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⑥
⑥
“加油加油!Yeah!——”
女生五十米項目結束,張一秋放下擎起的相機,快速轉頭和傅星眠說:“冬菇第一!”
“看見了。”傅星眠也被氛圍感染,心裏高興,“真沒想到,冬菇這麽厲害呢。”
“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小孩兒不可貌相。”張一秋說。
傅星眠視線往前,看見冬菇跑完後兩手叉腰,腰板兒挺直,一對羊角辮精神抖擻,一點沒有累的意思。
“真不愧是天天滿村野跑的小丫頭。”傅星眠評價道。
“其實她今天憋了股勁兒,是一定要拿第一的。”張一秋說,他擡手指了下對面,“冬菇爸媽今天都來了。”
張一秋解釋道:“冬菇爸爸叫冷山,在鎮上開了家木材店。冷叔平時忙,從來不參加這種學校活動,家長會都不來。我聽冬菇說,這是冷叔第一次來學校。”
“所以冬菇要好好表現。”傅星眠接過話,聲音輕了點。
“嗯。小孩兒嘛,最喜歡爸爸媽媽,想給爸媽臉上增光。”張一秋笑笑,“是不是很可愛?”
“嗯。”傅星眠點了下頭。
是啊。為人子女都這樣。子女在爸媽面前永遠是小孩兒,永遠逞小孩兒的意氣。
傅星眠想起來,他剛寫網文那幾年無人問津,捂着自己筆名不願意告訴父親,直到他出版了自己第一部小說。那天他獻寶一樣把書拿給父親看——那本書上還有他的簽名。
那時候心跳可快,兩只手心都是汗。
而父親雙手接過他的書,翻開看了一會兒,對他說:“你這幾年就是在忙這些東西?別寫這種三流小說了,你能寫出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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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可想而知,傅星眠非常生氣,拈上脾氣和父親大吵一架。
不過前段時間,傅星眠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竟在父親書架上發現了那本小說。和父親許多大作家朋友的作品放在一起——按父親的想法大概是——一個俗物掉進了雅君子堆裏,真正格格不入。
父親再生氣,再失望,也沒有扔他的書。反而好好擺在書架上。這是父親對文學的尊重,也是父親對他的尊重。
斜陽塢仿佛有魔力,傅星眠在這裏回想,常回想出許多曾經忽略的細節,這次也不例外,比如父親是雙手接過他的書的,父親拿書的手很穩,就算大吵一架,那本書也一直好好拿在父親手裏。
邏輯捋一捋,便通了——
父親從始至終都信任他的才華,肯定他的能力,所以才不要他寫網文。父親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或者說,父親很擔心他。父親不了解網文圈子,不認同網文圈子,所以擔心傅星眠。擔心他的才華能力得不到施展,擔心他在商業化染缸裏受欺負,受委屈。
是這樣吧?
……
“星眠哥,男生接力跑開始了。”張一秋的聲音忽然敲在耳邊,給傅星眠敲回了神兒。
“抱歉,我又跑神了。”傅星眠晃晃腦袋,輕輕放掉思考,往操場上看去。
“男生接力跑,皮蛋和鹵蛋都是第四棒。”張一秋又指給傅星眠,“你看,五六跑道,他倆還是連在一起的呢。”
“還真是。”傅星眠就見那兩只熊蛋板着兩張小臉,也不嘻嘻哈哈了,瞅架勢挺嚴肅,頗有點“戰鬥前夜”的滋味。
“還挺認真的。”傅星眠說。
“好勝心強,都想贏呢。”張一秋說。
傅星眠沉默了片刻:“我小時候跑接力,最不喜歡跑第四棒。”
跑道上哨響了,第一棒的小孩兒全部沖出去,歡呼聲響起。
“為什麽不喜歡第四棒?”張一秋問。
“害怕。”
傅星眠說:“感覺第一棒和第四棒都挺吓人,尤其是第四棒,就好像全場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然後就會擔心跑不好。摔倒了怎麽辦?被反超怎麽辦?輸了怎麽辦?如果是最後一名,那多難看,全班都要不高興。”傅星眠側過眼,看張一秋側臉。鼻梁很挺,印滿貓爪印,嘴角帶有淡淡的笑。
操場上一二棒交接完成,第二棒的小孩兒全部跑出去,歡呼聲又起。
“你不會有這種感覺嗎?”傅星眠問,“比如你要考研,奶奶、老師、同學,大家都很關心你,很期待你的成績。會不會壓力很大?”
