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食堂三樓。
那頌吃完面前的套餐,靠在椅背上,無聊地看着對面的人把牛肉拌飯塞進嘴裏。
樓梯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為什麽吃西餐?我想吃黃焖雞。”汪睿的腦袋一點點從拐角處升上來。
周智一只胳膊摟着汪睿的肩,晃悠着從二樓上來。“我想吃。”周智說。
“卷毛跟大塊頭戀愛了。”那頌偏頭看向樓梯口。
柯桦回頭瞟了樓梯口一眼。周智看見柯桦,橫移半步擋住汪睿的視線,推着汪睿往餐廳裏面的雙人位走,拐彎時朝柯桦眨了下眼睛。
“河邊是不是他?”那頌歪頭看柯桦。柯桦垂着眼睛吃東西,速度有點慢,沒什麽聲音,動作也不大,看着餐盤的樣子仿佛這桌上就他一個人在用餐。
“問你呢?”那頌在桌下面踢了柯桦的腳一下。
柯桦剛往嘴裏塞了一口飯,咀嚼着擡起頭,燈光下瞳仁又黑又亮,半邊嘴裏塞得鼓囊起來。他咽下飯,“跟你有關系碼?”
那頌再踢他。“從現在開始有。”
柯桦輕笑。“晚了……”
那頌伸手搶過柯桦手裏的勺子,舀了一大勺牛肉飯填進嘴裏。發火呀,動手呀,生氣我就告訴你。
柯桦雙手交疊在餐桌邊緣。靜靜看着那頌用自己的舀子吃自己的飯。那頌今天很奇怪,從教學樓前見面的第一眼到現在,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所有行為都奇怪。
之前,那頌的目的性也很強,就是硬撩,不帶任何感情。像沒有感情的朗讀,生硬、別扭,生搬硬套的撩人套路,即滑稽又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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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不同。
從教學樓前看見那頌,他就發覺那頌身上少了那股張狂和盛氣淩人的氣勢。呆呆地站在沖向食堂的學生的人潮裏靜靜地望過來的眼睛很迷茫,神情猶豫,嘴巴張張合合好幾回才叫出他的名字。
草地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閃閃躲躲的眼神,現在,這裏,紅着耳朵咬着他的勺子,想挑釁又傻呆呆看過來的樣子……
“又從哪看了奇奇怪怪的攻略?”柯桦從那頌手裏拿回勺子,把僅剩的兩口飯扒進嘴裏。“翻我們學校論壇了?”
那頌張嘴想罵人,想辯解。猶豫間,心裏那點不值一提的底氣已經潰散。“我說了,允許你喜歡我。”那頌上身幾乎趴在桌上,眼睛執着且堅定地鎖住柯桦。
柯桦放下勺子,抽紙擦嘴,紙抟進手心,他握着紙,認真地說:“我也說了‘不用’。”
“哐當——”那頌靠回椅背上,“柯大樹你在得寸進尺嗎?”
“是呀,要揍我嗎?”柯桦起身,“那快點。”
那頌瞪着挺拔的背影拐過樓梯口。
坐在餐廳裏面的汪睿終于發現自己跟男神在同一個餐廳用餐,噌地站起來,跨過周智就要往外追。
周智攔腰把人按回腿上。擡手朝那頌一揮,一副“你他媽不追是想讓我媳婦去追”的鄙視表情。
那頌條件反射似的彈起來。他從一層食堂出去的時候,柯桦正在樓前掃單車,他趕緊拿手機掃單車。
兩輛車子一前一後離開食堂,騎行在學校環形路的樹蔭裏。
那頌始終跟在柯桦後面,偶爾偏頭看操場,看花叢,看遠處的球場,轉回頭的間隙,看一眼前面的人。
柯桦始終不疾不徐地騎在樹蔭裏。路過飲料販賣機,他停車,掃碼買東西,跨上車時,回手把一瓶冰鎮水扔進那頌的車筐裏。
那頌彎腰拿起冰鎮水。
柯桦擰開喝了一口,回頭說:“辛苦了保镖。”
烈陽下的樹蔭裏,汗從鬓角流到下颌上,聚集成一大顆挂在下颌邊緣。正午太熱,那頌似乎熱傻了,在蒸騰的熱氣裏皺眉看着他。
柯桦轉頭看他,那頌慢半拍偏頭看一旁,下颌的汗滴在襯衫衣領上。熱氣燒紅了他的臉。
柯桦用腳劃拉地,單車後退與後面的車子重疊半個車身。他的胳膊穿過一小片日光向後伸,修長的手指伸到那頌臉旁。
那根手指的目的地是自己的臉?!那頌下意識後仰。
“別動。”柯桦說。
那頌保持後仰的動作定住,斑駁的樹影篩在白皙的皮膚上,落在被熱氣蒸紅的眼睑上。他像是燙到似的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有什麽劃過下颌,微不足道的一點癢擦過皮膚,半邊臉頰立刻蹦出細栗。
楷掉挂在下颌邊緣的汗,柯桦把另一只手裏握着的半瓶冰鎮水貼在那頌額頭上。“曬傻了?”
