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小雪只下了一陣,空氣清冷而澄澈。秋蟲早已經隐匿進土裏,林中只有躲在矮林避風處的斑鸠咕咕叫幾聲。
雪、樹葉和泥土的氣息充滿鼻腔。那頌停在矮樹林和灌木叢之間,樹蔭吞掉了他影子。
他眺望前方別墅許久,深吸氣兩次才提步穿過灌木叢,繞過越野車,推開虛掩的前院門,直到站在別墅門前。
住在這裏三年,他從沒翻過山來這邊看一眼,也沒有對周邊或遠或近的鄰居産生興趣,多加打聽過。
“好了嗎?我餓了。”一道清脆的男聲傳出來,尾音婉轉,像在撒嬌。
那頌收回伸出去的手。斂氣屏息,猜錯了?
“馬上。”低沉渾厚的男聲回答道,“穿鞋吧。”
那頌轉身,一只腳伸出去又頓住,不,他沒猜錯,這兩道聲音雖然不是柯桦的,但是很熟悉。在哪裏聽過?是誰?
隔着一扇門,傳來鞋底摩擦地毯的輕微動靜,以及鑰匙刮擦玻璃碗的聲音。
“快點!”
“來了。”低沉渾厚的聲音無奈道,“中午沒吃飯?”
“他們把貨弄錯了,我退了又訂,一擡頭都四點了。”
“那還來,你說你是不是有病。”
“我為誰啊?”
“讓你愛豆知道廢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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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我現在背靠姥姥,看誰敢動我。”
門從裏面推開,說話的人迫不及待沖出來,結果差點沖到那頌懷裏。
“媽呀——”汪睿吓得魂都飛了。
周智眼疾手快把汪睿拉回來,單臂摟着人蹙眉看臺階上站得仿佛冰雕似的人。
冰雕只穿着一件果綠色毛衣和深藍牛仔褲,身姿筆挺、氣勢凜然地瞪着他。這樣子,跟前幾天在柯桦手機裏穿着鉚釘襯衫半坦半漏的風騷模樣判若兩人。
“……好久不見。”周智道。
“你怎麽……”找到的?汪睿把後半句咽回肚子裏,被那頌瞪得有點怕,鴕鳥似的轉身把臉埋進周智敞開的外套裏。“快讓他走。”他嗚嗚啦啦地說。
“我們要出門吃飯,一起嗎?”周智摟着汪睿下樓,極其自然地從那頌身邊經過。
“他住這兒。”那頌的眼睛盯着敞開的門。這兩個人慌張的門都不關就要走,這是做了多少虧心事。
“哎——你別瞎看!”汪睿從周智懷裏露出腦袋,“關門關門。”
周智只覺得尴尬至極,又踅身回去關上門,返回後拉起汪睿大步流星往外面走。
兩個人上了車,周智一刻不停地啓動車子,踩下油門車子向前行的同時後門突然打開了。他忙踩剎車,眼睛從後視鏡看向後座。那頌已經坐穩了,沁了初冬寒雪的眼睛冷冷地從後視鏡裏看向他。
周智:“……”
副駕上汪睿兩只手抓着安全帶,仿佛抓着救命的稻草一般噤若寒蟬。那頌和周智的神态都讓害怕。前者更甚後者。時隔三年,再見那頌,他感覺那頌比以前更陰森更恐怖了。是剛從地獄爬上來嗎?
那頌忽然前傾上身,手搭在副駕上,手指若有若無地點在汪睿肩頭。
汪睿被電打到似的轉身把自己拍在車門上,瞪着那頌喊:“你不要過來啊——”
周智轉頭面朝車窗,深深嘆了一口氣,就這點膽量還來挑釁人家,哎。
車子駛出小區,開往市中心。車廂裏只有發動機的響聲,另外三個仿佛不會喘氣的機器人。中途汪睿因為挪動屁股弄出了一點動靜,結果把自己吓得像個木雞。後來木雞再也沒動。
四十分鐘後,黑色越野停在市中心公寓大門外。周智從車兜裏掏出一張卡遞給那頌。“812.”
那頌接過卡,推開門下車。“汪小睿。”他忽然道。
“幹嘛!”汪睿一把抓住周智的手,“都是我幹的!要打趕緊的!”
“下次紙撕的整齊點。”那頌道,“還有,我不吃蘋果。”
門關上,汪睿一臉疑惑地盯着那頌的背影問:“蘋果他吃了呀。他什麽意思?”
