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沈遙淩今日看戲, 就是只看戲,不過因為她對戲文的欣賞水平只有一般般,因此作陪的成分居多。
她在座位上也不安分, 能換十來種坐姿, 最後用的這種是雙腿朝右撇着, 身子□□,腰靠在左邊的扶手上,用左手惬意地撐着下颌。
寧澹默默看着,不自覺也左手抵拳, 撐住側臉。
這樣坐了沒一會兒, 身旁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弓着腰腆着笑,很拘謹的樣子。
那人過來叫了聲“寧公子”, 又自我介紹是滁州書院的開辦者, 人稱石先生, 曾經在太子游訪時與寧公子有過一面之緣, 恐怕寧公子已經忘記他了。
寧澹低眸瞧他, 其實還記得,但也不是故意要記住,只是因為他記性太好, 過目不忘而已。
那人又客套:“沒想到能在這個地方跟寧公子相遇……啊,公子怎麽不去雅座?在下在這戲園裏做了個二當家,寧公子往後想聽戲了盡管跟小的說。”
還親自捧了果盤, 彎腰候在旁邊, 說了一籮筐好話, 要請寧澹去上座。
寧澹問:“哪裏算是上座?”
那人連忙指了指臺前正中的兩排,有屏風隔着, 從旁邊後邊都看不清座席上的人,只有從二樓能看得清楚。
寧澹順着他一指,就看到沈遙淩正在那拿着一個柿餅慢慢地吃,吃了好幾口也就啃破一點皮,看來是不餓。
他點點頭,站起身:“可以。”
所有人正看戲看得入神,沈遙淩忽然發現面前來了個人,她看着寧澹,問他:“幹什麽?”
寧澹回頭看她,石先生在旁邊愣了一下,連忙賠禮道歉:“抱歉,這位寧公子是我請來的貴客,我們并沒有遲到,是從樓上的位置挪下來的。”
沈遙淩這才回過神來,知道是自己誤會了,還以為寧澹是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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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嗓子說:“哦,沒什麽的,我只是說他個子太高,把我擋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石先生看這女子穿戴華貴,心知也不好得罪,就一個勁地賠罪。
原本專心看戲的沈漣看到這一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了拉沈遙淩的手說:“不礙事,請坐吧。”
石先生松一口氣,寧澹道,“那就坐後面吧。”
石先生:“啊?”
寧澹瞥着沈遙淩,聲音慢悠悠的:“擋到別人也不好。”
石先生沒想到這位上回在太子身邊冷着臉的寧公子竟然這麽好說話,不過,這尊活佛難得到了自己的場子,當然得好好招待,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忙把人請到後排,最好的位置自然是正中的,跟那兩位貴家小姐挨在了一塊兒。
寧澹長腿放下,那座椅給他襯得簡直有些局促,座椅之間留的空兒也變得狹小了幾分。
石先生坐在寧澹右手邊,特意把自己的座椅搬開點兒,寧澹也沒往他那邊挪,就那麽老神在在地坐着。
小小的動靜過後,幾人接着看戲。
石先生時不時小聲同寧澹說話,寧澹貌似偏頭聽着。
某一刻忽然往左伸手,托住了一個墜落的果盤,放回了沈遙淩面前的小桌上。
沈遙淩:“多謝。”
石先生:“……寧公子真是身手不凡,實在高超。”
好像總有哪裏不對勁啊。
又勤勤懇懇地陪了一會兒,石先生忽然聽身邊的人低聲說。
“你還有別的事要忙吧。”
石先生心道陪好您就是我的頭等大事,剛要說話,又聽人說:“這裏不用你招待。”
這便是趕人了。
石先生眼珠一轉,又客套了兩句,識相地起身退開了,過了一會兒,又喜滋滋地送過來一碟脆果子,說是太子府的人聽聞寧公子在,特意孝敬的。
寧澹看了他一眼,端起來咬了。
戲散場後,生角帶着其他伶人到臺前來謝客。
沈漣看到中途時,就一直在流眼淚,此時忍不住了,解下腰間荷包抛到臺上去,一手攏在嘴邊大聲喊:“孟生,是世人不懂你!”
