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天剛亮,莊主洪百州召集了全莊上下所有家仆,宣布要遣散衆人,并提供了兩個方案:第一,若有去路的,可以拿到一筆錢馬上就走;第二,沒有去路的,莊裏會給開介紹信去其他地方謀職,只是遣散費少一半;若是暫時沒有想好的,可以暫留莊內,三日後再做決定。
與此同時,譚恕予和雪鹀,帶着洪百溪乘馬車離開了鴻鹄山莊。
譚恕予趕着馬車,雪鹀騎馬并行,偶爾跟車廂裏的洪百溪說幾句話,安撫她的情緒。
“雪鹀姑娘。”洪百溪掀開簾子,小聲喚道。
“二小姐。”雪鹀策馬靠近車廂。
“叫我百溪就行。我想說,你的臉,好像,變白了。”太陽初升,洪百溪覺得雪鹀變得不一樣了。
雪鹀摸摸自己的臉,“哦,可能是藥物失效了。”
“藥物?你是吃了藥才變得那麽黑的?!”洪百溪睜大了眼睛。
雪鹀燦然一笑,“是啊!就是那位元姑娘給我的藥。”
“那個元姑娘,她也懂藥理?”
“沒錯!她可厲害了!會輕功,識草藥,能抓賊,還會做生意。我就是去找她幫忙查看了那個藥碗和藥渣的成分的。”
“她真厲害啊!你也很厲害!”洪百溪低下了頭,“我以前,覺得我大哥特別膽小怕事,覺得我母親過于委曲求全。可是現在,我發現自己更加糟糕,只會給他們添麻煩。”
“別這麽說,你只是還小。等你再長大一點,能力也變強了,就可以做很多事的。你現在已經懂得那麽多藥理,等再過幾年,肯定懂得更多,就可以幫助很多很多人。”
“可是,可是他們看我是女子,都不相信我懂藥理。來找我的人,竟然是,只是為了利用我。而且,大哥和母親也總是說我身體不好,不讓我出門。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了。”
“他們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護你,雖然,可能不是你想要的。等這件事了結,也許他們的想法會變的。到時候我給你出資,我們一起開一家醫館,專門給女子看診,你覺得好不好?”雪鹀說道,“我們還可以收留一些走投無路的女子,給她們一個栖身之所,大家互相照顧,照樣能活,還可以活得很好。”雪鹀似乎明白了洪百溪的困境,她一邊覺得自己是有能力的,不甘心僅僅做只被保護的小鳥;一邊又因囿于鴻鹄山莊,沒有見過外面的曠野,不知道自己還能飛往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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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生為女子,不嫁人,不生孩子,這輩子還能做什麽呢?”
“就做你自己啊!”
洪百溪的眼睛亮起來:“雪鹀姑娘,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你這些想法都是哪裏來的呀!我都沒有從書裏看過這些!”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想這麽試一試。”雪鹀想了一會兒,說不清具體是哪件事讓她産生了這樣的想法。大概是經歷了很多事情,遇到了很多人,就像一顆顆山楂一樣,被串在了一起,糖油裏走過一遭,就變成了糖葫蘆,變成了另一番滋味。
然後,還有小魚。雪鹀情不自禁朝譚恕予看去,發現他也正在轉頭看着自己,嘴角含笑,眼神溫柔又深邃。雪鹀心頭一暖,幸好,幸好。
*
“鄭捕頭!”譚恕予在天黑前來到了府衙,找到鄭義。
“少閣主!你,你恢複啦!”鄭義驚喜道,而後又一臉愧疚,對着譚恕予就是拱手作揖,“此次連累少閣主遇險,我心裏,十分自責啊。”
“鄭捕頭別這麽說,匡扶正義,在所不辭,另一個也是因為我準備不足。對了,聽說抓我的那夥賊人逃跑了?”
“哎,怪我,去得晚了。估計他們聽到風聲,就把你扔在了路邊,幸好少閣主沒有受傷,不然我真是,哎——”鄭義又是連連拱手。
“鄭捕頭,此次雖然出了點意外,最終還是陰差陽錯進入了鴻鹄山莊,可惜沒有找到什麽關鍵證據。不過,我把洪百溪給帶來了。”
“哦?洪家二小姐?”
“對,我覺得她就是那個賣藥方的人,因為我找到了這個,你看看,不負春是不是就是這些東西?”譚恕予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兩張紙,遞給鄭義。
鄭義接過來一看,“确實就是這幾味藥!不過,這裏面沒有寒食散的配料呀!”