那頌耳朵裏灌滿沸反盈天的顫鳴,眼睛沒有聽力,不過視力極佳,它看見一雙唇在光影裏張張合合,挂着薄膜似的一層水,英俊的眉眼裏噙着笑。笑什麽?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那只楷掉他汗珠的手。
柯桦整個人僵住。
五指收攏,掌心包裹住手掌,一瞬間攥握在手裏的觸感擊中心髒。那頌打了個寒顫,眼睑一抖。
他在做什麽?!
“……還我,我的汗,你憑什麽,憑什麽拿走。”他看着柯桦的眼睛,低聲說。
媽的,他在放什麽屁!卧槽!快來輛車撞暈他!
聽清楚那頌說什麽,柯桦腦門上慢慢蹦出一個個問號。
“……什,什麽?”
“別想偷小爺的東西,一滴汗也不行。”手松開時那頌低頭掃過蹭到汗的指腹,那是從柯桦食指上蹭來的汗。他抓到柯桦的手了!
柯桦被搞得原地發蒙,回過神,猛地蹬了一腳車蹬子,車子沿着陰影滑出去。
“轟——”
烈陽當空,竟然打雷了。
那頌仰頭看雷聲傳來的方向,北邊,一大片雨雲正往這邊飄。
意識到大雨将至,蟬叫得更大聲,做出一副誓死不屈的樣子。
那頌沒有追上去。他現在沒法跟柯桦待在一起,三米內,不,五米以內都不行,更別說一間屋子裏,一張床上……
床。
柯桦的床挺大的。
還挺舒服。
木頭怕鬼。
膽小鬼。
“喲,小狗回來了。”奶茶坐在沙發上,抱着電腦。
“你怎麽跟我小舅表白的?”那頌站在沙發扶手一邊,叉着腰瞪着奶茶。
奶茶手上拿着一本書,聞言仰頭望着頭頂的小屁孩,接着低頭壞笑:“玩真的?”
“問你呢!”那頌踢了一腳沙發。鄙視地掃過奶茶手裏的詩集,書是宣和的,他偶爾翻翻,奶茶肯定不喜歡,他會看只是想知道宣和最近在看什麽。“看得懂嗎你。”他抽走書,嘩啦啦翻着書頁,翻動的書頁停在一個折頁上。
——對稱的張力從《天堂篇》漾出的安靜的節拍像一條無篷小船用它的槳劃出韻律稀疏的詩行,我們,如此着迷,幾乎不能說話
“我們的方式只适合我們倆,不适用于任何第三個人和第二對情侶,相信我大外甥,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奶茶語重心長地說。他站起身,“想好了再說,你們的關系……”
那頌不等他說完,轉身往卧室走。
雷聲越來越大,拍馬而來的烏雲以所有人都驚詫的速度遮住了耀眼的太陽。
那頌剛掀起襯衫衣擺,門突然被拍開,奶茶叉腰站在門外,學着他剛才霸道的樣子:“有你的快遞,另外,明天有約,跟你那個……”
那頌的臉倏然冷下來,是比窗外黑沉沉的雨雲還要厚重的冷凝。
“懂了是吧。”奶茶把手插進褲兜,“本來想找你算賬,吃我男朋友的住我男朋友的,還打……”
“嘭——”門在鼻子尖前摔上,摔出一身冷汗。奶茶搓着胳膊往另一間卧室走,進門前先換了一張臉,委屈裏帶點辛酸:“熊孩子真難搞,還摔門,心都吓碎了。”他捂着心髒部位,站在床邊看着床上的人。
宣和翻身,伸手摸摸那處碎了心肝的地方:“別管了,長大……”
“長大也不見得多好。得吃虧,跟你一樣,吃個大虧,摔個大跟頭,就知道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有多險惡,到時候再哭着喊着回頭找人安慰,人早跑了……活該。”他躺倒宣和旁邊,枕着雙手瞪着天花板,“弄不好,要出事。”
“怎麽了?”宣和翻身摟住他,臉往他脖子裏埋。
“剛接了個快遞,給大外甥的。一只圓桌騎士,不是你姐夫和你姐的手筆。像……”他頓了頓,“另外,家裏電話裏有個留言,就那誰,說明天到,約你和那頌見一面。”
宣和擡頭看奶茶。“你跟那頌說了?”