沈遙淩也被吓了一跳,轉頭看沈漣,沈漣吼得清秀的臉頰都漲紅着。
方才這出戲講的是一對被棒打鴛鴦的小情人,孟文君演的是被戀人家中嫌棄的一個貧弱書生,最後郁郁而終,臨終前對着臺下唱了大段的詞,悲悲切切,情意深長。
沈漣或許是極受觸動,動情之下,來不及顧忌別的。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叽叽喳喳地嗤笑,自然體會不到沈漣的心情,當成一個笑話似的,紛紛說那是沈家的哪位哪位小姐,花大手筆捧戲子。
衆口悠悠,沈漣此時聽不見,沈遙淩知道堵不住,拉着沈漣往外走。
沈漣不肯,蠻着勁往後臺走。
沈遙淩犟不過她,被她拉着一同去了。
偏偏這時候還有人來搗亂。
寧澹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趁亂湊到旁邊,沉聲地質問一句:“不是說只看戲?”
沈遙淩愕然回頭,還沒答,又被沈漣一扯,鑽進了人堆裏去。
寧澹蹙眉跟上。
方才耽擱那一會兒,後臺的伶人大部分都已經散了,散落的戲服沾滿了劣質脂粉的刺鼻香氣,偶爾有幾個正換衣裳的人被突然闖進來的沈漣一行吓到。
沈遙淩不住道歉,沈漣則激動地問,“孟文君呢,孟文君去了哪裏。”
戲園裏什麽沒見過,戲瘋子一年也要見不少個,也不稀奇了。
對方吓了一跳後,就明白過來:“想要找少爺的話,他應當是去了蘭苑。”
孟文君是“梅江陵”主捧的小生,地位之高,讓班子裏所有人都稱他一聲少爺。
沈漣聽了,腳步不停地立即往蘭苑去,看來對這裏确實很是熟悉。
寧澹如影随形,插嘴問:“找他做什麽?”
沈遙淩咬牙:“你別搗亂,你又跟過來做什麽。”
到了蘭苑,沈漣目光四下找了一番。
忽然回身阻住沈遙淩:“小妹,你就在這裏等我吧。”
沈遙淩有心想要跟上去,但沈漣卻堅決地拒絕。
她只好默默點頭同意。
沈漣獨自進了月門,沈遙淩心裏擔憂,輕聲自言自語:“漣姐姐該不會幹傻事吧?”
寧澹蹙眉疑惑:“什麽傻事?”
沈遙淩心道,情熱之際,什麽事都有可能幹得出來的。
她只怕沈漣以後會後悔。
沈遙淩目光追随着沈漣的身影,見她在一個拐角處停下了。
沈漣捏緊了帕子,似乎在下什麽決心。
沈遙淩也跟着提起了心。
但下一刻,沈漣只是站在那,久久地不動了。
過了好一會兒,另外兩個人遠遠地出現在沈遙淩的視線裏,沈遙淩也就明白過來,沈漣為何只是呆站不動了。
那兩人是孟文君,和一個沒見過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粗布衣裳,頭上一根發釵也沒有,看起來像是戲班子裏做粗使活兒的。
孟文君與那姑娘沒有什麽逾矩的動作,只是拿出一個荷包來給她。
兩人推拒了一會兒,那姑娘終究收下了荷包,低着頭輕聲地說了會兒話,說什麽,外人是聽不清的。
那荷包就是沈漣打賞給孟文君的,連系帶都沒有解開過。
孟文君一點也沒留,全給那姑娘了。
沈漣在轉角,攥緊手帕看着這一切。
沈遙淩在不遠處,也看着她。
直到那兩人一起離開,沈漣才默默地轉身,慢慢往回走。
她去了一趟,沈遙淩還擔心她會不會做什麽傻事,結果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原先的興奮、激情消失不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寧澹在旁邊看着沈遙淩眉心蹙起,眼神心疼,就問:“你在擔心誰?”
沈遙淩道:“四堂姐。”
“嗯?”寧澹問,“為何?”
沈遙淩無言,“難道你看不出,四堂姐鐘意于孟文君,而孟文君別有心上人嗎?”
寧澹想了一會兒,問,“為什麽這麽說?”
