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沈遙淩緩緩地深吸一口氣。
“老師, 我有一個跟教本上完全相悖的猜想,你願意聽嗎?”
魏漁肩膀微微動了動,一向懶散的人, 此時也坐直了些。
他看着沈遙淩, 眸中火花愈盛。
魏漁點點頭。
沈遙淩便說道。
“教本上将戰争與沙地擴張聯系到一起, 并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它們就是同時發生的。”
“但是究竟是戰争導致了沙地化,還是沙地的延伸導致了戰争?到底,誰是因, 誰是果。”
沈遙淩站起身, 翻開另一本簿子,上面寫着大偃與北夷百年來的大事記。
“元貞年末,大偃與北夷議和, 達成昙下之盟, 約定休戰。”
“從此相安無事, 直到餘祐年末, 北夷再次南侵, 并一舉奪走大錫隆同,為何突然變卦?而此時,正是科力沁沙地惡化之初。”
“再看這個。”
沈遙淩翻過數頁, 是她謄抄的州縣歷年記載,指尖順着一條條劃下來。
“在餘祐年的前三年,大錫、隆同年年冬季連續大寒, 可以想見, 比大錫隆同更北的北境, 會是什麽情形。”
“是不是可以推測,當初北夷人正是因為氣候的變化、沙地的擴張, 被逼向南部尋找更多的生存空間,所以才會撕毀盟約,發動戰争。”
Advertisement
“若是以這個思路而言,戰争并不是沙地擴張的起因,而恰恰是結果。”
“北夷為了轉移氣候惡化的苦果,向大偃發起侵略,奪取大偃的資源,以維續他們的穩定。”
沈遙淩收回有些顫抖的指尖,藏起有些不穩的心境。
她讨論的雖是歷史。
但不久之後的大偃,與此情形幾乎如出一轍。
她說着說着,便好似噩夢重現。
不過,至少她找到了相似情形的參考。
如果不是重生之後進入了堪輿館,她也無法了解這些。
魏漁一直靜靜聽着,未出一詞。
見她停下,才開口問。
“你想做什麽?”
“我想,我想争取一個機會,去做這件事。”
沈遙淩的目光落在那封合起來的卷軸上。
魏漁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展開。
他細細看下來,雖一目十行,但看得仔細,連邊角也沒有放過。
沈遙淩盡管已經盡己所能地深思熟慮,但最終能形成文字的初稿并不多,因此魏漁還是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後,魏漁沒說什麽,卻是先輕笑一聲。
沈遙淩聽見他這聲笑,面頰不受控制地燒紅。
窘迫感席卷全身,前世被否定、被拒絕的挫敗感再次湧上來。
她大約只是在妄想吧。
說到底,她确實只是一個深居內宅的廢人而已。
“不錯。”魏漁輕聲地說,聲音中帶着一絲愉悅。
他擡起頭,散亂的長發滑下,露出淺淡的雙眸,直視着沈遙淩,似乎怕她沒有聽清一般,又重複地說了一遍。
“不錯。”
“很有趣的想法。”
沈遙淩一怔。
不自禁蜷起的手指微微放松,眸光轉動,長睫揚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魏漁将沈遙淩書寫的那張卷軸攤在桌上,一手撐腮,又細細地研究。
“打通商路,弘揚國威,賺取金銀,資源互換。聽起來不錯。”
“身為戶部侍郎之女,有這個思路,也并不奇怪。”
“只是,你怎麽會突然想到這些?”
魏漁擡頭看來,目光中略帶疑惑。
安平盛世,一個貴家千金,為何會突然做起了這樣多的準備。
沈遙淩手心微微汗濕。
她自然不能說,她是重生而來,已提前經歷了一遍大偃的未來。
只好支吾道。
“只是有感而發。”
“我,我查了一遍歷年戰争,發現幾場規模最大的動亂,都發生在氣候寒冷的時候,與大錫隆同之争相類。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不過我有些擔心,之後會不會也發生類似的事情,畢竟,天災人禍實在難以預料。”
沈遙淩攥緊掌心。
低聲道,“或許我是杞人憂天了。”
魏漁窩在椅子裏,慢慢地搖搖頭。
“做學問,‘杞人憂天’是好事。”
“說吧,你想讓我幫你什麽。”
沈遙淩精神一振,接着大喜。
“老師!你真的願意幫我?”