“說,說了?”奶茶愣愣地擡頭看宣和,“不能說?”
“沒事。晚上我再找他聊聊。”宣和又躺回去。以那頌的性格,提前知道,只會把情緒發酵的更兇猛。不如找個借口直接帶過去,到了地方,見了人,那頌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還比較好應對。
“嗤啦——”
“咚——”
從隔壁卧室傳出的噪音跟窗外炸開的雷同時砸進宣和耳朵裏,一時間竟分辨不出哪個聲音更大。
“我去!這是?拆上了?”奶茶驚坐起,盯着跟隔壁卧室公用的一面牆。
隔壁卧室。那頌叉腰站在船尾,胸口起起伏伏,第二腳踹在床尾,床腿摩擦地板發出“吱”的響聲,床頭撞到牆上發出“咚”的一聲。
閃電像倒挂的枝杈,刷過天空,炸雷遽然落下。
“咔嚓——轟——轟——咔嚓——”
一連幾道閃電幾道雷。
柯大樹到家了嗎?
那頌掏出手機撥通柯桦的號碼。
“喂。”柯桦的聲音帶着急促的喘息。
“到哪了?”那頌推開窗戶,狂風夾着土和樹葉呼了一臉,明明是下午一點多,但給人的感覺是晚上九十點,天已經黑了,遠處隐約能看見學校商業街上的廣告牌的燈。
“商業街。”柯桦說。
“你腿是不是殘廢!?”那頌開門出去,大步穿過客廳,抄起門口的傘,開門往外走。雨點不算密集,是暴雨來臨前的小菜。看樣子用不了多久,大雨點就能把路人打的三魂七魄都出竅。
“要你管。”柯桦學着他的口吻,粗着嗓子,語氣略顯霸道地說。
那頌頂着風和砂子笑出聲:“你他媽就是欠揍。”
“來揍。不揍不是人。”
電話突然中斷,那頌又撥過去,這次柯桦沒有接。
雨點越來越大,風也越來越狂,大有把所有都卷上天的狂勁。路上的樹集體向在風雨中前行的傻子們60°鞠躬。
一對情侶,男生牽着女生的手邊跑邊笑,女生頂着書包邊跑邊叫,兩個人跟腳下踩着尖叫雞似的。
那頌忽然放慢腳步。
人家是情侶,他呢?
一片樹葉啪地拍在他腦門上,國槐的齊劉海在狂風裏瘋狂抽搐,甩在他半邊臉上。
管他的!
勞資樂意!
有能耐劈死他!
他拔腿狂奔,從情侶身邊跑過去。男生見有人超越自己,拽着女朋友加速,女朋友變成雙腳踩尖叫雞,叫聲刺破蒼穹,一道雷咔嚓劈下來。
“咔嚓——”
“咔嚓——”
路旁的樹猝不及防砸過來,那頌猛地向前一竄,折斷的粗枝從他後腦勺劃過,有什麽東西劃了他後腦勺一下。
後背刷過電流,冷汗呲呲從毛孔往外冒。
“卧槽!”
