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爹
第2章阿爹
火,大火,沖天的大火。
叫聲,慘叫聲,沒有間歇的慘叫聲。
男人都有三分血性,當自己從小一起生活的親人死在自己懷裏的時候,尤其如此。我從家丁手裏奪過一根木棍,就要沖出園子。
但被阿爹一把鎬了回來。
“聽我說,同弟弟保護好你姨娘!”阿爹簡單一句交代,自己從我手中奪過棍子塞還給那個男丁,不由分說,舉起家中一直只做裝飾的長劍,叫上所有男丁一起往院外沖。
男人都有三分血性,但我畢竟還未成年,連志學之年都還差上一歲,個頭也才到阿爹肩膀。
回頭看了看擠在一堆的女眷,和身旁更小的弟弟,是同樣也沒了主意,不知該怎麽安排。內院的男丁都跟着阿爹出去了,便只剩下幾個伺候姨娘和我們的丫鬟。奶奶在世時尚有十多個,後來便只留了八個機靈點的。
虧得姨娘還未慌亂,旋即将弟弟交到我的手中,她忙活安排了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先遣散這些婢女。
“其他的話我也不多說什麽了,如今家裏橫遭一劫,擋怕是擋不住,躲不躲得過就看造化,你我主仆還是分散逃命去吧。”
倒還有兩個忠心的,不随着跑,要留下,還是讓姨娘給轟走:“分散跑,亂開,沒準兒大家還都能活命。都在一堆,擠着不走,不是等着別人來殺。劫難過後若我們都能大難不死,那便是緣分未盡,到時再聚也不遲啊。”
等着人都走光,便做第二件事。
我以為是要領着我們逃,沒想卻是把我們兩個領至那口被廢棄多年的枯井,讓我們藏裏面。“如今也是走投無路,只能希望姐姐在天之靈能保佑你倆,別讓他們找着。”
這口枯井我熟悉,別人都繞,我向來是不怕。這會兒遭難,躲進這裏反倒有一種難得的安穩感,比外面陌生的世界強得多。于是自告奮勇挪開井蓋,打頭第一個先攀下去。然後又接了弟弟,便随我和弟弟一同塞下去的,還有一個包裹。家裏一些方便攜帶的值錢東西,就至來得及拿那麽多。
但姨娘自己卻不跟我們藏一塊,借着還要去看阿爹,幫我們把封口的石板蓋重新挪回,消失在了井口。
弟弟再哭着叫阿娘也是無用。
等他叫過兩巡,我也只能捂了他的嘴,不讓他再出聲。他自己也能會得意,漸漸放棄了争紮。
很快,嘈雜的聲音從外間傳到裏間,連井底都能聽見人聲和腳步聲。但并不能分清,那聲音裏面有沒有阿爹,抑或姨娘。
可能是阿娘的在天之靈真有保佑,倒并沒有人來打這口枯井的主意。外面的火光從小然到大,又從大燃到暗,我抱着弟弟一動也不敢動。等到一切安靜下來,卻也不敢馬上就出去。不知什麽時候,就這般囫囵睡着了。
......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太陽還沒出來,天剛蒙蒙亮,畢竟也不能真的安睡。我叫醒弟弟,确認了外面沒有人聲,壯着膽子移開蓋板,雙雙從枯井中爬了出來。
觸目所及皆是狼藉,殘磚碎瓦餘煙未燼,眼前的東西業已不是溫馨的住所,在昨晚被全部付之一炬。
空氣中飄蕩着一股子焦糊味、血腥味,只是地上并不能看見人的屍體。
我和弟弟忍着悲痛,一臉迷茫,相互攙扶,向外面尋去。
然後便看見了堆成的一堆,那是下人們的屍體。
弟弟當場就開始嘔吐。
我強忍着,知道那一堆都是我的親人,甚至可能還躺着我的至親。克服身體上的不适,伴着止不住的顫抖,向那堆屍體走去。
便看見空地上,另外單獨擺放的,大娘、三娘的屍體。
弟弟跟了過來,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就撲在他阿娘身上哭。我亦俯下身去,陪同稀裏嘩啦落了一通淚,但還是先行抹掉站起。
還沒看見阿爹。