魏漁懶散地說。
“或者,你再給我一個不幫你的理由,我就不幫。”
說是這麽說,魏漁的目光仍然落在那封卷軸上。
被遮掩的眸光之中,流光溢彩。
能讓他感興趣的事情,已經不多見了。
“幫我!幫我幫我!”沈遙淩徹底信了,拉了把椅子坐到魏漁身旁,指着卷軸說,“我還有好多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烏孫以西的西北國究竟實力如何?它們可有什麽珍稀特産?”
“還有,對于西北國而言,大偃最值錢的貨物是什麽,好不好運輸呢……”
-
皇宮之中,龍涎香靜靜燃燒。
殿內無風,香煙無塵,輕飄飄地垂直上升,直到半空中才逸散成霧氣,逐漸消失不見。
皇帝側卧在珠簾遮掩的長榻上,和外面的人談論着。
趙鑫賢小蹑步上來送椅子,将緞面雕花椅放在高大的人影身後,堆着笑道:“公子,也就是您來了,陛下才能這麽閑逸地聊天!”
皇帝在珠簾裏笑了一陣,朗聲道:“小淵,坐着說。”
寧澹便轉頭謝過大太監趙鑫賢,在椅子上坐得板正。
皇帝半倚在軟枕上,回憶着。
“趙鑫賢,別忙着走。朕問你,羊豐鴻那家夥從你手下出去的,如今多久沒來跟你請安了?”
趙鑫賢退了一步,朝寧澹鞠了一躬,才笑呵呵地道:“陛下,可不敢這麽說。羊管事現如今是公子府上的總管,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來跟咱家敘閑話。”
皇帝哈哈大笑,“別唬朕。就小淵那空蕩蕩的府邸,有什麽好忙的?若是能添上幾個人,倒還忙得有盼頭。”
趙鑫賢聽出其中意味,笑眼朝着寧澹那邊溜了個縫,捂着嘴笑道:“陛下說的是,羊管事是該進宮來走走了。待到群臣到宮中辦家宴那日,世家俊俏的公子小姐們都在,讓羊管事陪着公主逛一圈,自然就分明了。”
寧澹不接話,皇帝也只笑不言。
趙鑫賢知道陛下不會再有吩咐,識相地退下。
寧澹有一瞬走神。
皇帝從榻上起身,撥開珠簾走出來。
比起這個年紀的老人,他穿得絕對不算多,即便屋裏地龍燒得暖和,但這樣還是太輕簡了些。
皇帝在寧澹肩上拍了拍。
“你也是時候娶妻生子了。莫不是愁沒有功名?你跟朕說,難道朕還會虧待了你。”
寧澹起身行了一禮,垂首道:“謝陛下厚愛,不過功名需得自己掙來。”
皇帝睨他一眼,不高興地一甩手。
“哼,什麽自己掙,這天下還不是朕說了算?你想做個什麽王,什麽侯,開口就是!”
說完猶不解氣,背着手轉回來,接着念叨。
“定是你母親死心眼,仍惦記着叫你傳續那個溫嘯之……哼,傳續你父親的名號,不許你自立門戶。”
長輩的事,寧澹閉口不言。
但他心中清楚,母親當初是陛下最寵愛的幺女,卻瞞着所有人與父親私定終身,定是惹得陛下不喜,事到如今仍有怨言。
不過,母親不讓他接受陛下賞賜爵位,卻是另有原因。
無論什麽原因,他都無所謂。
正如他所說。
不是自己掙來的功名,于他而言,很沒意思。
寧澹像個悶葫蘆似的,皇帝也不好在他面前繼續埋怨。
不甘心地嘀咕幾句,對寧澹轉開話題道。
“宮中來了個外邦僧人,小淵,你見過了沒?”
寧澹擡眸:“有所耳聞。”
皇帝有趣道:“這瓦什麽什麽教是有些意思。竟宣揚有長生不老之藥,實在是膽大包天。”
寧澹微微蹙眉。
他打量着皇帝面上的神色,站起身。
低聲勸道:“陛下,警惕妖邪之道。”
皇帝嘆了口氣,點點頭。
“朕知道,只是說笑罷了。”
“不過,永生之事,哪個老人不渴求?”