“會。”張一秋舉起相機,調整鏡頭,“人身上背負希望的時候的确有點害怕,背負自己的夢想,同時還要背負別人的期待。”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也挺幸福的。”鏡頭調整好,張一秋給皮蛋和鹵蛋各拍了幾張。
張一秋:“我覺得吧,這個世界其實很冷漠,大部分時候,誰也不會特別在乎誰,更別提把期待真正寄托給誰。”
張一秋:“比如小時候,你被老師批評了,只要沒什麽特別新奇的東西,大家基本都會忘掉,唯獨你自己記得,羞愧一整天。”
二三棒交接完成,第三棒的小孩兒全部沖出去,操場上歡呼聲越發大起來。
張一秋:“人不會輕易為別人消耗情緒,越長大,我越這樣覺得。”
傅星眠還在看張一秋,沒有接話。
張一秋哪裏會是個單純的憨憨吶。真正只有憨的人,是不會像張一秋這般溫柔的。張一秋是個無比細膩的人,細膩、多思、心底兒軟,甚至敏感。
傅星眠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竟突然沒頭沒尾地脫口而出:“我有點想和我爸吵一架。”
張一秋倒沒覺得突兀,反而聲音帶上笑,問傅星眠:“你和叔叔經常吵架嗎?都吵什麽啊?”
“經常吵。尤其最近這幾年,幾乎一見面就吵,關系僵得跟水泥一樣,半點兒風不進。”傅星眠下意識低頭看手腕上的手環,信息素波動數值很平穩。
心裏也很平靜。
要麽說斜陽塢神奇,張一秋神奇呢。
傅星眠繼續說:“他不喜歡我寫的東西,覺得太低俗了。”
張一秋拿相機的手頓了頓,很短暫地頓那麽一下。
按理說,話講到這裏,一般人都該順下問一嘴:“你也寫東西?你寫的什麽?有作品嗎?”大概這種之類的。
但張一秋沒有。出乎意料地,他什麽話也沒有接過來。
三四棒交接完成,第四棒的小孩兒全部沖出去,操場上歡呼聲鼎沸。
張一秋快速按下錄像鍵,記錄皮蛋和鹵蛋的奔跑。
“你聽見了吧,第四棒的歡呼聲最響。”張一秋往前走一步,選擇最好的角度,緊跟着皮蛋和鹵蛋錄像。
他上前,傅星眠只能看他背影了。
“如果有什麽事情,是你的第四棒,那跑的時候一定要注意聽。”張一秋再重複一遍,“第四棒歡呼聲最響。”
“加油,加油!加油!——”
操場像煮開的鍋,熱烈滾滾來。
沖線了!
第一名是鹵蛋!
“鹵蛋贏了,皮蛋第二。”張一秋放下相機,轉過身,微微歪過頭,沖傅星眠笑。
鄉下破舊的小學,不怎麽大的操場,鐵鏽斑斑的欄杆。幹淨的青年,粉色童話衫,童真沖天啾,臉上亂糟糟花哨,背後是沸騰的歡呼。藍天白雲,日光耀眼奪目。秋風也在快樂,快樂地,牽起青年的衣角,跳愛情華爾茲。
傅星眠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這瞬間,多少年後回想都将記憶尤深。這人間莺莺燕燕,亂花迷眼,燈紅酒綠,紛繁蕪雜,而傅星眠覺得,這一瞬是他此生所有中,最為誘惑的場面。
誘惑得人口幹舌燥,誘惑得人感激不盡。秋風掃過眼,傅星眠睫毛微濕,隐約有點想落淚。
“聲音全錄進去了。”傅星眠說,說話時喉嚨鹹鹹的,“我們倆的說話聲。”
“沒關系。”張一秋說,“我後期剪掉就好了,再配個音樂。”
“配個什麽呢......”張一秋一大步跨回傅星眠跟前,“奧特曼主題曲?《奇跡再現》?”
張一秋:“皮蛋和鹵蛋都崇拜奧特曼,相信奧特曼,相信光。”
張一秋:“就用《奇跡再現》吧,你說好不好?”
“嗯,好。”
好啊。真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