“……”沈遙淩道,“沒事了,你去玩吧。”
沈漣回來時,果然腮邊沾淚。
她已冷靜了許多,再面對沈遙淩和那位陌生的貴公子時,有些尴尬,但也算不上後悔。
既然當着他們的面做了,即便是被恥笑,也是她該得的。
沈遙淩挽住她,低聲說:“沒事的。漣姐姐,今日的事情,我們都不會往外說。你……以後算了吧,別想了!”
沈遙淩沒有想到,她曾經也是一個千方百計去癡纏別人的人,此時竟會說出勸旁人不要再執着的話。
沈漣點點頭,仍忍不住一聲嘆泣。
“其實,我早知道他心中有人的。”
“甚至有人勸過我,叫我對他表明心意,說他只要知道了我的意思,自然會有所回應,一個千金小姐怎麽會比不過一個粗使丫頭呢。”
沈漣笑着搖頭:“可是,何須表明呢。”
“他這個人我看了許久了。他是憨厚,卻不是憨傻,我的意思他怎麽會不懂呢?何必要我挑明。情愛使人耳清目明,他對我不懂,只是因為他不想懂罷了。我也該忘了這段念想。”
這話隔着時空,倒像是句句插在沈遙淩心上。
但有意思的是,沈遙淩一點點難受都不覺得了。
即便此時寧澹就站在她身旁,她聽着這番話,也沒有一絲多餘的觸動。
沈遙淩都有些驚訝于自己的平靜。
驚訝過後,她慶幸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氣。
原來放下是不易察覺的,就那麽容易地在某個瞬間發現,她是真的走出來了。
沈遙淩撫了撫沈漣的肩頭,平靜地告訴她。
“你會忘了的。”
沈漣擦了眼淚,瞥了眼寧澹。
她也是看出來了,這位貴公子與小妹恐怕是認識的。
不過此時不便多問,沈漣行了一禮:“這位公子,讓你見笑了。”
寧澹停頓着,過了一會兒,才回應道。
“不必在意。”
沈遙淩和沈漣相攜而去。
寧澹沒有再跟。
獨自出了門。
沈遙淩說時,他不解其意。
後來聽完沈漣訴說衷腸,寧澹忽然好似多了一絲了悟。
沈遙淩的四堂姐原本鐘意于那個生角。
而現在,不再喜歡了。
因為那人對她的示好裝聾作啞,未曾理會,使她确信對方于自己無意。
君若無情我便休。
這挺正常。
寧澹走着。
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這是……正常的嗎。
女子們,在那個時候,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嗎。
寧澹忽地脊背生寒。
因為他忽然想到,他曾在沈遙淩臉上看到過的面對他時的雀躍,與那位四堂姐方才着急去蘭苑時的神情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那位四堂姐折返時露出的苦澀心酸,他沒有在沈遙淩身上見過。
可是,沒見過就是真的沒有嗎。
寧澹忽而感知到了一種恐懼,好似心胸被撬開一個洞,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帶着空蕩的回響。
他仿佛第一次學會走路,而眼前就已經是無底深淵。
不會吧。
沈遙淩不會的。
沈遙淩很在乎他,很關心他,他還為此得意過,而且,沈遙淩是要同他成親的。
狹窄小巷中,四周的屋檐下忽然有了一陣動靜。
尖利哨聲破空而出,十數黑衣殺手像冷箭急掠而來,抽刀圍困住呆立不動的寧澹,每一道劍光都滿是濃重殺意。
寧澹仍是不動,好似元神出竅一般,直到十數柄劍同時逼至近前,才擡手格擋。
“锃”的一聲銀劍出鞘,冷月似的白芒一閃,皮肉破綻聲,血霧唰地噴出幾丈。
十數殺手轟然倒地,雙眸仍然懼怕地瞪着,仿佛死不瞑目。
寧澹站在正中,眉色冷峻,手中提劍,赤紅鮮血裹着劍身淌下,将劍身染成通體血紅,滿地鮮血彙聚,凝成一個發黑的血坑。
寧澹擡手,指間掉下一粒看起來與脆果仁無異的藥丸,落在地上,很快也淹進了血水中。
他踩過血水,身如鹞鷹輕掠而過。
太子府。
一滴血水“嗒”地墜落,正灑掃的仆婢見了,來不及反應,再一擡頭,看清來人的樣貌,頓時翻着白眼暈了過去。
寧澹仍是面無表情,渾身染血地穿過石子道,來到了前廳。
已有奴仆急急忙忙地去請了太子出來,寧澹沒坐多久,便見到了滿臉難言之色的太子。
見他轉頭,太子收了收表情。
寧澹提劍,太子慌忙退後一步。
寧澹道:“殿下。”
太子深吸一口氣,對他壓壓手。
“好說好說,不必行禮。若淵公子,你這是……大白天的,上哪兒,殺這麽多人來了?跟個修羅地煞一般。”
寧澹道:“我從戲院出來,碰上十五個殺手埋伏在路旁,對我動刀,我全殺了。”
太子聽得吓人,“你你,好端端的,走在路上,怎麽也有殺手要殺你。孤不是告誡過你了,平日裏不要與人結仇——”
寧澹打斷他:“在戲院中,遇到了曾服侍過殿下的石先生。”
太子糊塗問:“啊?然後呢?”