皇帝自嘲兩句,倒也不再執拗。
轉到桌邊,目光落在一封已經閱過的奏章上,冷笑一聲,推到了寧澹面前,悵然道。
“若非滿目都是此等臭魚爛蝦,朕又何嘗會盼着永生。”
“當這一世皇帝,早已累透了。”
寧澹眉色凝重,看向那折子。
裏面禀報的是北部雪患之事,流民流離失所,數量已經太多,難以控制。
情況禀報得很詳細,似乎并無問題。
只是言辭之間,并未見多少悲痛之情,末尾甚至還有閑心向陛下問安。
寧澹放下折子,又看向皇帝。
年近六十的皇帝靠在窗邊,聲調滞澀,呢喃輕誦《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
“這大偃的官,可真好當。”
“百姓無家可歸,只需推給嚴寒天氣,推給流年不利,推給那些可憐的百姓時乖運蹇,總之非己之過。”
“還不如那群敢胡謅‘永生’的僧人。至少人家,敢于不信命。”
皇帝挺拔的肩背轉過來,眼角垂落,終究透出幾分老态。
“小淵,你說,真的能為大偃披肝瀝膽的忠臣,究竟怎麽尋?”
寧澹單膝落地,一掌抵在胸口。
“臣為陛下護衛大偃安寧,矢志不渝。”
皇帝立即将他扶起來。
眼眸中閃動着欣慰,不舍得,以及不滿足。
寧澹知道陛下提出此問,想要的并不是他,或者說,還遠遠不夠。
他無法回答。
寧澹陪侍着皇帝,直到有其他臣子來觐見,方才走出內殿。
趙鑫賢自覺相送。
寧澹在門外止步,偏頭低聲。
“陛下近日憂思重重,恐勞心神,不能再這樣。”
趙鑫賢愁眉道:“公子說的是。只不過,陛下也只有在公子面前才會這樣吐露心腹,平日裏,極難揣測到陛下的情緒。”
寧澹頓了頓。
又道,“瓦都裏教的那幾個僧人盡早趕出宮去,免得成個禍害。”
趙鑫賢又應了一疊聲的“是”。
寧澹剛離開宮門,有個人落到他身側,低聲耳語。
是向他禀報沈遙淩的去向。
那人說完便離開,又消失在隐蔽處。
寧澹唇線微微抿緊。
他這幾天沒有再見過沈遙淩。
此時即便想去,卻又有些退卻。
他想到那日拒絕了他所有東西的沈遙淩。
莫名有些。
類似于害怕的情緒。
沈遙淩身上,脫離他掌控的部分越來越多,好似流水從指縫中抽離。
寧澹定了定神,屏去這種異樣感。
今日大霧,眼見着就要到巳時仍未散去,三丈之外即白蒙蒙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人走進霧中,也覺得全身都像被沾濕了一層,冷膩不堪。
寧澹腳程更快,候在轉角,等着馬車接近了,緩緩停下。
一個粉氅姑娘從車轅上跳下來,小跑帶着蹦跳,就要進巷子裏去。
寧澹呼吸放緩,倏忽接近。
“沈遙淩。”
他在三步外把人攔下,自白霧中現身。
沈遙淩瞪大雙眼,似是把他當成什麽鬼魅,吓了一跳。
看清人後,她懵懂喊了聲,“寧公子。”
寧澹抿了抿唇。
又是寧公子,這三個字,為何聽起來,比那句“老師”疏遠這樣多。
白霧阻擋了旁人的視線,他們能離近些也無礙。
寧澹緩步走近,直到停在沈遙淩面前。
他神色略為僵滞,低聲問:“你做什麽去。”
沈遙淩只當偶遇。
這附近,也确實是寧澹管轄的地盤。
她攤開雙掌,示意自己兩手空空:“總之,光天化日的,不是去偷去搶,不是去幹壞事。”
寧澹喉頭微哽,“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種煩躁感又隐隐而生。
沈遙淩對他越客氣,他越能嘗到其中的尖刺,紮在他的舌面之下。
他閉上嘴,不欲再用言語争辯。
轉而從懷中摸出一個盒子,塞進沈遙淩手中。
沈遙淩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低頭打開。
盒中用軟錦裹着一支發簪,通體淡紫,是罕見的紫玉磨成。
正與她那對耳珰相襯。
沈遙淩看着那東西懵了下,下意識伸手要還給寧澹。
寧澹動作比她更快,緊緊按住她的手背推回來,牢牢按在她腹部,那力道簡直像要打人似的。
他黑沉沉的雙眸盯着她,靠近的氣息灼熱。
沈遙淩差點以為他要說點什麽。
但最終寧澹也沒有開口,摁着她的掌心挪開之際,他整個人也随之倏忽飛走不見。
只留下那個還不回去的盒子。
沈遙淩拿着有些發呆。
這是。
要送給她的?
