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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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森每天給葉漾發十條八條消息,并不是信手拈來。
他一不能問她實質性問題,比如她在打什麽算盤,是不是要分手,都算實質性問題,二不能帶情緒,比如嫉妒、思念,包括悲觀,都算情緒。
他只能對她說他每天吃了什麽飯,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
為了能不停地發消息,他只能不停地吃飯、見人、做事,連軸轉。
到了年底,有人沖刺,有人釋然,葉漾的“改天”拖到一年的最後一天,不能再拖。
上午,郁森給她發消息說送去德國參賽的作品只拿了銀獎。
下午,郁森說溫水鎮在臺風中倒了不少的房子,好在人都沒事。
晚上,郁森說去和徐通達等人跨年。
晚上九點,葉漾直接去了郁森的工作室。郁森的車不在,按門鈴,沒人。她拿出鑰匙開門,還是一塵不染,她的拖鞋和水杯也還是在一目了然的位置。
她怎麽對蔣澤園,郁森怎麽對她。
區別在于蔣澤園看不到了,她看到了。
坐在沙發上,葉漾收到郁森發來的兩張照片,一張觥籌交錯,一張煙花。
她回複他:「要到十二點?」
郁森:「不到十二點怎麽能叫跨年?」
葉漾黑着燈,從窗口看到車燈劃破夜空、閃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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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郁森開燈,第一眼看到的是葉漾的拖鞋被一雙棉靴取而代之。他沒見過這一雙棉靴,他和葉漾從盛夏走到秋天的尾巴,沒見過她的冬天。
郁森的目光停留在棉靴上,思考着要不要走。
只要他走,就不算見面。聽說過見字如面,比如見到蔣澤園的字,像是見到蔣澤園的人。沒聽說過見鞋如面,總不能他見到她的鞋,就算見面。
只要沒見面,就能維持原樣。
這該死的原樣,是他不惜一切代價去維持的。
“你敢走,”葉漾看穿郁森,“我讓你這輩子都找不着我。”
郁森看向沙發,看向聲音的源頭,看向在他的世界裏最有恃無恐的女人——她一直沒剪頭發,過了肩膀,沒瘦,氣色也算是紅潤,穿着牛仔褲和藍色毛衣,身前是個雪人的圖案。
郁森有他的明察秋毫,看得出葉漾今天的穿着既不張揚,又不灰蒙蒙,更多的是青春和孩子氣,讓他不得不懷疑她在年長、持重的蔣澤園面前就是青春甚至孩子氣的存在。
“不是說要到十二點?”葉漾說笑。
郁森還站在門口:“回來拿東西。”
“拿什麽?”
郁森環視一周,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反問葉漾:“你來幹什麽?”
“有東西要還你。”
郁森不用問是什麽。
他早就看到葉漾把他給她的鑰匙放在了茶幾上。這一幕似曾相識。當初在溫水鎮,葉漾離開前把鑰匙留在地墊下。
他發誓,将來再不會給她鑰匙。
給了,她總會還回來。
葉漾起身:“你要站到什麽時候?”
從沙發到門口有一段距離,嚷嚷着說話不是長久之計。
“你坐下,我就過去。”郁森的要求低到不能再低。
先把她留住再說。
葉漾坐下。
走向葉漾的途中,郁森思考着要坐在哪。遠有遠的好處,近有近的弊端。最後,用不着他選,葉漾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他只有羊入虎口的份。
二人之間的距離不到十公分。
葉漾又說笑:“你滴酒沒沾,給我發別人碰杯的照片做什麽?煙花的照片是從網上找的吧?這才九點多,放煙花太早了吧?就為了顯得你夜生活花花綠綠?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你有這種虛榮心。”
今晚,她沒有全盤計劃,只知道結果如何,不知道過程。
過程中有說有笑,總好過劍拔弩張。
郁森掏出手機:“我還有好幾張,準備十點、十一點、十二點發給你的,你要看嗎?”
他看着手機,她看着他。他只覺得沙發往她的方向一陷。随即,他被她用雙臂摟住。
兩個人并排坐,他面朝前,側對她,不給她懷抱,存心讓她摟得吃力,她越調整,他越較勁。“愛抱不抱。”她松開他,還順勢推了他一把。
郁森心如明鏡:“是最後抱一次嗎?”
葉漾默認。
“抱完你就走?”
“抱完說話,說完話再走。”
郁森再确認一遍:“抱完不走?”
葉漾嚷嚷他:“我們之間不是還有話沒說嗎?說完話再走!”