“窩日!”追在後面的男生拽着女朋友強行剎車才沒被斷枝砸到,兩個人吓得抱在一起,心有餘悸地看着被攔截在對面的紅毛。“你,沒……”
“轟——咔嚓——”
那頌回頭打量了小情侶一眼,見那倆沒事,繼續往前跑。
商業街距離教師家屬樓并不遠,平時走過去十分鐘。可是,現在,那頌覺得他跑了有一年了,大有誇父逐日累死、渴死的感覺。
怎麽還不到,為什麽這麽遠!
木頭會不會被劈死了!
傻逼不會推着單車在雨裏走吧!
操!
家屬樓的小路盡頭拐彎就是商業街,那頌看見拐角跟看見親媽一樣,眼睛瞪大,眼裏迸出興奮。四周的建築、樹木、遠處的燈火仿佛未幹的水粉畫,暴雨沖刷掉了所有顏色,混在一起又被雨霧蒙住。
他踩着積水穿過馬路。
世界塌了!
崩潰了嗎?
快點。
再快點!
一步跨過人行道,沖過拐角,商業街燦爛的燈火猝然闖入視線裏,蒙着雨霧仿佛被閃電劃開的另一個詭異的平行世界。有什麽東西從那個世界裏闖出來,暴雨中挺拔聳立如寒山,裹着一身炫麗燈火向他沖過來。
木頭……
那一刻,那頌忽然覺得世界崩的好!
就這樣崩了塌了算了。
不能互為天堂那就一起下地獄。
一條手臂鐵棍似的攔腰摟住他。
那頌只覺得五髒六腑要從嗓子裏擠出來,張嘴要罵,上下氣流對沖,卡在喉嚨裏,嗆得咳嗽起來,咳得比雷聲還要大。
柯桦攬住那頌向後退,退到窄窄的雨檐下,又從那頌手裏拿過雨傘撐開,舉到頭頂。
“傻吧你!”
“你有病!”
兩句話同時出口,兩個人都怒瞪着彼此。一副恨不能馬上打一架的氣勢。
粗重的鼻息摻雜着雨聲,柯桦大手蓋、住那頌的臉,從上至下抹掉他滿臉的雨水,把滴着水的流海撸到腦後,又把他跑歪的衣領拉正。衣領濕透了,怎麽扯都粘在皮膚上,扯動幅度過大露出了挂着水珠的鎖骨和……
那頌拍開攥着衣領的手,非常煩躁地罵起來:“你他媽是哪條腿有問題!這麽長時間還沒走出去!車子呢!”
他往柯桦身後看。
柯桦只看着他:“哪條腿都沒問題。”
那頌伸腳踹,柯桦躲開。
“跑出來幹什麽?”柯桦問。
那頌:“……”
這個問題他還沒想過。
“……雨中漫步,管得着嗎?”那頌轉身看向街上,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濺起的雨水很快漫上人行道,沒過鞋跟,用不了多久就能淹過雙腳。
柯桦拉着那頌又往牆根處貼了貼。
那頌望着雨忽然說:“如果,能穿回一個半月前,你想做什麽?”
“什麽都不想做。”柯桦說。
“有意思嗎?”那頌不滿地喊了一聲。
“你說呢。本就是悖論。”柯桦看着雨,又偏頭看他,“腦子進水,腦漿稀釋了?”
那頌睨他,不想說話。
他很享受此時此刻,世界即将崩潰,他們立于傘下。
面對面,近在咫尺。
雨聲很大,他還是能清晰地聽見柯桦的喘息,他跑得太快太急了以至到現在都不能平息……
他為什麽跑那麽快?
他急什麽?
那頌忽然屏住呼吸。
目光從雨幕中收回,驀地對上一雙認真的探究的眼睛。
柯桦慢慢屏住呼吸。
攥着傘柄的手指一緊再緊。
雨幕中隐約能看到商業街的橙色燈光。
那頌腦中忽然閃過奶茶翻看的詩集的折頁。
——我們,如此着迷,幾乎不能說話。
他雖然沒通讀那首詩,也不知道它講的到底是什麽,但那句話他懂。
就像現在,這一刻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