寧澹為什麽要送她發簪。
沈遙淩想了半晌,終于想到了一個合理的答案。
她以前,也送過寧澹挺多禮物的。
她不知道寧澹的生辰,沒辦法送他生辰禮,于是恨不得天天都當做他的生辰日來過。
只要是自己見到了、覺得好的、适合寧澹的,都會想方設法送到他那裏去。
有的他沒要,有的他收了。
但總之,不計其數。
寧澹也不是願意白受恩惠的個性。
大約是她離開醫塾之後,他覺得他們以後不會再有交集,也不會再有什麽關系。
而她送的那些東西使他感到負擔,所以想要全部退回,一刀兩斷。
只是時間久遠,她送得又零零碎碎,他無法全找齊了退還給她,于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用這支昂貴的發簪抵債。
沈遙淩無奈笑笑。
她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送出去的沒想着要還。
不過,兩清也好。
沈遙淩收下那盒子,交給若青收起來,轉身進了巷中小院。
若青把盒子捧回馬車上,去馬車裏坐着等待,沒注意到巷子口外,剛剛消失的那個寧公子又悄悄地出現。
寧澹跟着沈遙淩的步子安靜地走在後面。
他看見沈遙淩歡歡喜喜地進了那個小院。
小院之中走出來一個人,低頭站在落着積雪的臺階之上等她,袍腳自雪面劃過。
沈遙淩見了那人,笑容愈盛,似春日繁花一般。
大門敞開,沈遙淩朝那人跑去,熟稔地絮語,兩人一同走進房中,沈遙淩抱着手爐,和他共看同一卷書。
寧澹心道,不就是看書而已。
沈遙淩只是喜歡看書罷了。
旁人打發時間往往成群結隊,她從不參與其中,往往獨自尋個清靜處,拿本書躲得遠遠地看。
那時她總待在他旁邊。
偶爾他靜心冥想到一半,感覺有個小動物在咬他的衣角。
睜開眼一看,原來不是林子裏的什麽動物,而是沈遙淩趴在石頭上看書入了神,嫌棄日頭太曬晃眼,扯住他的袍角擋在腦袋上。
他垂眸看她,隔着一層衣袍,只能看見她後腦勺的發髻輪廓,聳起的纖瘦肩背,還在不自覺地往他這裏靠近。
再這樣靠下去,或許還要膽大包天地枕到他腿上來。
他收回目光,當做什麽也沒看到,随她去了。
冷風吹過,雙眼似乎被凍得有些幹澀刺痛。
沈遙淩臉上的笑容,他再熟悉不過。
甜得仿若山泉叮咚,真切又熱烈。
但,卻是第一次看到,她沖着別人這樣笑。
她曾經在赤野林、坐在他的馬上、躲在他的外袍底下讀過許多書。
如今卻跟旁人并肩同坐,親親密密地看着同一卷。
寧澹分不清自己的情緒。
只覺胸中燒得幹裂焦慌。
原本寧澹不應靠近尋常人家中,不應探聽他們的私事。
此時卻又一次壞了規矩。
寧澹徑直跟到那扇小門邊,靜默站立。
聽着一窗之隔,沈遙淩在裏面與人溫聲細語。
這個回廊背對院牆,無人可見。
寧澹無聲地呼吸,撩袍掃了階前雪,依着門邊坐了下來。
聽着裏邊的聲音。
仿佛他也沉默地參與了這場對話。
仿佛他也跟沈遙淩看了同一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