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興隆寶鋪
第16章 興隆寶鋪
蓮旦臉色一變再變,尖尖小小的下巴繃緊了,定格為從沒見過的生氣的神态。
他将那錢袋子一把塞進陳霜寧手裏,轉身過去,咬着牙說:“這銀子我不用,小旦也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陳霜寧站在他身後,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錢袋,手指輕輕動了動,心中暴虐嗜殺的欲望突然暴漲。
但身前的人并不知道,就算回頭了,也只會發現他垂着的眼皮掩蓋住了所有的神情。
蓮旦兩手抓着自己的衣擺,眼皮紅了。
陳霜寧給他做的那碗爛糊的面片或是面條,還有對方背着襁褓,任小旦啃濕他的脖頸和衣領的樣子,反複在他眼前浮現。
蓮旦猶豫再猶豫,到底是回過身去,面對着陳霜寧,嚴肅地說:“我不知道你從哪弄來這麽多錢,就算日子過得再難,做人也得守本分,要做個好人。”
陳霜寧垂着眼睛不出聲,不知道在想什麽,青梅色的長袍一角無風自動。
蓮旦向前一步,倏地握住他手腕,陳霜寧擺動的衣袍倏地如劍如刀般繃直。
眼淚順着小小的臉蛋流了下來,蓮旦抽泣起來,軟聲軟氣地哽咽着說:“婆婆已然病成這樣,你要是再出點什麽事,讓我和小旦還怎麽活呢?”
村裏常徘徊在村頭的瘋老太太,聽說以前也是個好的。她公婆沒得早,後來夫君也死了,她自己帶個幼子艱難度日,飯都吃不飽。
不僅如此,寡婦門前是非多,出門和人說句話,都要被傳得很難聽。夜裏還有人試圖闖進她家門,村裏人聽說了,不但不同情,還要怪她招蜂引蝶。
孩子病了也沒錢治,孩子死了以後,她便瘋了。
蓮旦不敢想,他要是遭遇這樣的事,下場會不會更凄慘。
陳霜寧的目光從那錢袋子,轉向蓮旦握住自己手腕的細細的血管脈絡分明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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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後,衣袍底擺柔軟地垂下,他嘴唇動了動,說:“知道了。”
眼皮擡起,目光裏有什麽很可怕的東西瞬間消逝了,陳霜寧看向蓮旦哭泣的臉,緩緩道:“這錢,是下山前圓鏡師父借我的。”
聞言,蓮旦怔了一下,繼而愧疚地臉都紅了,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冤枉你了,你別生我的氣。”
陳霜寧淡淡道:“不怪你。”
這時,蓮旦才發現自己還握着人家的手腕,連忙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語氣軟軟地商量着說:“咱家雖然窮,但還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日子還能過。這錢太多了,我心裏不安生,還是還回去吧,你看行嗎?”
陳霜寧看着他,“嗯”了一聲,說:“我明日上山還了便是。”
蓮旦猶豫着扯着自己的衣擺,尴尬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聽人說了什麽,賺錢的事不急,有你在,陳家那些親戚都不敢來了,已經很好了。”
他擡眼看向陳霜寧抓着錢袋的手指,惋惜地道:“你本是讀書人,讓你幹些粗活,實在是難為你了。”
說這話時,蓮旦眼睛裏閃着欣羨,和一點點隐藏不住的崇拜。
……
第二天,陳霜寧就被蓮旦送出了門,去靈勻寺還銀子。
陳霜寧出了村子後,停住了腳步,回身看了一眼,之後,繼續往村外大路上走去。
卻并不是往靈勻山的方向,而是去了鎮上。
距離靠山村十幾裏地的這處鎮子,叫作妙雲鎮。
這鎮子規模不大,而且地處相對偏僻,與外面的交易往來不算多,并不算繁華之地。
但在這周圍方圓百裏內,沒有更好的地方了,鎮子附近的好多村民,連鎮上都沒去過,更不知道外面大地方是什麽樣的,這鎮子上的街道和店面,還有五顏六色的門臉、招牌,就夠他們看得眼花缭亂的了。
陳霜寧腳程很快,到鎮上時,大多數店鋪才剛剛開門。
他站定在街上,來回看了看,便選定方向,大步走了過去,徑直進了一家在這街上相對較大的一個店面。
這是鎮上最有名的首飾鋪子,在這開了有一年多了,信譽良好,金銀珠寶首飾都保真,不欺客,樣式還齊全,就連縣城裏的達官貴人也時常光顧。
黑色底紅色字的布幡在風中呼呼抖動,牌匾挂在門臉上方,寫着“興隆寶鋪”幾個燙金大字,相當氣派。
