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雞湯
第05章 雞湯
靠山村出了件稀奇事兒,陳家的兒子都死了好多年了,新娶的兒媳竟然懷了身子了。
要是別的地方發生這種事,這兒媳怕不是要被抓去浸豬籠,但靠山村不一樣,這裏有靈勻寺,求子沒有不靈的。
這消息一傳出去,陳家的親戚和處得好的鄰居都來登門祝賀,連陳老太太那吝啬的嫂子也不得不滿臉不情願地和夫君一起來了,手上還提了禮。
陳老太太在家裏坐着,好幾天牙花子都在外面露着。
等人走了,陳老太太也沒像以往那樣,把好東西都鎖自己屋裏櫃子裏,偷偷在屋吃了用了。
這次,她相當大方地讓蓮旦先挑,蓮旦小心地看着婆婆的臉色,意意思思地拿了一小包糕點。
陳老太太擡起手來,蓮旦下意識就一縮肩膀,閉上眼等着呼上來的巴掌,老太太卻只是又拿了一個更大包的糕點,塞到了他手裏,跟他說:“都放你屋裏,餓了就吃,這些我也不收,你想吃什麽就自己拿。”
蓮旦不習慣地點點頭,遲疑地把東西拎回去了。
陳老太太看着他單薄瘦弱的腰身,在他小小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人吓得一跳,老太太啧啧兩聲嘟囔道:“這老白家真缺德,養得這麽瘦,這小胯窄的,生孩子可難了!”
這話說的有幾分道理,但也沒道理,蓮旦嫁進來一年大多了,也沒胖起來,反倒更瘦了。
蓮旦本來沒把這話太當回事兒,但過了兩天,他去河邊挖野菜回來,才走到家裏院子門口,就聽見婆婆隔着院牆和鄰居唠嗑。
鄰居說:“你也別愁,讓你兒媳婦每天少吃點,孩子別太大,就不難生。”
陳老太太粗着嗓門道:“那怎麽行,不能虧到我大孫子,生不出來也得生,不行就把肚皮拿刀子豁開,怎麽都能生出來!”
鄰居倒吸一口氣,“肚皮豁開還能活?那人不就完了嗎?”
陳老太太語氣冷冷道:“完就完,把孩子生出來了,我管他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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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旦捂着嘴,輕手輕腳地拎着籃子轉身跑了,一直跑到村子西頭一處幹涸的河道橋洞底下。
這裏以前是條小河,後來有一年上游地震發洪水,河流改了道,這小河就幹枯了。
這石拱橋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的,石頭的縫隙裏好多野草。
這裏平日都沒人過來,他可以放肆地哭,不用怕人聽見看見。
他小小的身體縮在一個橋墩旁邊,腦袋側着貼在上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晚飯時,陳老太太殺了家裏一只雞,熬了湯,笑眯眯地一碗接一碗地給蓮旦盛。
蓮旦低着頭,乖乖地把雞湯和雞肉都喝了吃了,老太太特別滿意。
等吃過飯收拾完,回了屋,蓮旦找出自己一件破衣裳,偷偷地摳嗓子眼,把吃進去的又都吐了出來,藏在了床底下。
第二天又偷偷洗了接着用。
就這麽過了将近一個月。
蓮旦越補越瘦,比懷身子前還要輕飄飄的,眼看着要升天了似的。
陳老太太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只能硬讓他多吃,撐到快要吐了為止,可蓮旦就還是越來越瘦,把老太太氣得見他就罵。
後來,陳老太太好像是終于發現了點什麽苗頭,學聰明了,雞湯從晚上熬,改到了早上。
蓮旦喝完了雞湯,上午一般都是在陳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幹活,兩人一起下地,中午一起回去,蓮旦是連吐都沒機會吐。
再是好喝的東西,喝多也受不了,何況蓮旦怕肚子裏的孩子太胖,将來會要自己的命,喝得尤其有負擔。
所以,每天早上的雞湯,都讓他喝得苦不堪言,比村裏老郎中開的苦的要命的中藥湯子,還要讓他難以忍受,每喝一口下去,都要忍了又忍,才不會當場吐出來。
可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又到了一次月圓之夜,正是懷了身子滿兩月之時,蓮旦正睡着,就突然被肚子裏傳來的劇烈絞痛給驚醒了。
