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見紅
第06章 見紅
陳老太太變的越來越奇怪。
雖說蓮旦懷了身子後,她不再打他,但罵還是少不了的,地裏的活和家裏的活也得正常做。
只是陳老太太還是擔心把蓮旦累到了,影響到肚子裏的孩子,所以不再像以前一樣,躺炕上就等着吃,她也會分擔一部分。
但自從那天後,陳老太太的态度又有了變化。
早上吃過飯,蓮旦按慣例扛了鋤頭就準備下地,卻被婆婆攔住了。
老太太說:“頭仨月胎不穩,你還是別去做重活了,就在家裏歇着,地裏的活我去做。”
蓮旦看着陳老太太把他肩膀上的鋤頭拿走,出門去地裏了。
他膽子小,習慣了聽婆婆的話,雖覺得奇怪,也不敢多問,就只好聽話地在屋裏待着了。
但常年勞作的人根本歇不住,他也怕婆婆幹完活回來生氣找事,就在家裏把婆婆沒做完的針線活拿出來做。
陳老太太這兩天縫的是個小被子,棉花都絮完了,被面用的是百家布一塊塊拼的,才縫了一半,什麽顏色和花樣的都有,寓意是納百家之福,孩子将來長命百歲。
蓮旦在這些碎布片裏挑挑揀揀,按着婆婆縫制的樣式,一塊塊拼接起來。
縫着縫着,他停下來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肚子,心裏有些異樣。
老郎中說他有了身子,蓮旦對這事卻一直沒有實感。
這肚子裏除了疼那麽兩次,與平日裏并無差異。
他也沒有像村裏其他有身孕的女子或哥兒一樣,會時不時覺得惡心想吐,或是身體虛弱,像得了大病一場似的。
Advertisement
蓮旦完全沒有任何感覺,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确切地認為自己肚子裏,現在真的有個孩子。
而且,婆婆說要把他肚皮豁開,把蓮旦弄得整日擔憂,經常偷偷哭泣,根本顧不上想這些。
可今日他手裏做着活,縫着這被子時,蓮旦突然才确切地意識到,他肚子裏真的有個孩子,明年春天就該出生,能用上他縫過的這床被子了。
蓮旦細細的手指指腹在被面上輕輕滑過,他發了好一陣呆,才繼續手裏的活。
日頭爬上頭頂時,陳老太太從地裏回來了。
當時蓮旦正在燒火做飯,陳老太太進門時是一腳踢開的,把門踢得哐哐響,蓮旦吓得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貼在牆根害怕地看着她。
陳老太太臉色難看,罵道:“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個小賤蹄子在家舒舒服服的!”
說着,她就要擡手給蓮旦臉上一巴掌,只要不打太狠,不碰到蓮旦肚子,打也就打了。
蓮旦下意識縮起肩膀,閉上了眼睛,等着這一巴掌落下來。
可等了一會兒,疼痛感卻遲遲沒來,他睜眼去看,就見婆婆正拿大勺子将鍋裏的菜盛到盤子裏,見他看向自己,就咧開嘴,僵硬地笑了一下,說:“看我做什麽,拿筷子吃飯吧。”
蓮旦呆呆地看着她,半天反應不過來。
吃午飯時也很怪異。
那油膩的雞湯早上就喝完了,老太太沒再張羅炖雞湯的事,這讓蓮旦大大松了口氣。
平日裏,蓮旦做飯都是聽陳老太太安排,對方說吃什麽,他就做什麽,一點不敢差的。
今天老太太出門前沒說吃什麽,蓮旦就煮了一鍋苞米,用一個雞蛋和一根辣椒,蒸了一碗醬,拌和苞米一起蒸熟的土豆茄子吃。
這個雞蛋要不要打進去,蓮旦是尋思了好半天的,不打怕婆婆嫌棄醬不香,打進去又怕婆婆說他敗家。
結果老太太往桌上一坐,啥話都沒說,悶頭就是吃。
吃完了,見蓮旦又跟小貓一樣,沒吃多少,也沒發火,還說晚上去給蓮旦買些開胃的紅果回來。
蓮旦不安地應了。
吃過飯,老太太上炕躺了一陣,下午就又出去幹活了,出門之前,她盯着蓮旦看了一陣。
蓮旦被她看得一陣陣腦後發涼,只覺得婆婆那張臉糾結而扭曲,嘴唇顫動,眼神兇狠,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卻好半天都說不出。
最後什麽都沒說,就這麽走了。
晚上回來時,陳老太太不僅帶回來一罐子糖漬紅果,還買了些好面粉回來,一點石頭子都沒有,面粉細膩極了。
說是看蓮旦沒胃口,要給他蒸饅頭吃。
蓮旦第二天吃到這饅頭時,香得直眯眼睛,可陳老太太一邊嘴裏笑着勸着他吃,一邊咬牙切齒眼睛冒火的樣子,也着實是吓人。
蓮旦讓她也吃,陳老太太直咽口水,手都快要碰到那白白胖胖、熱氣騰騰的大饅頭了,卻硬生生停住了,跟被人鉗制住了手腕,絲毫動彈不得似的。
從那以後,只要蓮旦吃得少了,隔天,陳老太太一定會從外面拿回些新鮮玩意給他改善夥食,她自己是一口不吃。
也還是那樣,咬牙切齒,一臉的恨意。
過了些日子,除了婆婆舉動怪異,蓮旦自己身上也發生了一些古怪。
在他懷了身子滿三個月時,那種肚腹內的劇烈絞痛和身體如墜冰窟的冰冷感又來了。
經歷到第三次了,蓮旦終于發現,每到月中月圓之夜,自己就要發這病的。
