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忠義滿門
忠義滿門
拜訪太常府,我只帶了阿梧一人。
适逢大雪,顧長清在府前相迎,肩頭落白。
我問他為何不在屋裏等,他說孩子們正鬧脾氣,出來透透氣。
我指了指身後的阿梧,說你別看她一臉刻薄,其實最能哄孩子。
顧長清笑了一笑,問:“這是你交的新友?”
我點頭說是,又笑着補充,甚合我心意。
他不再說話,迎我進屋,老媽媽将兩個孩子帶出來,一開始還哭鬧着,沒一會兒就讓阿梧哄得笑了起來。
我将備好的長命鎖相贈,顧長清看了一眼只讓老媽媽收好。
爾後示意我去廊前說話。
我随他走到廊前,問他什麽話這麽神秘,還要避開旁人。
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帛遞給我。
我遲疑着打開,絹帛裏躺着兩塊杏仁酥,還是熱的。
一下沒忍住,淚盈于眶。
他說:“若是放在桌上,就都被回兒吃了。”
我佯裝看雪,走到廊前逼回了眼淚,随口問道:“回兒?”
Advertisement
他這才說:“小女名歸,小子名回。”
我沒再往下問,吃了一口杏仁酥直誇好吃,卻怎麽也咽不下去。
不知為何,從年初開始,我一吃餅酥便腹痛難忍,大夫說約莫與舊傷有關,也或許是長年行軍積勞成疾。
只囑咐莫要再吃硬食。
于是吃了兩口便放下了,顧長清擡眼問:“不喜歡了?還是味道變了?”
我搖頭,又點頭,說:“大約是年歲漸長,許多好惡也都不複從前了。”
他卻笑了:“你去西州時不過十七,兩年歸,又南下三年,如今也敢妄稱老了?”
我無從反駁,只道:“你書讀的比我多,我說不過你。”
說罷将杏仁酥用絹帛包好置入袖中,他走上前與我并肩看雪。
看了一會兒,他兀自開口:“你走後的第二年,我中了狀元,你可知道?”
我點頭,聽南宮惜月提過。
他又問:“你覺得我有相輔之才嗎?”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笑着答:“別說相輔之才了,你說你能做君王我都信。”
他暗暗看了我一眼,讓我不要瞎說。
我聳了聳肩,悻悻閉嘴,爾後又問:“為何想入相閣了?你們家不是世代尚禮,奉行太常嗎?”
他頓了一頓,看遠院中的雪語氣低沉:“想讓國無戰事,或許只有相輔。”
我反問他:“是為了國無戰事?”
他點頭,我沒忍住笑了,若是國無戰事,那我南宮又該如何自處?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複雜,我卻只是笑。
好像除了笑,我再沒有更多能做的事情。
其實誰又不想國無戰事呢?聖上的賜的“滿門忠義”的牌匾,看起來是無上榮光,不過是個牢籠罷了。
爺爺一生很少說錯話,但他有一句說錯了。
我從來沒将永安城當成牢籠,戰場才是我的牢籠。
而我自願入籠,萬死未悔。
阿梧十分喜歡顧歸和顧回,只要一有空就會去太常府,偶爾也會将兩個孩子帶回将軍府。
為此大嫂常責備她,說我還待字閨中,老是帶回鳏夫的孩子來,怕會壞了我的名聲。
大哥卻說,我早就在聖上面前起了誓,終生不嫁,已經沒有什麽名聲可敗壞了。
我笑着看他們夫妻鬥法,阿梧依舊我行我素。
開春之後,因我南巡有功,聖上晉封我為輔國大将軍,正二品,駐守西郊大營。
若論禮制,大哥如今見了我也要行禮。
西郊大營距離永安城約莫二十裏地,緊鄰清泉山,不算太遠。
顧長清帶了兩個孩子來送我,卻說是孩子想念阿梧了。
我說你要不要這麽虛僞,送我就送我,我們什麽關系,難道還怕我會笑話你嗎?
怎知他卻認真反問:“我們什麽關系?”
我一時啞然,道:“自是多年老友。”
他輕笑了一聲,諷道:“也不知誰更虛僞。”
爾後轉身要走,我喊住他,我說:“顧長清,你再娶一個吧!就當是為了孩子。”
他停住腳步,在原地愣了很久,才道:“不要說為了孩子,孩子有人照看。”
又轉過身一步一步朝我逼來:“我娶林慕之,是為了顧家,讓我再娶一個,又是為了什麽呢?”
面對他的目光,我只能回避,我說你不想娶就算了,我不過随口一說。
他卻不依不饒,直直将逼到河邊,一字一頓地說:“非我不娶,而她不嫁。”
說完便走了,用盡了所有的體面。
自那之後,我有些不敢回城了,雖每月都有一次回城的機會,但我總能找到推脫的借口。
寒食前後,大哥派人捎話,說爺爺身體不大好了,讓我務必回去一趟。
我聞訊連夜策馬回城,只見到爺爺最後一面。
他拉着我的手,語不成句,最後指了指廳堂正中的牌匾,又指了指我,便斷了氣。
後來大哥問我明白老爺子什麽意思嗎?
