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三級臺階前,郁森接手行李箱。
葉漾小跑着去推另一個:“你把整個家都搬過來了嗎?”
“嗯,”郁森靠在門框上看葉漾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不走了。”
紅磚地坑坑窪窪,葉漾手一軟,行李箱眼看要倒。郁森跨下三級臺階,扶住。葉漾長籲一口氣,沒有對他的一句“不走了”作評價。
這裏之前是一位畫家的工作室,白牆和水泥地的裝潢先不用大動,郁森有請人來打掃過,在三樓添了張床,衛生間裏裝了淋浴房,先能落腳,以後再慢慢完善。
一樓像個展示廳,四面白牆有挂畫作的痕跡,兩條酒紅色長沙發呈直角擺在中央,夾着金褐色茶幾。太空曠了。葉漾的肚子咕咕一叫,有回音似的。
“沒吃飯?”郁森在拆箱了。
葉漾縮着肩膀坐下:“你問哪頓?”
室內并不比室外暖和。
“你幾點來的?”
“十點。”
“晚上十點?”
“上午十點。”
郁森擡眼:“上午十點我還沒登機。”
“我樂意。”
Advertisement
“好,你樂意。”
葉漾眼看郁森從行李箱中拿出方便面和電煮鍋,難以置信:“這些值得你千裏迢迢帶過來嗎?箱子那麽重,我還以為是金山銀山。”
“這些能讓你填飽肚子,”郁森走向茶水間,“這地方三更半夜沒有外賣,你只能在金山銀山上餓死。”
葉漾跟去茶水間:“你未蔔先知?算出來我餓着肚子等了你十四個小時?”
“我沒那本事。我給我自己準備的,便宜你了。”
二人背靠臺面默默等水開。
能聊的不多。
畢竟之前每天都在聊,似乎沒什麽對方不知道的事。
葉漾閑得慌,雙手反撐在臺面的邊緣,往上一蹿,沒坐上去……
郁森“鄙視”地瞟了她一眼,被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她質問他:“瞧不起誰呢?”
郁森雙手掐在葉漾的腰側,抱她坐上去:“你,瞧不起你。就這沒用的小身板,等我十四個小時?黑燈瞎火,沒遇上壞人,只能說你運氣好。”
“哪來那麽多壞人?”
“不多嗎?我們中間就有一個,壞人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五十。”
葉漾知道郁森說的是她,偏要睜眼說瞎話:“你改邪歸正還來得及。”
郁森抱葉漾坐上去後,站回了原本的位置,和她間隔一人的距離。
這樣的距離看她剛剛好,不遠不近,不會遠到沒把握,也不會近到有錯覺。只是這樣看着她,他就覺得過去一個月的分離是值得的。過去一個月,他每天都想來京市,他忙,她也忙,更何況她不是時時刻刻給他亮綠燈,即便如此,他也想見縫插針地來看看她。
沒來,是因為來了還要走。
他不想再走了。
索性把一切都處理好再來。
水燒開了,從沙沙聲到咕嘟咕嘟。
郁森把面餅放進鍋裏,再撒入調料。筷子也是他從溫水鎮帶來的。葉漾還坐在臺面上,看他拿筷子把面餅撥散,把調料攪勻。
他不是左撇子,他用右手拿筷子。
和蔣澤園的右手一模一樣。
蔣澤園不會做飯,只會煮方便面。
蔣澤園用的是煤氣竈,還會往鍋裏磕一個雞蛋,加幾顆青菜。曾有一次,葉漾抱怨這樣會讓方便面失去靈魂,但蔣澤園說這樣有營養。蔣澤園是對的。畢竟當時,鬧着要吃方便面的葉漾在生病,沒營養不行。平日裏,蔣澤園并不幹涉她的口味。
這件小事,早被葉漾遺忘了。
在蔣澤園離開後,她将他追憶了一遍又一遍,其中不乏比這件事更小的小事,卻漏掉了它。
因為郁森的右手,它在今晚悄然冒出來,讓葉漾惴惴不安。
她明明不是無理取鬧的人。
蔣澤園的死,歸咎于她那天鬧着要吃西瓜。她一直以為她只“鬧”了那一次,便鑄成大錯、釀成大禍。原來,她還曾在生病時鬧着要吃方便面。
“我來。”葉漾跳下臺面,從郁森手裏拿過筷子。
郁森看葉漾的臉色暗下去,垂着頭,将鍋裏的方便面攪了個天翻地覆。“想什麽呢?”他問她。
葉漾沒擡眼:“你猜。”
“想他呢?”
葉漾手中的筷子和鍋底摩擦出尖銳的一聲:“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嗎?”
“想蔣澤園呢?”
葉漾啪地撂下了筷子:“誰讓你提他的?”
郁森不難猜:“因為他也給你煮過方便面?”