那晚上,蓮旦發作得比前兩次還要嚴重,幾乎在疼痛湧上來的一瞬間,他的意識就自我保護般地陷入了半昏迷。
他能聽見自己冷到牙齒碰撞的聲音,也能聽見窗棂那邊似乎發出了咔噠的一聲。
随即,一股腐臭夾雜着甜香進了屋來。
恍惚間,蓮旦好像覺得有冰涼的枯瘦的手碰自己的額頭,還有人在自己耳邊低聲的說話,但又好像只是影影綽綽的夢般的幻覺。
第二天醒來,蓮旦好好躺在床上,懷裏抱着死鬼夫君的牌位,沒有任何異樣。
……
進入十月份後,家家戶戶都忙着秋收,陳老太太忙得腳打後腦勺,蓮旦也不能只在家做活了,也下去地裏幫忙。
不過好在過了頭三四個月,他肚子裏的胎穩了,适當幹活對以後生孩子有益處,不累到就行。
北方的夏和秋都短,十月忙完,進入十一月,天氣就很冷了,入冬了。
從第一場大雪下到地上開始,靠山村的村民們就開始貓冬了。
人們都不大出門了,只在家做活。
陳老太太也不出去了,整日都待在家裏。
她糊紙人紙馬有一手,附近幾個村兒有白事的,都願意花錢找她做這活。
今年冬天特別冷,沒熬到春節的老頭老太有那麽幾個,陳老太便忙活了起來。
蓮旦就每天做做飯,幫她打打下手。
他的肚子也是在這陣子,吹氣球一樣鼓了起來。
算算日子,他懷孕有五個多月了。
盡管這兩三個月,他吃的一直不錯,但虧了好些年的身體沒那麽容易補回來。
而且相對于陳老太太歡天喜地地算着他的預産期,蓮旦卻越算越怕,他知道那也許就是自己的死期。
他不想死,更不想死得又疼又凄慘。
所以就算東西再好吃,蓮旦也不敢吃多。
他現在身體比懷孕之前能稍微胖了一點點,但還是比一般人都瘦的多。
那肚子鼓起得就特別明顯。
夜裏睡覺前,他時常掀起衣擺,在夜色裏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也經常用他細瘦的手,在鼓起的肚皮上輕輕撫摸。
在他摸着這倒扣的小鍋一樣的肚子時,肚皮裏偶爾會給他一點點微弱的回應。
就像一只小貓輕輕探了探它的貓爪,在他手心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時,蓮旦愣住了。之後,他哭了。
從那次縫百家被,到第一次明确感受到肚子裏孩子的胎動,蓮旦對這孩子的感情,在慢慢發生變化。
他懼怕着,也隐隐期待着,還莫名地憐惜和愛護着。
哭着哭着,蓮旦便蜷縮着睡熟了。
夜裏,他好像做夢了,又好像沒有,蓮旦記不清了。
但早上起來時,蓮旦靠在床頭發了好一陣呆。
屋子裏好像有熟悉的味道,但仔細聞,又沒有了。
他一手放在自己肚皮上,怔怔地呆坐着,感覺身上細細的汗毛莫名地豎着,肚皮上似乎還殘留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被人輕輕撫摸過的感覺。
……
年過完後,天氣經過幾次反複,在進入三月後,終于穩定回暖。
整個冬天,陳老太婆糊紙人紙馬,還有紙的金元寶,一共賺了兩百多個銅板,她都交給了蓮旦,讓他買零嘴吃。
蓮旦誠惶誠恐地接了,但零嘴他是沒買的。
他舍不得花錢,也不敢花,怕婆婆秋後找他算賬。
随着預産期一天天接近,蓮旦越來越憂郁,怕得連飯也吃不下去。
蓮旦也沒個能說話的人,整個村子,也就因為一起在靈勻寺同住過一晚的唐花,還算是熟悉些,平日裏會找他一起挖野菜唠嗑什麽的。
唐花上次從靈勻寺下山,傳說中的求子必靈,在他身上失了效。
回家以後,他家裏人足足等了兩三個月,才意識到這一趟白去了。
家裏公婆挺失望,但也沒說什麽。
唐花相公人憨厚,只說是緣分沒到。
唐花自己倒是挺難受的,尤其是一起同去的蓮旦都有了身子。
他們家裏倒是沒多想,只以為是唐花住的時間不夠。
蓮旦心裏卻明白,唐花是命好,逃過了一劫。
也是好事多磨,過了年,唐花才發現自己也懷上了。
他相公高興地出門都合不攏嘴,公婆也是天天快把他供起來了。
唐花知道了蓮旦在擔憂什麽,就心疼地把他抱在自己也不寬闊的懷裏,一下下摸着他的頭發道:“生孩子就是咱們的一道關,我也怕,但我相信,善有善報,咱們都沒做過壞事,一定能順利的。”
唐花後來就時不時來陪蓮旦說說話,幫他熬過了足月前的恐懼。
到了預産期的前一天晚上,蓮旦肚子又鑽心地疼了起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幾乎把他疼得喘不上氣來。
渾身冷得像是浸入了冰水,連毛細孔都如針紮般疼痛。
他暈死了過去,又極度痛苦地被痛醒,然後再次暈厥,反反複複。
蓮旦的汗水幾乎浸透了整床被褥,他在疼痛的間隙裏,看向了屋子裏的窗子。
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麽,可他隐約覺得,這個格外難熬的夜裏,好像少了些什麽。
第二天早上,蓮旦幾乎虛脫地醒過來時,發現褥單上一灘格外明顯的血漬。
他見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