譚恕予嘆口氣:“可不是嘛!這個鴻鹄山莊裏的人都狡猾謹慎得很,我這次是假借請她來嘉越城游玩的名義才帶出來的,至少現在她人在這裏,就住在渌水苑,你看看,趁她孤身一人,是不是可以先探一探虛實?”
“确實可以試試。等拿到她的口供,我再帶人去鴻鹄山莊搜查,估計還能找到更多證據。”鄭義說道。
“好,那鄭捕頭明早過來如何?”
“此事宜早不宜遲,我可否現在就去見一見那洪百溪?”早在譚恕予他們進入嘉越城時,鄭義已經得到消息了,他一直在府衙就是等着譚恕予來找他。
譚恕予皺着眉,為難道:“今晚?恐怕過于倉促了。我待會兒要給我那好友樓遇川送行,他之前聽說我被劫了,特意趕來看我的,現在我回來了,他今晚就要走了。而且,趁着今日宴飲,讓那洪百溪放松心神,明天也好一擊即破。”
“那就聽少閣主的安排。”
“我會讓雪鹀盯着那洪百溪,絕對不會讓她跑了的。”
“此次少閣主受苦,鄭某再次謝過了!”
“鄭捕頭客氣。”
*
天色昏暗,月亮不明。一個小個子敲開了德佑坊一處院子的後門。
“你來做什麽?不是說了等我聯系麽!”
“鴻鹄山莊把我們都遣散了。”阿平佝偻着背,悄聲說着,“不過您放心,東西我都放好了,他們絕對找不到!嘿嘿!”
“蠢貨!你放到哪裏了?我要的就是他們能找到!”
“啊?這……這下怎麽辦?要不我再回去一趟!”阿平轉身作勢就要走。
“不用。你既然已經離開,再回去就會引起懷疑。你趕緊到郊外那個小屋躲起來,有需要我會去找你的。”
“這……銀錢?”
“給!快走!”
“好嘞!小的這就走。”阿平把錢袋塞進懷裏,四下張望了一會兒,沿着暗牆,小跑而去。
*
“呼哧”一聲躺倒在床上,阿平嘴裏仍吧唧吧唧咂巴着,回味着那個紅燒豬蹄。這次只幹了小半年,不僅有一大筆遣散費,剛剛又拿到了一袋銀子,果然,背靠大樹好乘涼,以前小偷小摸的生活,真真是夠夠的了!再過幾天,等他拿到剩下的銀錢,找個村鎮,娶個婆娘,生個大胖小子,這後半輩子,美啊!
想到這裏,阿平忍不住哼起小調來。
“嘭”一聲,木門被撞開,燭火被吹滅了。阿平剛彈坐起身,一把大刀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擡眼一看,對方蒙着面,目露兇光,他頓時吓尿了,開口求饒道:“好,好漢饒命!小人一窮二白,沒有銀錢啊!”
“哼,你搞砸了事情,還想活命?”來人惡狠狠地說道,“再給你個機會,東西放哪兒了?”
“小人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經過最初的驚慌,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手裏還有對方想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保命符。
“哼,還裝傻,不說也可以,我砍了你,也就不用費心了。”說罷,揚起了大刀。
阿平抱着自己的腦袋,彎腰滾下床來,一骨碌爬到了床底下。
突然又沖進來一個人,直接跟蒙面人打鬥起來,铿铿锵锵,不多時,蒙面人落敗,倉皇逃跑了。
屋內安靜了,阿平從床底顫顫巍巍地探出眼睛,借着月光,看到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他正在把刀收回刀鞘。“出來吧。”他說,聲音溫潤如玉石相擊,語氣沉穩威嚴,以阿平多年摸爬滾打的直覺,這個後來者定是個大官兒。
“大,大人?”
“你叫何阿平?”
“是,小的,就是何阿平。”好多年沒有人連名帶姓地叫他了,阿平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姓何。
“嗯,你別怕。我叫樓遇川,是來救你的。”
“金刀捕快樓遇川!”
*
翌日一早,鄭義就按照約定,到達了渌水苑,卻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樓大人!”鄭義拱手作揖,故作鎮定道。
“鄭捕頭。”樓遇川回了一禮。
“樓大人不是昨夜就走了麽?”他明明聽到探子來報,樓遇川已經離開了嘉越城,況且,譚恕予也說過他昨天就會走的。
“确實如此。不過,我碰巧在城郊救了一個人,故此又趕回來了。”樓遇川語氣平穩。
鄭義聽到這裏,心頭一跳,不好的預感湧起。他把手放到背後,用力捏緊,使自己鎮靜下來。“哦?不知道是何人,還勞動樓大人親自帶回來?”