我說我知道,他是讓我謹記“忠義滿門”四個字。
大哥緩緩搖頭,說:“他是說你配得上那塊匾上的字。”
我笑說南宮家的人都配得上這四個字,大哥卻哽咽不能語,伸出不停發抖的右手。
他問我:“五妹,你見過哪個将軍不能手拎長槍的?”
我說:“人人都能拎長槍,卻不是人人都能收複西州。”
他激動高呼:“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平西大将軍,不過是聖上對南宮家的施舍,南宮家只剩你一人了,只剩你了!”
撕裂的咆哮劃過靈堂的上方,火盆裏的紙錢燒得正旺。
我輕聲安撫他,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大哥卻抱着我的肩哭了,一邊哭一邊罵自己無能,堂堂七尺男兒,一家之主,卻要讓我一羸弱的女子扛起大任。
聞言我笑了:“我雖是女子,卻不羸弱,從小到大我挨的打最多,也不聰明,唯一的長處就是執着。”
認定了一件事情,就絕不會放棄。
我還說:“你放心,我會守護好一切的,不會中途放下。”
像是寬慰大哥,又像是警醒自己。
出府就遇見了顧長清,他說來給老将軍送行,說着就要進去。
我拉住他,他愕然問我做什麽?我說我正要去找你,他冷言問我何事。
我笑了一笑說:“六年前,我傷過一回你的心,今日恐又要再傷一回。”
他看着我不說話,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我說:“沒發生什麽,只是……若以後遇到合适的人,就忘了我吧!”
他甩開我的手一臉愠色,稱我無權幹涉他的私事,他要等誰,是他自己的事情,與人無尤。
我說我知道你等的是我,那就和我有關系,若你真的肯為我着想,就再娶一個。
一句話撕碎了最後的一點點的體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第一次開口叫我的名字。
他說:“南宮山月,你非要裝作如此絕情嗎?”
我說:“我就是這般絕情,當初借劍之時,你就該看明白了,在我心中,除了南宮家的榮耀之外,容不下任何東西。”
他質問我:“你真的只是為了榮耀嗎?”
我說:“是,南宮百世榮耀,忠義滿門,不能毀在我手裏。”
他說:“榮耀就那般重要嗎?我顧家也曾風光無限,毀滅不過一夕之間,你守得了一時,守得了一世嗎?”
我說:“可只要我在一時,便要守一時。”
他聞言大笑,笑得諷刺又瘋狂,我從未見他如此失态。
笑完他苦笑着看我,說:“南宮山月,不要再找借口了,你不過是……瞧不上我罷了。”
我不敢否認,寧願他這樣以為。
良久,他似是恢複了平靜,冷言問我:“你方才想讓我做什麽?”
我頓了一頓:“再娶一個。”
他問:“娶誰?”
我說:“你自己挑。”
他說:“不要讓我自己挑。”
我低了低頭,努力讓語氣聽起來正常,說:“那就阿梧吧!至少她會善待孩子。”
他沒有反駁,點頭說好,又說:“以後也不用躲着我,那些糊塗話我不會再說了,你讓我做什麽,我依舊會做,你就只當我是……是個多年的老友吧!”
說着顫抖着手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折回:“還是要去送一送老将軍,若是沒有他,我不會認識你。”
爾後便進了門,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沒忍住痛哭失聲。
當年借不到青商,我曾如此哭過一回,哭過之後,顧長清違背家訓,将劍借給了我。
如今我又哭了一次,逼他娶一個人。
哭完我發誓,這一輩子我都不能再哭了,不能再害他了。
阿梧知道我要将她嫁給顧長清,手裏的長劍差點刺傷我。
我問她:“不想嫁嗎?”
她收起長劍,神情激動:“你瘋了嗎?”
我說:“既然沒說不想,那就這麽定了。”
她說:“你當真舍得将他讓給我?”
我說:“沒有什麽舍得不舍得的,有的時候就是命。”
她說:“你就甘心認命?”
我說:“總要有人認命,若人人都不認命,一切就亂了。”
她說:“那就任他亂,又與你何幹?”
我說:“将軍府上下四百多口人,與父親同輩者十人,皆死于西州,與我同輩者二十人,七人死于西州,剩下十三姐妹,九個嫁與城中貴門子弟,四個待字閨中。且不說養活府中一衆孤寡,若我南宮榮耀不在,那些身嫁貴門的姐妹該如何自處?餘下姐妹又有誰人敢娶?”
阿梧聞言不語,我輕嘆了一聲:“你來永安時日無多,但以你的聰明也該看明白。顧家就是最好的明證。昔日何等風光,一朝落沒,門可羅雀。若非聖上賜婚,你當真以為林慕之會嫁給他?”
大約是第一次見我如此神情,阿梧怔在原地:“原來你不傻,一直看得如此通透。”
我笑了一笑:“我娘說過,慧極必傷。”
阿梧不再說話,末了只道:“你救過我一命,我自當報還你,顧長清我替你好生看着,你且去承你的命吧!但記住,一定要活着,死了就什麽也守護不了了。”
我說大恩不言謝,也承諾在大哥的長子成人之前絕不會死。
她諷笑出聲:“願你真能撐到那時。”
我說:“必須撐到那時。”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