穿過中堂的廢墟,直至傾倒的大門,均未看見。滿院子尋找,終于在西北角落的客房處,有了發現。
但入目的,同時有另外一個男人。
阿爹渾身是血,攤躺在那人懷中,雙手無力地耷拉着,沒有動靜。那人也癱坐在地上,抱着阿爹,卻似哭得比我還要傷心。
我一時愣了神,道不清楚是什麽狀況。
只敢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緩緩挪步查看。然後便看見了阿爹頸間的血口,以及掉落于地上,那把沾滿了血的只曾挂來裝飾的長劍。
旋即呆住。
阿爹的确也死了。
而抱着阿爹那人的臉,我依稀認了出來,是見過的。他曾經就在這間客房裏住過,是阿爹的朋友,還曾喚過他叔叔。只是不怎麽受大娘和姨娘都不怎麽待見,像欠了我們家債似的。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色,卻一個勁兒的巴結讨好。
這種人,我自然也是不喜歡。
“我阿爹,是不是你殺死的?”我下意識地,會将這眼前所有的痛苦磨難歸結于他。
那人卻是無動于衷,只淡淡答非所問:“你便是他的孩子吧。”虧得他還能記着。
我正想發怒,但身後突然傳來弟弟的驚叫,讓我立時陷入慌亂。
而後,幾個彪形大漢想擰小雞兒似的,将弟弟帶了過來。看見我後微微一愣,但并不在意,仿佛我無關緊要似的,只先行向抱着我父親的男子抱拳作揖:“公子,等了一晚上,逮着個小的......不,兩個。”這下,便是把我也算了進去。
而那男子果真如我所料,不是什麽好鳥,他确實是罪魁禍首。剛剛還哭得傷心,旁人一來,像立時撥動了他腦中本就不太正常的神經似的,轉眼便換了臉色,滿目盡是狠意。将我阿爹放置于地站起:“便也是那些個賤人的賤種!”
也不叫那些個跟班動手,說罷又俯身拾起阿爹的長劍,高高舉起,三步并做兩步就向我砍來:“就讓我送你跟她們一起團聚。”
可憐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吓得連連後退,腳下一個趔趄跌坐于地,唯有閉眼扭頭等死。
我的确都已經感覺到劍鋒砍中了我額頭。
“铛”的一聲脆響,被人從劍鋒底下救了回來。長劍斷成了兩截,我被折斷的劍尖擦過頭皮。趕緊用手一摸,雖滿手是血,好在腦袋仍在。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一聲朗誦音過,一個和尚從天緩緩降落,站立在了場中。
是的,一點都沒有誇張,真真正正的從天而降。可憐我自從阿娘死後,便一直是讨厭和尚的,如今再次看見,竟然莫名地生出一種敬仰之情。
“哪裏來的和尚,敢礙我做事!”沒能殺了我,那男子自然是惱怒的,這會兒便立刻遷怒于和尚,提着斷劍向他發難。
可惜他沒掂量過自己斤兩,三兩下便被赤手空拳的和尚一掌拍中胸口,當場吐出一口鮮血,向後跌了回去。
“阿彌陀佛,老衲法號慧明。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還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和尚倒是淡定得高深莫測,這個時候,還有閑心給這些個強盜說教。
我卻惦記着弟弟,趕緊看向他。
未想,我弟弟想趁他們不備一個掙紮,那些個跟班也立時醒轉,一把扯過他去,舉起手中明晃晃的長刀就要架到他脖子上:“死禿驢,還不快閃開,小心大爺一刀就......”
那跟班話還未說完,刀還未落下,就被和尚轟得倒飛了出去。我連和尚怎麽過去的都沒看清,待看清時,弟弟已安然被他牽在了手裏,又護向身後,遞給了我。
“罪過罪過,孩子是無辜的,阿彌陀佛!”
