊豐鴻很快給了他回答。
寧澹怔怔。
不知不覺。
已經是花箔期的最後一日。
他确實拿到了沈遙淩寫過的花箋。
只不過,與預言之中的場景,并無一絲一毫的相同。
寧澹額角開始陣陣跳動,鼓噪得疼痛。
極力屏息,強行冷靜好一會兒,心口總算不再顫抖晃動。
公主曾對他說過,竹箋一年只有一張。
女子的花箋定然也如此。
沈遙淩拿到了花箋,甚至已經寫好了,又撕碎了。
為什麽?
她原本是想寫給誰?
喉嚨口憋滞堵塞,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此處跳動。
寧澹目光發直,撚起一片碎片仔細辨認。
上面繪着一片桃花瓣。
他在其它地方也找到了桃花瓣,便拼到一起。
桃花背後是有字的。
他小心翼翼地翻過來,辨認出兩個字,“無常”。
什麽無常?
寧澹來不及想,只确認這确實是沈遙淩的筆跡,繼續全神貫注地拼湊起其餘的碎片。
正反面都有墨跡,讓拼湊的過程更加艱難。
直到日落黃昏,終于拼好了大半。
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碎片,被玉佩壓在一旁。
分裂的紙張被勉強重新放在一起,上面的字跡像是被打碎的瓷片。
其實已經不影響看懂。
在一邊拼的時候,寧澹便已經讀出了上面的字跡。
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看到了沈遙淩說,你陪伴了我最可貴的一段歲月。
也看到她說,我相信我的傾慕不會有錯,因為時光一去不回頭。
還看到了更多。
他已經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胸口像是已然失去了知覺,他的魂靈與身軀完全地分離開。
她正面寫白首。
背面寫陌路。
正面寫死生契闊。
背面寫淡水之交。
炙熱純粹的傾慕與冷淡決然的捐棄前緣出現在同一張紙上,從正到反,透着沈遙淩未曾寫明的一個“悔”字。
為什麽。
到底發生了什麽。
即便已經讀懂了全文,剩下那些沒補全的字,也沒有了什麽影響。
并不會改變文意。
寧澹動作仍沒停下,繼續将剩餘的碎片一點點放進殘缺的空隙,仿佛還在等着最後的一線希望。
盡管越看越是雙眼刺痛。
盡管他拼湊出了花箋原本的形狀,撕碎的痕跡如同斷裂的蛛網,無法忽視地鋪滿其上。
寧澹對着它怔愣。
那日在茶樓中,他對着沈遙淩發了狠。
對她說了些很兇的話。
他将她視為騙子,哄得他甘之如饴,轉頭又說丢棄就丢棄。
現在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沈遙淩确實欺騙了他。
卻與他之前想的“欺騙”不一樣。
她說,對他只是一時沖動。
可是他們本來都走到了這一步了。
他們明明都已經可以成親的。
怎麽會只是沖動?
沈遙淩的确給他寫了花箋。
只是,他沒能拿到。
已經被撕毀,不作數了。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他好似一個急着去考場的人,生怕自己來不及寫考卷,結果被攔在場外,并且告知他已經給他判了落榜。
寧澹抓撓着左手手背,霎時現出幾道血痕,肌膚的破口釋放出些許焦慮,喉嚨間不至于再那麽窒息。
他想問沈遙淩為什麽。
更想問沈遙淩,在寫下背面那些字跡之前,都想了些什麽。
她為什麽這樣傷心,為什麽對他徹底失望。
她是否曾經向他表達過難過的、放棄的信號,而他無視了?