葉漾默認。
郁森關了電煮鍋,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他把右手伸到葉漾的面前:“我總不能剁了它。所以,你要想他,你就想,你想他是天經地義的,別小題大做,你習慣了,我也就習慣了。”
郁森輕描淡寫,習慣二字像是在逞強,卻是心裏話。
蔣澤園勢必為葉漾做過很多事,将來,他也會為葉漾做很多事,一模一樣的右手是雙刃劍,他享受過一時的好處,也要接受漫漫無期的弊端。
“可以吃了吧?”葉漾懸崖勒馬。
情緒化是“尋開心”的大忌。
郁森把鍋端到茶幾上,葉漾只管拿筷子。二人分坐在兩條長沙發的對接角,距離不遠,但一人把着一邊的扶手。“不會只有一雙筷子吧?”她問他。
“我一個人住。”
“我們不但要在一個鍋裏吃,還要用一雙筷子?”
郁森以葉漾為先:“我不餓。”
肚子卻拆臺地叫了叫。
葉漾沒必要和郁森謙讓來,謙讓去,開吃:“你說你,選這麽偏的地方,跟荒島求生似的。”
“我用不着太繁華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
“我還到不了那個境界。”
葉漾抓緊吃了兩口,把筷子遞向郁森:“我吃兩口,你吃兩口。”
“都是你的。”
“我吃兩口,你吃一口,”葉漾恐吓,“你再跟我廢話試試看。”
郁森這才接過筷子,吃一口,還給葉漾:“你是不是胖了?”
“三斤。”葉漾炫耀地伸了三根手指。
“到九十了嗎?”
“女人的年齡和體重不都是秘密嗎?”
“你在溫水鎮見我第一面就跟我說你二十八歲了。”
葉漾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差一點點九十。”
“争取長到一百。”
“你見過我一百斤的樣子。”葉漾整個人暖和過來,嘴上是油光,眼睛裏的光卻是由內而外,“我還記得我報名棕榈灣酷夏小姐的比賽,要量身高和體重,我一百斤不多不少。比現在好看,是不是?”
“現在也好看。”
“也?”葉漾審視郁森,“這一個‘也’字透着敷衍。”
郁森換了一個字:“現在更好看。”
在他看來,十年前和十年後的葉漾雖然在體重、膚色和神态上都截然不同,但在好看的程度上不分上下。若非決出個勝負,只能是現在比過去更好看,将來比現在更好看。
“換了別的男人這麽說,我會覺得他瞎、虛僞、油嘴滑舌。”葉漾審視郁森的結論是,“你不一樣。我覺得你在說真的。”
“做我這行,審美不值得你信服嗎?”
“跟審美沒關系。”
筷子輪換到郁森手裏,他以吃面為由,沒說話。
跟審美沒關系,跟什麽有關系?葉漾一張嘴閑着,卻也沒再多問一句。
她能察覺出,郁森對她言聽計從的同時,也對她有所隐瞞。或許,只要她問,不用嚴刑拷打,他就會和盤托出。但問了,得不償失。得到一個他的小秘密有什麽用?那只會變成她的包袱,讓她失去她的無事一身輕。
筷子在二人手裏輪換了幾個回合,最後一口面,郁森讓給葉漾。
“我明天上午有課。”葉漾越是節假日,課排得越滿。十一小長假,她只有今天是清閑的。
“幾點?”
“九點,我八點半就要到學校。”
“七點出發,我送你。”
對于葉漾今晚會留下來這件事,似乎二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不存在誰詢問誰,或者誰試探誰。郁森去茶水間洗碗。葉漾一個人去樓上轉了轉。
二樓之前是畫室,大概也會被郁森當工作間。
三樓被分割得像是辦公室和會議室,桌椅都沒了,只有郁森提前請人買來的一張雙人床。
床品是米色格子的。
葉漾懶得再下樓,站在樓梯口對郁森喊:“你等一下幫我把包拿上來!”
二人理所當然到什麽程度?就像郁森的床上擺了兩個枕頭,葉漾今天來這裏的時候,甚至不知道郁森的航班號,但在包裏裝上了換洗的貼身衣物和牙刷。
郁森拿了葉漾的包上來。
他穿着一件黑色帽衫,洗碗前,把袖子抻到手肘,還沒來得及放下,露着手臂。
葉漾伸手,卻不是沖着包去的,直接摸上郁森的手臂,從手腕往上,到礙事的袖口,再折回手腕,視線跟着自己的手走。在他“擦邊”的自拍中,有拍過一張手臂——拍到最後,沒的可拍了,濫竽充數。
卻在葉漾的潛意識裏埋下一顆種子。
覺得手臂也是她可以“亵玩”的部位。
郁森不知道葉漾要做什麽,倒也無所謂,她要摸,讓她摸就是了。說句直白的,他身上她都摸遍了,區區手臂不值一提。卻不料,葉漾下一句話說得更直白:“如果我跟你做的時候,也想到他,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