“柯桦有強迫症,內褲上有個褶都能失眠,撕紙更不會撕得狗啃似的。他不吃蘋果,柯桦知道。”周智伸手在汪睿臉上捏了一下,“吃蘋果的是我,傻。”
“誰管他吃不吃蘋果!不對!你怎麽知道我愛豆內褲上不能有褶!!”汪睿怒道。
“他自己說的。”周智哭笑不得道。“要不我偷一條給你看看?”
“好……個屁。”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汪睿立刻用憤怒遮掩自己掉了滿地的節操:“剛才你為什麽不讓他下車?!”
“你沒說讓他下去,我以為你同意了。”周智忍着笑道。
“誰同意了!?我不同意!”
站在大門旁邊刷卡的那頌忽然轉頭看向副駕,汪睿立刻縮起腦袋,催道:“快走快走!鬼來了!”
那頌目送越野車離開,根據門口保安的提示找到八號樓,刷卡進門進電梯直接上到12樓。
卡片只能刷開門禁,刷不開入戶門。那頌站在門前盯着指紋鎖看了一會兒,伸手撥開了指紋鎖隐藏的密碼蓋。
柯桦在大學附近的那間房子的密碼是柯肖晴的生日。
那頌輸入柯肖晴的生日。
“密碼錯誤。”
柯桦的生日。
“密碼錯誤。”
那頌又輸入自己的生日。
“密碼錯誤。”
不是親媽的、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
難不成是那個女人的!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來那頌一腳踢在門上,揚手把卡片摔在門上。他轉身往電梯方向走,身後,入戶門的解鎖聲響起,門咔噠一聲彈開了。
那頌扭頭往後看,門縫裏沒有人影。一陣涼意竄上後背,他猛地回頭朝後看。身後也沒有人。不對,他又扭回頭看向門上面。
門框正上方挂着門牌,浮雕門牌十分精致,細看可以看見裏面有光,是攝像頭。
進還是不進?是個問題。
背對敞開的入戶門站了兩秒,那頌轉身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進去。
攝像頭的另一端,柯桦關掉家裏的監控報警,把手機揣回兜裏。坐在對面的李恒洋緩慢地睜開眼,兩雙眼睛驀地對上。
李恒洋輕笑:“等不及了。”他語氣篤定,仿佛用一百種方法驗證過他的猜測,結果答案如他所料:柯桦等不及讓他去死了。
李恒洋仿佛一個紙人,身體薄薄一片,整日陷在輪椅裏,身上蓋着厚毛毯,加熱墊讓他周身萦繞着幹燥卻腐朽的氣味。
近一年看見李恒洋,柯桦總會想起死在沙漠裏不久的駱駝。烈日下,黃沙上,幹癟的皮囊之下早已空心的骨架。風可以從他空心的骨骼裏穿過,陽光能刺透他破爛的皮囊。
柯桦的兩只手肘架在膝蓋上,兩只手攥成的拳頭抵在下巴處,一雙眼睛探究地望着輪椅裏的男人——那股幹燥與腐朽的氣味像枯葉爛進腐殖土裏的氣息。
将死之人都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李恒洋也一樣。他清醒時就愛擺布活着的人,讓他們更恨他,或者難以忘記他。
“一家人。”他聲音喑啞微弱,吐出三五個字就要休息半分鐘,“總要有全家福。”
柯桦從鼻腔噴出一聲冷笑。“我姓柯。”他起身走到窗邊。從這裏望出去能看見公寓所在的方向,但是看不見他住的那棟樓。那頌怎麽知道他住在那裏?
“你流着……”李恒洋掙紮着要坐起來,管家從門廳走過來扶起他,往他身後塞了一個抱枕。
李恒洋堅持說完:“我的血。”
“流着你的血的人不只有我,你大可放心地走。”柯桦毫不留情地說。
敲門聲響起,管家疾步去開門。門打開,一襲白色旗袍的中年女人抱着一張遺像走進來——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左右,沒有笑容,陰郁地看着前方。女人身後跟着一個抱孩子的保姆。
柯桦回頭,視線掠過屋中所有人,落到門口的柯肖晴身上。
柯肖晴剪了利落的短發,一身中性西裝。她笑得譏諷,拎着一只棕色皮包大跨步走進屋。“我以為再見你是墓碑上的照片,你的命比我想象的硬,果真禍害遺千年。”
“我活着,”李恒洋的眼睛先看向沙發上的尹薇,再看向柯肖晴,“才能讓,你們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