“他給我一粒藥,可使人軟筋散骨,說是太子府所贈。”寧澹語帶涼薄,“出來後,遇到了埋伏的殺手。”
太子聽得面色瞬間青白。
倉惶道:“你,若淵啊,你可不要胡說!孤怎麽可能對你動手?這,這分明是有小人陷害于孤,挑撥離間。若淵,還好你沒事,你可是父皇派來保護孤的,孤為何害你,瘋了不成!”
寧澹擡眸:“皇太孫呢。”
太子驟然卡主。
好似被人掐住自己的喉嚨。
“不、斯兒他也不可能……”
寧澹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太子驟然咬牙,聲音森寒地對着下人道:“去把斯兒叫來!”
不過多時,一個錦衣少年就被不情不願地拽了出來,扯到寧澹面前。
看到寧澹,少年兇狠地瞪視他,接着又趕緊跑到父親身後。
惡聲喊道,“你怎麽還不死!”
寧澹指間夾了一枚銀镖。
太子吓得肝膽俱顫,顧不得許多,撲上去攔住他,聲音都走了調,“若淵,若淵你別沖動,斯兒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
寧澹轉眸盯他:“殿下以為,我要對皇太孫動手?”
太子唾沫咽得咕咚響。
那枚銀镖在指間轉了轉,又消失在袖口,好似只是無聊拿出來把玩。
寧澹聲音冷而輕:“陛下令我保護儲君,殿下卻覺得我會傷害你的嫡長子。原來殿下懷疑我不忠。”
太子冷汗涔涔,渾身發顫,卻又不得不應對。
“若淵,孤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知道的,孤只是愛子心切……這個不成器的斯兒,總是惹孤動氣!”
太子說到一半,怒目圓睜,轉身捏起一個杯子,恨恨地砸在兒子腦門上,啪啦碎裂,碎屑濺得到處都是。
“孽畜!竟敢冒犯你表兄,你是鬼上身!”
錦衣少年額角瞬間見紅,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嘴裏吐出一串污言穢語,太子舉掌狠狠扇了幾下,那張嫩生生的臉飛快地紅腫。
屋內外的仆從全都跪了一地,抖得如篩糠。
寧澹冷眼看也未看,過了一會兒,淡淡道:“夠了。”
太子猛地停下手,将已經被扇得頭昏腦漲的兒子扔到一邊。
他轉身過來,眼眶漲得突起,面色紅得發紫,顫聲道:“若淵,你消氣沒有,你就看在孤的面子上,饒了斯兒這一回。”
寧澹再次重申。
“殿下如何管教皇太孫與我無關。但是殿下若要懷疑我的忠心,至少要有證據。”
太子唇瓣顫抖,面白如紙。
“若淵,孤絕對沒有……”
寧澹起身走了,跨出大門,身影倏忽消失不見。
太子府與公主府離得不遠。
寧澹驟然現身,見到人便說了句:“不是我的血。”
下人急急忙忙地給他找來換洗衣裳,浴池也加滿熱水。
寧澹清洗過後踏出來,重新換上白衣,又是翩翩雪衣公子模樣,烏發仍在滴水,也一絲不茍地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