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別了
永別了
後來我經常回城,與顧長清在煙花樓喝茶,不問其他。
兩年之後,聖上薨逝,太子登基,顧長清拜相入閣,搬離了太常府。
阿梧被敕封诰命夫人那天,特意來營中尋我,拿着熱騰騰的聖旨向我炫耀:“你說容易不容易,我就幫他照顧了幾年孩子,白白得了一個封號!”
我懶得理他,忙着陪明遠練劍,明遠的劍法越發精進,險些将我掃下馬來。
阿梧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說我年衰不濟,怕是巡不了幾天營就要卸甲歸園了。
我看着剛滿十三的明遠,反手将他掃下了馬,還未到卸甲之時。
阿木爾的醫術已有所成,面對我的舊疾卻也束手無策,他還想如從前那般攥着瓶子不給我聚氣丸,見我每日痛得直不起身,又不忍心,只好端水喂我服藥。
至開春之日,我已經離不開聚氣丸。
許大夫三番五次來營中勸我,如此下去,怕是撐不了太久。
我問他太久是多久,他說少則三年,多則五載。
我看着營外領兵操練的明遠,以及身側的明志,只道時間約莫夠了,許大夫聞言負氣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不曾來營。
重陽前後,聖上命我再度南巡,明遠主動請纓,攬下了差事。
我斥責他為何事先不與我商量,他一言不發,一身褐色盔甲迎風而立,手中長槍高過七尺,只問我:“姑姑,待我南巡歸來,你可否将贈我一物?”
我問他想要什麽,他說想要左林軍。
我兀自笑了,問他可否知道左林軍乃是我統率的第一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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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說,正因為知道,才問我要。
我問他緣由,他說,想要守住府中的那塊匾。
我一時悵然,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遂答應了他。
只可惜,三年之後,和南巡的隊伍一起回來的,只剩一副棺椁。
阿木爾與他一同客死嚴州,連屍首也未尋見,徒留衣冠。
大嫂哭得幾度暈厥,大哥一夜白頭,我問許大夫,有何辦法能再讓我多活幾載。
他說當然有,即刻卸甲,保我再活十年。
我說還不能卸,要等明志長大。
他卻說,長大了又如何,生死不過一閉眼。
我默然不語。
隔天,許大夫命人給我送了兩瓶新的藥丸。
我看着泛白的瓷瓶,忽然很想見顧長清一面。
我去相府找他,小厮說他上朝未歸,便讓小厮轉告他下了朝去煙花樓找我。
去煙花樓的路上,又路過曾與顧長清賞燈的那條街,昔日燈火不滅,如今只餘殘風。
腹部又傳來難忍的劇痛,慌亂間我打碎了瓷瓶。
看着散落一地的藥丸,我仿佛看到了正在流逝的生命,好怕我連這個冬天都撐不過去。
顧長清來見我,風塵仆仆。
我問他不是上朝嗎?何以至此。
他說上完朝陪聖上去了行宮,趁夜出來的,晚些時候還要回行宮去。
我詫異,既是如此,大可不必前來赴約。
他喝了一口茶,轉言問我找他何事,我說可能會離開永安城一段時日。
他擡眼問我這回去哪裏,我說嚴州。
他僵在原處,手中的空茶杯久久未能放下,末了卻只問:“何時走?我去送你。”
我說不必了,明早就走,行宮在北,城門在南,相距甚遠。
他笑了笑沒說話。
次日行軍至清泉山,果然看見了他的馬車。
我收劍下馬,他走上前來,為我手中的青商纏上琉璃劍穗。
我笑道,文人才子之劍才配劍穗,如我這般,你今日纏上,明日或就碎了。
他怔了一怔說,碎了更好。
我不解其意,問他他卻不肯道破。
後來還是軍中一河間小卒告訴我,琉璃劍穗乃是坊間舊俗,若是碎了,才更平安。
我不禁失笑,顧長清何時也信這些無用的舊俗了。
嚴州一役,王朝慘勝,屍橫遍野。
琉璃劍穗碎于刀光之下,我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班師回朝之日,正臨永安大雪,我獨自策馬,去煙花樓尋顧長清,他卻不在那裏。
陳芸芸回來了,凄凄唱着《涼州詞》,我點了一壺千日別,依舊還是那麽烈。
顧長清趕來之時,我幾乎感覺不到疼了,只聽得見他的聲音,卻看不清他的臉。
恍恍惚惚的,宛若身處虛無之中。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很長的夢,夢裏的景象真實得讓人不敢相信。
我看見了二哥,他持青商立于邊城之上,說很想回家看一看。
我看見了紅绡,她立于漫天黃沙之中,滿身是血。
我看見了父親,他堅持要留在靈丘與我同戰,不肯回大營。
我看見了那個不知名的西州少年,他拿着刀沖我而來。
我看見了爺爺,他說女子不能上戰場,會損了家國氣運。
我看見了明遠,他領着左林軍威風赫赫。
我看見了阿木爾,我死死地攥着瓷瓶,不肯撒手。
我還看見了南宮惜月,她說不論嫁給誰都是嫁,那就嫁個權貴,越權貴也好。
我還看見了阿梧,她指着顧回和顧歸,問我知不知道這兩個名字有何深意?
我還看見了我娘,她拿着戒尺,将我手背打的高腫,說慧極必傷,
最後我還看見了顧長清。
他着一身淺青色道袍,玉簪橫插,拿着青商來将軍府提親。
又看見他在煙花樓負氣離開,摔碎了手裏的鴛鴦佩。
還看見他在清泉山下,險些将我逼入河中,轉身卻淚濕青衫。
他曾三次欲與我成雙結好,我都辜負了他。
恍惚之間,我又看見他守在我的床前,訴說着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他說,太常府大火之後,我曾無意留戀世間,只想一了百了。
他說,在景明觀無意聽見你與你娘說話,才知世上還有如你這般生死不由己之人。
他說,我本不願借你青商,看你送死,卻又不忍,所以成全。
他說,我曾死過一次,是你救活了我。
還說,只要想到世上還有一個南宮山月,就覺得活着是一種幸事。
還說,若你覺得太痛了,就不要再撐了。
又說,你安心的走吧,你想守護的東西,我會幫你守護下去。
還說,你放心,如今我已有這般能力。
最後,我仿佛真的看見了他,還伸手碰到了他的臉。
是溫熱的,沒有看上去那麽涼。
我想說,顧長清,若有來生,我什麽也不護了,就守着你一人。
我還想說,顧長清,若有來生,我們不要再生在永安,去西州吧!在漫天黃沙裏流浪,于連城大雪中策馬揚鞭,看遍蒼茫與繁華。
可惜的是,這些話我都沒能說出口,許大夫說的對,生死不過一閉眼,我也不例外。
猶記那年景明觀前,梨花樹下,你輕擁我入懷,說心願已了。
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