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風月
風月
男人站在光影交界處,偏揚的尾音帶着笑,落在空蕩蕩的樓道裏,像是春末的柳絮,輕飄飄地撫亂了空氣。
岑月盯着牆面上的光影看了幾秒,側身掉頭。
恰好此時,程嘉野掐滅指尖煙頭,笑嘻嘻地說:“渝北哥,趙曦沒找到你,打道回府了。”
“我們上去吧。”
男人輕颔首,單手抄兜,提步上樓。
冬日的暖陽落在他肩頭,角落的灰塵被風吹起,兩道影子短暫交錯,卻很快擦肩而過。
他們誰也沒看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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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素萍做完手術沒兩天,但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從icu轉出來在普通病房住着。
岑月背着相機走在最前面,後面吳珊恨天高洩憤似的,踩的“噠噠”作響,嘴裏時不時囔囔着“怎麽還不到”,“路真遠”之類的話。
李樂山面色不虞,但岑月卻像是沒聽見似的,依舊心如止水地帶路。
走廊很快走到盡頭。
岑月和林意打頭陣,便先上前敲門。
“誰啊——”
病房門被從裏面打開,探出來一張有些蒼老的面孔。
岑月禮貌彎唇,“您好,請問鐘素萍女士住這兒嗎?”
現在這個年代中老年人的防詐騙意識逐漸提高,孟玄彬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們,“有什麽事嗎?”
“我們是臨江電視臺的新聞記者,這次過來是想給……”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孟玄彬:“不好意思,我們不接受采訪。”
林意斟酌地問:“方便問一下為什麽嘛?”
“你們看她這個樣子,”孟玄彬将門敞開,無奈道:“連話都說不了,能接受采訪嗎?”
擁擠的房間裏,老人戴着氧氣面罩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全身都插滿了管子。
雖然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覺到她虛弱又痛苦。
倆人皆是一愣,岑月率先反應過來,“我們不采訪阿姨,我們采訪您。”
她臉上始終是笑盈盈的,機敏又溫和,按理來說态度擺在那兒,很少有人會伸手打笑臉人的,可老人家似乎對臨江電視臺有股莫名的敵意,依然拒絕:“不好意思,我們不接受臨江電視臺的采訪!”
“你們請回吧。”
門被關上,小幅度地掀起一陣冷風。
“這可怎麽辦啊?”林意有些無措,實習兩個月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難得慌了神。
岑月溫聲安慰:“沒關系,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輕言放棄嘛。”
“那現在我們要幹什麽?”林意眼睛亮晶晶的。
岑月:“什麽也不幹,在這等着。”
“……哦,好叭。”
李樂山正在調試設備,聞言多看了岑月一眼,眼底透出些許欣賞,贊同道:“岑月說的對,我們再等等。”
“好。”大家齊聲道。
只有人群最外圍的吳珊不耐煩地啧了聲。
日頭偏移,雲層忽高忽低,低矮的文竹葉子被風吹動。
那扇門,依舊沒有要開的跡象。
時間已經快到中午,這次出行加上張铎和吳珊一共有七個人,分成兩撥,替換蹲守。
很不巧,岑月林意倆人分到和吳珊、張铎一組。
李樂山等人一走,吳珊又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抱怨,“真是服了,這得等到什麽時候?”
剛開始,面對她的抱怨,三人各忙各的,根本沒人搭理。
直到吳珊接了個電話,甜蜜地嗔笑,“老公,你要來接我啊?好啊好啊,馬上來。”
“走吧張铎,”吳珊意拎起包,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我男朋友開車來的,可以順帶捎你一程。”
張铎哆嗦地看了眼岑月,站在原地沒講話。
“怎麽?”吳珊冷笑,“能不能走還要看岑月臉色啊?”
她把目光挑釁地移向岑月,卻發現對方依舊在修改采訪稿,連看她一眼都未。
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又或者是,全程拿她當空氣了,連搭理都懶得搭理一下。
這種感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對對方根本造成不了半點傷害,反而還襯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一樣,張牙舞爪極度失态。
氣氛安靜了幾秒。
大概是察覺到了吳珊太過直接的目光,女生慢悠悠地擡起眼睫,視線從她身上緩慢劃過,落在了角落裏的張铎身上。
“你要跟她走嗎?”