“也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就是一個鼠竊狗盜的慣犯而已。”
“哦,這樣啊,既然是在我嘉越城的地界,就交由我來處理,樓大人大可放心。”
“鄭捕頭,我就不繞圈子了。”樓遇川一撩衣擺,坐到椅子上,一雙洞察明晰的眼睛直直望着鄭義,“我之所以在這裏單獨見你,是想給你個機會。”
鄭義瞬間汗毛倒立,死命控制住面部表情,“樓大人什麽意思?什麽機會?”
“自首的機會。”樓遇川說。
鄭義聽罷,深呼吸幾次,一撩外袍,施施然坐到了樓遇川對面的椅子裏,雙手放在腿上,腰背仍舊挺得筆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樓遇川,“難道說,樓大人已經有什麽證據了?”
“不錯。昨晚去找你的那個何阿平,本就是小偷小摸的人,也不是什麽硬骨頭,很快就交代了。
“哦?何阿平是誰?他交代了什麽?”
“他指證你,說是收了你的錢,按照你的要求混入鴻鹄山莊,幫你做事。待事辦成後,你就會消掉他的案底,讓他可以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樓大人也說了,他是小偷小摸的慣犯,有沒有可能,是他在誣陷我呢?”
“為什麽呢?他在生死之際,為什麽要誣陷你這位捕頭大人?”
“生死之際?什麽意思?”鄭義抓到了重點。
“是這樣,我找人去殺他,他以為是你要下毒手,而我又正好出面救了他,他感激我,就什麽都說了。尤其是你讓他在鴻鹄山莊放的那個東西,連位置都交代了,我昨晚已經安排人去鴻鹄山莊搜查,想必現在已經找到了。”樓遇川慢悠悠說着。
昨天早上,鴻鹄山莊離開了一批家仆,绮霞閣就出動了幾十人,一一跟上。最後發現那個叫何阿平的比較可疑,看到他去了鄭義的院子所在的街坊,然後又往城郊而去。樓遇川本來的計劃是,直接抓了何阿平,審訊一番讓他說出真相即可,但是元圓圓卻提議說演場戲會更有效。有些時候他真想看看元圓圓的腦子裏都是些什麽古靈精怪的東西。
鄭義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慢慢捏緊,扯着嘴角,笑着問:“那還請樓大人再解釋一下,我為什麽要針對鴻鹄山莊?我是公門之人,有大好前途,我又何必呢?”
“是啊,你又何必呢。你制造了莳花小築的命案,忽悠譚恕予去查鴻鹄山莊,又安排人栽贓陷害,這一系列的事情,其實,是受人指使吧?”
“何以見得?”
樓遇川嘆口氣,一臉惋惜,“自古忠孝難兩全。”
鄭義不說話,嘴唇微微抽動。
樓遇川也不催他,八風不動地坐着。
“哈哈哈哈哈哈!”鄭義突然大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是啊!自古忠孝難兩全!古代聖賢都做不到的事情,何況是我!”
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廳堂門口,擡起頭看着清白的天空,聲音似有哽咽,“樓大人,若我有你這樣的家世,我又何必屈居人下,做那些不得已的事情呢。我明明,明明也是有能力的,這個捕頭的位置,是我自己一步一步爬上來的,結果卻還是……呵,不過,你說的不全對,不單單是忠孝難兩全,義父之于我,哪怕相思了無益,我也從不後悔……但是,你絕不會從我這裏得到任何對他不利的話語。”
樓遇川又是一嘆。他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只是想留個體面,不願說破,而且,他的義父是誰,譚恕予那邊也已經有了目标,就看鄭義願不願意坦白而已。
“樓大人!”鄭捕頭突然轉身,眼眶通紅,“你剛剛說的事,我都認下了。自當以死謝罪,但我有個請求。”
“鄭捕頭請說。”
“請大人給我留個清白名聲。并非我貪圖這個捕頭之位,我殺的人,都是荒淫無道、作惡多端之人。那幾個劫匪,被我扔到了崖底。還有錢老三、何阿平,也是溝鼠之輩,絕不無辜。只不過,若我一旦被抓,那以前經過我手的案犯,必會有一些為惡不悔之徒,意欲借我之罪,試圖翻案,那樣的話,嘉越城必定大亂、民心難安。我鄭義,對經手的案子絕對是秉公執法、樁樁件件都查有實證的,萬萬不能讓宵小之輩有機會翻案脫罪。鄭某一生,唯有此志。還望樓大人成全。”說完,鄭義拱手,對着樓遇川深深一拜。
樓遇川站起身,沉聲道:“我答應你。”
“多謝樓大人。”說罷,鄭義抽出了自己的捕頭佩刀,慢慢摩挲着刀身,似有萬般不舍。
樓遇川轉過了身,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