和尚除了老是喜歡念經,這一點招人煩以外,其他都還是頂好。我趕緊将弟弟護在一旁,要不是賊人還在,真想立刻就跑上前去,先給和尚磕幾個響頭。
對了,賊人還在。
我立刻看向那個男的,他受傷尚還倒地不起,而我眼中開始升騰起複仇的火焰。平常我可能奈何他不得,現在不正是我親手殺死的最好時機?
我不由得深呼吸幾口,給自己使勁加油打氣,好讓不争氣發僵的雙腿能邁開步伐。
便見,那男子面目猙獰地開始狂笑,邊笑又一邊往我阿爹身旁爬:“你竟然寧願自裁也不寧願再跟我,我一個人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帶着哭腔,就突然冒出這些個莫名其妙的句子。
“我一個人活着還有什麽意思......”爬到我阿爹身邊,然後,就把那柄斷劍駕到了自己脖子上:“你別想這麽便宜躲開我,我這就下去找你!”手上一拉,把自己脖子抹了。
腦袋一如既往地有問題,脾氣一如既往地狠。
傷口鮮血噴湧而出,淌了一地,倒和阿爹死得一副模樣。
我呆在那裏,癡癡地看着一切,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由活到死的全過程,被震驚得呆若木雞,腦袋一片空白。
......
“死禿驢,你還不知道你剛剛逼死的,是什麽人吧!”那男人的幾個跟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起來了。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幕,也很是慌張,但還是痛快選擇将這口鍋甩給了恩人。
此番言語叫醒了我們所有人。
但我也只輕輕扭了扭頭,然後又繼續盯着阿爹同地上的那個男人,站在那裏發呆。似糊塗又好似明白了些什麽,恍然若失又不知所措,便也自動忽略了旁的在做些什麽。
和尚聞言微愣,但仍舊不動如山,亦無意開口相詢。
而跟班已從懷裏摸出一只竹筒,一拉尾線,朝天放出一只轟天雷,在天空絢麗綻放開來。“死的人是姬家的公子,姬家的家事你也敢管,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啦。”
和尚終于變了臉色,露出驚訝,不可置信地朝那死去的男子投去難得的一眼關注:“姬家!”
“對,姬家!”跟班惡狠狠道。他們這會兒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底氣,明明不是對手,還大放厥詞:“在場的一個都別想活,統統陪葬!”說完,全都跟打了雞血似地,不要命地向和尚撲去,向我和弟弟沖來。
和尚這會兒卻開始認慫。不知是被剛剛跟班的響箭和話語唬住,害怕了被一堆不要命的圍攻,還是菩薩心腸太過,不願對這些跟班下死手。簡單打發掉他們,将我和弟弟一手提擰一個,跑了。
當然,應該算是,救走。而那時的我,也以為和尚是将那一衆跟班盡數打死。
......
我是全然沒有反應,整個人是木的,身體便也沒有任何掙紮。對逃出生天沒有太多的感覺,反而是對自己想透了的事情,從麻木中,生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悲傷。
為什家裏麽這麽多姨娘,卻只得我和弟弟兩個?為什麽大娘生不出孩子?奶奶為什麽被氣得一病不起?是了,奶奶最讨厭下人們議論阿爹了,自己也未嘗沒有聽聞過關于阿爹的閑言碎語,只是自己不懂抑或不願相信罷了。
統統聯系了起來。
阿娘為什麽要投井自盡?阿爹為什麽招來這些個禍事,而後自己刎頸一了百了?大娘、三娘為什麽恨那個男子?那個男子又為什麽哭阿爹,還跟着阿爹赴死?
他們又為什麽一同死在那間客房?
“阿爹是個斷袖。”
我木然地喃喃。看向身旁的弟弟,又看向身後消逝的家,流出了兩行莫名悲傷的淚水。
那一刻,仇恨消失了、怨恨也消失了,只剩下心頭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悲傷、不解、茫然。
我只是木然地重複:“阿爹是個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