不走就行。
郁森一條手臂伸進沙發和葉漾的後腰之間,輕輕松松帶她面向他,收入懷抱——上天不算太偏心,在精神上給了葉漾至高無上的地位,把身體上的優勢聊勝于無地補償給他。
久別後的擁抱和熱烈相去甚遠。
只剩下緊,緊得骨頭都發酸。
其餘的,更像是兩根在海上漂了太久太久的浮木,被推上岸,曝曬也救不了濕到要爛掉的心。
“對不起。”葉漾說的是心裏話,“我來之前還查了用于道歉的名人名言,都太賣弄了,不好,都沒有對不起好。”
“我不信。”
“不信什麽?”
“不信你查了名人名言。”郁森對葉漾控訴得多了,口吻像聊天氣一樣自然而然,“連道歉你都要敷衍我,到最後你都要敷衍我。”
葉漾哈哈一笑,沒辯解。
她要從郁森的懷抱裏退出來,郁森沒放:“有什麽話,抱着也能說。”
“不能。”葉漾用力,“你以為我要說的話都在嘴邊?你以為我不費心、不費腦子的?你抱得我心和腦子一個都動不了。”
她再用力,對郁森來說連撓癢癢都不算。
“說完話還能抱嗎?”郁森至少要為自己多鋪一步路。
“能能能。”
“不是說完話就走?”
葉漾投降:“說完話再抱一次,行了吧?”
行。
郁森放開葉漾。
兩個人坐好。抱着的時候都繃着一根弦,分開了才管不住呼吸,熱得像煙,胸腔起起伏伏。“我先說?”她只是象征性地問問他。
“說吧。”
“我今天一直在想,你是個悲觀主義也好,最壞的結果被你想過八百遍了,我再說,對你也沒什麽大不了。”
“你試試。我想過八百遍你要和我分手,你說一遍試試,看我能不能接受。”
“我要和你分手。”
郁森自認為是威脅,但進了葉漾的耳朵,就是讓葉漾理直氣壯:不是我要說的啊!是你讓我說的啊……
郁森起身,握住葉漾的大臂,帶她到樓梯口:“上去。”
葉漾不急不躁:“你要限制我人身自由?”
“對。”
“什麽時候不說分手了,再放我走?”
“對。”郁森的威脅一句句全出自葉漾之口,更沒威懾力。
葉漾站上兩級臺階,面向郁森:“你至少先聽聽我為什麽要分手。”
蔣澤園寫給葉漾的書,郁森雖然只看過一遍,但過目不忘。他是有發言權的:“還能為什麽?我聽你的話,你聽他的話。”在他看來,蔣澤園說了不會放開葉漾,葉漾束手就擒。
“你小瞧我了。”
郁森不以為然地別開臉。
“從我二十九歲生日到今天,這段時間我過得很好,所以我才要和你分手。”
郁森把目光調回來,帶着火氣和不可思議——火氣再大也只占一分,不可思議是壓倒性的。
葉漾握住樓梯的扶手:“先說我周圍的人。我公婆現在對我很好,經歷過前兩年,我覺得沒什麽比一家人和和氣氣更可貴的了。我的朋友、同事,前兩年都拿同情的眼神看我,現在同情少了,羨慕多了,還有人說要能像我和蔣澤園這樣愛一場,什麽都值了,我就是嘴巴不夠毒,夠毒的話,我就問跟你換,你要不要?”
她越是娓娓道來,郁森越覺得她在演戲。
卻怎麽也找不到她的破綻。
包括她的指尖都在樓梯的扶手上呈出放松的狀态。
“你在聽嗎?”葉漾往下走一級臺階。
郁森後退一步。
“算了,前面的也不重要。”葉漾不愧是老師,“我接下來要說的都是重點,你聽好了。”
她是老師,郁森就是學生,不管聽不聽也得坐在這該死的課堂裏。
“周圍的人怎麽變,不重要,重點是我變了。”葉漾斬釘截鐵,“我從走不出去,變得不想走出去。我和他的家,從牢籠又變得像家了。時間對于我來說,變得飛逝了,不是慢吞吞的了。我想就這樣問心無愧地過我的下半輩子。我沒有自欺欺人,你看得出我體重上了九十斤嗎?一百斤指日可待。”
郁森往前邁一步,堵死樓梯口,兩個字原封不動:“上去。”
兩個人離得太近了,近到一定會分出勝負。
葉漾不退:“你不要任性,任性解決不了問題。”
郁森也不退:“你是在解決問題嗎?你是在解決我。你說你這段時間過得很好?你說了一大堆的好處,壞處一句不提。我問你,你想過我嗎?”
“想過,”葉漾供認不諱,“我每天都有想你。”
郁森殺紅了眼睛:“你想我的時候,想跟我分手的時候,也覺得過得很好嗎?”
“就因為有你這個壞處,我才只是說過得很好,不然我會說十全十美。”葉漾的陳述比郁森的威脅更無堅不摧,“郁森,有你,我會過得好,沒有你,我會過得很好,懂嗎?我跟你分手,不是委曲求全,是為了過得更好,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