陳霜寧進門時,店裏兩三個夥計正在灑水打掃,見有客來了,其中一個連忙放下笤帚,小跑着過來迎客。
“客人,您看看想要買點什麽?咱這裏金銀首飾和珠寶應有盡有,您盡管挑選!”夥計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來客的衣着,熱情地招呼道。
這人身上沒那些有錢老爺手上最近流行戴的大扳指,也沒一些書生喜歡佩戴的玉飾,穿的衣裳齊整,但也說不上是什麽好料子。
但夥計并沒怠慢,一個是店裏掌櫃的規矩嚴,再一個,這人的氣勢實在是十足,他也不敢。
陳霜寧進門後,目光在店裏迅速打量了一番,繼而看向身邊的夥計,在對方笑着想繼續開口詢問時,他亮出了手心裏一樣東西,那正是他喬裝成游醫時,手裏拿着的虎撐。
只是這虎撐有些特別,表面刻着些特殊的花紋。
那夥計見了那虎撐先是一怔,繼而臉色一變,忙深深鞠躬行禮道:“掌櫃的在樓上,請閣下随我上樓。”
說着,他便恭恭敬敬地引領來客去了二樓。
二樓的一間屋子裏,四五十歲的掌櫃的,臉上沒了平日的笑眯眯一團和氣的樣子。
他神色恭謹,向來人深深一揖,叫了一聲“宗主”。
陳霜寧翻了翻手上的賬目,用平靜無波的語調誇贊道:“做得不錯。”
掌櫃的忙道:“屬下不才,還算不負宗主所望。”
陳霜寧放下賬本,轉身坐到了素雅的檀香木椅上。
掌櫃的站在一旁,暗暗琢磨着宗主此次前來的目的,心裏有些緊張。
他被招募進教裏算起來有五年了,做的就是替教裏經商的行當。
兩年多前,教裏出事時,對他這樣的邊緣人物倒也沒什麽大影響。
只是一年多前,宗主派人叫他過去,讓他到這個聽都沒聽說過的鎮子開鋪子。
具體經營什麽,做多大的規模,帶幾個人,都由他自己定。
他便來這開了這家“興隆寶鋪”。
後來他才知道,之所以指定他到這裏來,是因為宗主在這附近發現了左護法的蹤跡,但一時間還不好動手,便安排他帶人在這裏做個據點,收集信息和提供資金。
教衆雖常在這落腳,宗主本人卻是第一次來。
也許要發生什麽大事了,掌櫃的不免忐忑,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宗主,等着對方發話。
陳霜寧垂着眼皮,薄唇動了動,用他那種怪異沙啞的嗓音說:“給我拿支玉镯。”
“啊?”掌櫃的沒反應過來。
陳霜寧回憶着那個叫唐花的哥兒手腕上的镯子的樣子,補充道:“不要看起來太貴的,要樸實一點。”
掌櫃的撓了撓頭,說:“宗主請稍等,我這就讓人去拿。”
過了一陣,有夥計用托盤端來足足六七個各種樣式的镯子。
陳霜寧垂眸翻看了一陣,拿起其中一個,問道:“這個多少錢?”
掌櫃猶豫着道:“這支镯子水種不大好,還有裂,只值一兩銀子。”
陳霜寧猶豫了一陣,說:“太貴了。”
“啊?”掌櫃的和夥計兩互相看了看,一臉茫然。
陳霜寧有些不耐煩了,手指在椅子扶手上點了點,問:“還有嗎?”
掌櫃的想說,這已經是店裏最差的镯子了,但他不敢說,于是給夥計使了個眼色,這夥計很機靈,連忙道:“我馬上下樓去取。”
又過了一陣,夥計拿了一只镯子回來了。
陳霜寧拿着這镯子在眼前看了看,問:“這是店裏的?”
掌櫃的看着那夥計,夥計滿臉尴尬道:“是從外面地攤買的。”
陳霜寧滿意地将之收了起來,掌櫃的和夥計面面相觑,弄不明白宗主的想法。
陳霜寧起身準備走了,出門前他看了眼恭敬跟在自己身後的掌櫃的,問:“身上有銅板嗎?”
掌櫃的忙拿出錢袋子,裏面卻都是碎銀,他連忙把一邊的夥計叫過來。
夥計一臉懵地拿出來一把銅板來,陳霜寧看了看,說:“太多了。”
他從對方手裏拿了二十來個銅板,想了想,又數了十多個,說:“我還年輕,理應賺的多些。”
然後,在對方一臉懵的狀态下,從懷裏拿出來個錢袋子,扔到了拿夥計的懷裏,說:“賠給你。”
夥計常年做生意,剛落到手裏,就估摸着裏面足足得有八兩銀子,頓時睜大了眼,不敢置信。
而那邊,陳霜寧已經大步出門,離開了。
……
回家時,蓮旦正在做晚飯,鍋裏熬的稀溜溜的玉米面粥,蒸了白面和玉米面兩摻的饅頭。
陳霜寧進了屋,蓮旦忙起身問:“銀錢都還回去了?”
陳霜寧點頭。
蓮旦又問:“怎麽去了這許久,天都快黑了。”
陳霜寧說:“下山以後,我去鎮上找了活做,這是今天日結的工錢。”
說着,他把那幾十枚銅板拿了出來。
蓮旦又高興又不忍地看着他,說:“做什麽活,累不累?”
陳霜寧搖頭,說:“幫個富戶做了一天賬目,不累。”
蓮旦眼睛裏亮晶晶的,又是那種有些崇拜的眼神,他小聲感嘆着:“讀書人就是不一樣。”
陳霜寧在他身後,看他高興地把那些銅板收進了布袋裏,藏進了櫃子底下。
他手指動了動,想把懷裏的镯子拿出來,但到底是作罷。
挨了一次說,陳霜寧得了教訓。
今天要是把镯子拿出來,難免要再挨一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