他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縮着,竟疼得連叫聲都發不出來了,而且身上很冷,明明是夏末的熱天,卻冷得像是赤身走近了寒冬的戶外。
雖然極冷,但蓮旦還是在不停冒汗,頭發濕得打绺,床鋪上,本來幹燥的褥子,很快便被汗水塌濕了。
這都是疼出來的冷汗。
眼淚流了滿臉,蓮旦的意識一陣陣模糊,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他抱緊了懷裏被身體捂得溫熱的牌位,被自己咬出血的幹燥脫皮的嘴唇蠕動着,一遍遍在嗓子裏含混地祈求,“我不想死……相公,救我……。”
就在這時,緊閉門窗的屋子裏突然進來一陣涼風。
但意識進入半昏迷的蓮旦并沒注意到,他仍然縮着肩膀背對着床外躺着。
那陣風停了,屋子裏隐約有一股血腥和腐臭味道,還有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甜香,還有人走動似的輕微聲響。
床邊,似乎有人輕輕嘆息了一聲,又好像沒有,還沒等聽清,就随那陣風,漸漸散在了空氣裏,完全消失了。
蓮旦只感覺到額頭一涼,整個人就倏地徹底失去了知覺,意識陷入了黑暗。
之後,腳步聲在屋裏屋外響了好一陣,但又好像只是在做夢時的幻聽,迷迷蒙蒙的,一點不真切。
……
早上,蓮旦撲棱一下從床上坐起,掀起衣襟,低頭看向自己的肚子。
薄薄的裏衣下,他的小腹平坦得甚至有些凹進去了,随着他的呼吸上下微微起伏。
蓮旦莫名地盯了那裏好一陣,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
……
早上吃飯時,陳老太太又端上來一大碗雞湯。
這是蓮旦前天沒喝完的。
就是村裏村長家,也得四五天才能吃上一回肉。
陳老太太娘家姓張,她□□子過得去,但也就是普通人家,可以給妹妹的,畢竟不能太多。
陳老太太過得并不寬松,天天炖雞湯,她也負擔不起。
所以,往往是一只雞,炖一大鍋湯,要足足喝上六七天。
因為怕壞了,這湯往往是熱了又熱,一次次的,熬得湯裏渾濁如有棉絮般,表面一層厚實粘稠的黃色的油脂,看了就讓人反胃。
蓮旦剛坐下,聞到那味道就忍不住扭過頭去幹嘔。
他以為婆婆會像以往那樣,逼着他捏着鼻子把這碗湯給喝進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陳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就端起那碗雞湯,放到自己嘴邊,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自己喝了進去。
黃色的油脂和棉絮般的東西,粘在老太太的幹癟的嘴唇上,她舔了舔嘴角。
蓮旦看得目瞪口呆,那湯剛出鍋,還冒着熱氣,滾燙滾燙的,婆婆的嘴都燙紅了,卻像沒知覺般将那湯咽下去了。
喝完了湯,陳老太太眼神有些呆滞地坐了一陣,之後,撓了撓頭頂的頭發,突然神情又恢複往日的樣子。
她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雞湯大碗,贊許地沖蓮旦道:“一口氣喝光了,這就對了。”
蓮旦一頭霧水,但又不敢問,只能默默低頭吃飯。
他習慣了口味清淡,粗茶淡飯的,他反倒吃了不算太少,這麽多日子以來,第一次把飯吃飽了。
吃過了飯,蓮旦推着板車,和婆婆一起去地裏摘菜。
靠山村的田地分布在村子東邊和北邊的山腳底下。
陳家的地有三十畝,老太太自己種不了那麽多,就租出去了二十畝,自己只留下了十畝地種菜。
每到夏秋,老太太都會把自家種的菜拿去鎮上賣,賣來的錢換來高粱米、苞米,和少量的白面、稻米。
當年她老頭過世時,陳家的親戚還來争過地,因為有兒子在,很容易便打發了。
陳家兒子也過世時,這三十畝地好懸沒被親戚搶走,是陳老太在地頭兒坐地不起了兩天兩夜,拼了命才把這地給保住了。
今日去地裏,是收小白菜,陳老太太和蓮旦一人一攏,提了籃子在烈日下摘菜。
摘了一攏了,兩人坐在地頭樹下喝水乘涼。
陳老太太算日子,面帶喜色道:“昨天是你懷身子正好滿兩個月,到明年三四月份,就該生了。”
蓮旦卻高興不起來,想到婆婆說的“豁開肚皮”那句話,他就渾身戰栗,怕得想要吐出來。
陳老太太還在自顧自算計着,她給孫子準備的小衣裳小鞋子、被褥之類的還差多少沒做。
她身邊的坐着的蓮旦,小臉煞白,哭也不敢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