他不敢再繼續細想。
想到沈遙淩因為他傷心失望的樣子,令他感到恐懼。
他寧願沈遙淩是真的只用一些甜蜜的話和表情糊弄過他,并沒有對他動過真心。
她明明可以厭煩他于是驅趕他。
他都可以承受的。
但是為什麽,要真的喜愛過他,才放棄他。
淚滴浸到手背,像揉進去一層稀鹽,刺痛。
他的預言果然并非虛假。
只是沒能實現罷了。
他曾經以為,只有那些不好的“預言”才會落空,可是,原來他最期盼的也無法成真。
是他做錯了事,所以天上的神明在懲罰他。
寧澹遍體生寒,脊背扯着胸腔,不自覺地打冷顫。
他伸手想碰桌上的花箋。
卻又不敢。
它太破碎,仿佛一道虛影,他随便一個動作,都怕帶起風吹散了它。
他要怎麽擁有這張不能觸碰的花箋?
他要怎麽才能讓神明收回懲罰。
寧澹想到沈遙淩所信的神。
疙瘩山葫蘆寺裏的菩薩。
沈遙淩說,她曾在菩薩面前發誓,對他再也不關心了。
他到處也找不到那間寺廟,于是曾以為那是一句氣話,是故意吓唬他。
現在卻确信,那是真的。
神力昭昭。
沈遙淩确實從此以後,悔了。
他一直在蒙頭轉向地試着挽留,沈遙淩卻從不回頭。
很顯然,他的力量無法抵得過神力。
花箔期的最後一日了。
寧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用竹箋包好那已經成了碎片的花箋,妥帖地折起邊緣的漏口,仔細塞進婚帖之中。
放到胸口前,推開門。
忠誠的老管事一直守在屋外。
等到公子終于開了門,便迎上前。
乍然卻見公子面有濕痕,瀕死似的灰青,羽睫沾濕地耷拉在眼睑上。
羊豐鴻猛然吓了一跳,驚心問:“公子發生了何事!”
寧澹似乎神魂已不在此處,并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
他充耳不聞,步子搖晃地出門,如同一道影子游進了黑夜裏。
他要去找到那個神。
-
沈遙淩想到香囊可能丢在了寧府,心裏也是麻了一下。
但又很快恢複如常。
其實,那東西也沒什麽好心疼的。
本來帶在身邊,就像帶着一段陳舊的過去,放又不好放,回頭撿拾更是不可能。
确實有些難以處理。
現在弄丢了,她都沒發覺是什麽時候弄丢的。
這于她而言是再好不過的。
不過,還是得去要回來。
這東西放在旁人那處,總歸不好。
既然是羊管事收的,便跟羊管事說一聲就是。
沈遙淩清清嗓子,叮囑若青,叫她明日去一趟寧府,問問有沒有舊香囊,有的話就拿回來。
若青似懂非懂地點頭。
沈遙淩舒了一口氣,換下練功服。重新梳洗一番,換上堪輿館的弟子服,乘馬車去太學院。
一群月白長衫的學子擠在一處,吵吵嚷嚷,又是醫塾的人。
沈遙淩本不打算細看,想直接路過,卻聽見他們鬧哄哄的聲音裏,間或夾雜了一兩句。
“阿魯國?”
“那麽遠……”
沈遙淩腳步一頓,轉頭走了過去。
問他們。
“什麽事。”
幾個醫塾學子被冷不丁吓了一跳。
沈遙淩竟主動搭話,簡直稀奇。
那幾人猶豫一番,或許是因為此時又沒有領頭的在,他們也不打算和沈遙淩針鋒相對。
對方也曾是醫塾的人,大約也能體諒他們此時的苦楚。
便沒怎麽廢話,愁眉苦臉地道。
“沈三小姐,我們又要出巡了。”
沈遙淩心口一跳。
壓抑住了,假作不知道地問。
“嗯,去哪?”
“阿魯國,你敢信麽!”那人驚聲,“日子都已經定了,夏至日就出發!”
沈遙淩笑出聲:“是嗎?”
醫塾的幾個弟子愣了愣,随即不大高興。
“沈三小姐,你是來看我們笑話麽。”
沈遙淩笑而不語,轉身走了。
夏至,還有差不多三十日。
對于醫塾的學子來說,這個日期太倉促。
對她來說,卻是迫不及待。
她已經準備好了。
或者說,她從上一世起,就一直在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