女生的語調平靜,無波無瀾。
張铎立即搖了搖頭。
岑月無聲移回視線,态度明朗。
至于吳珊,反正也靜不下心來等,去留随她意。
吳珊被無視的很徹底,當即咬了咬牙,掉頭就要走。
卻正好和側邊走來一個挎着果籃的老人迎面撞上。
“哎呀——”
老人家果籃裏的東西灑了一地,吳珊卻沒半點要道歉的意思,“你怎麽看路的?”
醫院瓷磚又冷又硬,老人是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的,岑月和林意将人扶起來,張铎蹲在地上幫忙撿水果。
林意怼她:“吳珊,明明是你先撞到人家的,別太過分了。”
“哦,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岑月淡聲說:“有監控。”
吳珊一下子銷聲。
老太太被扶到椅子上坐下,一雙略微有點混濁的眼睛對着岑月看了半晌,忽然問:“小姑娘,上周日,你有沒有路過過江南區的家友超市?”
岑月不知道她為什麽問這個,但還是如實點頭。
上周日和趙臻相親完,在去地鐵站的路上确實是路過了一家家友超市。
“找到了,找到了。”老人喃喃自語。
她拿出老年機播了個電話,“老孟,我找到當時救你家素萍那小姑娘了。”
簡單一句話,像是一塊巨石砸落在平靜得水面上。
“你說什麽?”吳珊一臉不可置信,但沒人理她。
一時之間,大家的目光都不自覺向岑月看來。
林意:“月月,你不會就是我們一直要找的那個好心人吧?”
幾乎是立馬,禁閉的門再次打開,岑月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擁着進入病房。
“剛才真是不好意思了岑記者,”孟玄彬的眼底閃出淚花,“因為我們之前一直找臨江電視臺的記者幫忙找恩人,一直沒找到就帶了點私人脾氣。”
“岑記者,真的是太感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老伴恐怕真的就……”
鐘素萍吸着氧掙紮着坐起來,雖然不能說話,但眼圈裏也都是淚水,拉着岑月的手溫熱,但很用力。
看着兩個老人哭作一團,岑月忙道:“叔叔阿姨,你們先別激動。”
孟玄彬擦了擦眼淚,把一直準備着的錦旗和豐厚的紅包塞給岑月,“岑記者,這個你一定要收下,沒有你就沒有我老伴今天啊。”
岑月後退一步,她當時只是聽到說有人暈倒了,本能的第一反應就是上去救人,并沒有想那麽多。
之後随着時間的流逝,這件事情也逐漸在腦海中淡忘,剛剛被認出來的時候,她甚至還有點懵。
邊上的韓雪梅瞧見她後退的動作,忙道:“岑記者,你就收下吧。”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在看着岑月,都很關系她到底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畢竟,大家都覺得好人應該要有好報。
但幾秒過後,岑月把紅包推了回去,“叔叔,這個我真不能收。”
“那怎麽行?”孟玄彬急了。
頓了頓,岑月還是退了一步,“那,我把錦旗收下,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正好此時李樂山他們帶飯回來,了解了事情原委後,有同事說:“原來我們找了那麽久都沒找到的好心人竟然就在身邊,岑月你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啊。”
岑月不好意思地抿抿唇。
李樂山也誇贊她:“做的不錯。”
采訪後面很順利地進行了下來,岑月拒絕了孟玄彬再三的重金酬謝,只拿了面錦旗走。
從病房裏出來,李樂山拍了拍岑月的肩膀,“這篇采訪你來寫,主編那邊我也會去幫你申請嘉獎的。”
岑月點頭,“謝謝師父。”
她沒注意到,身後的吳珊默默攥緊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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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月回急診科拿藥,順便辦理出院手續。
主治醫生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後,擡擡手放行了。
大概是一身病骨悶抑久了,從病房出來的時候,岑月感覺今天的天都要比平時藍上許多。
電視臺的車在地下停車場等,岑月摁下負一樓,電梯門很快合上。過了幾秒後,又在一樓停下,一群人蜂擁着進來。
陌生的人潮讓岑月下意識掀眸,然後,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周渝北。
他很高,氣質也相當惹眼,閑适自得地走進來,周身像是自帶一層保護罩一樣,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男人細邊的金絲鏡片上映出頂燈的反光,微微側身,視線在人群裏劃過——
他也看到她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岑月的呼吸不自覺快了半拍。
可電梯裏人實在太多,并不好打招呼,禮貌颔首後,她又重新垂下了眼睫。
十幾秒的時間很快過去,“叮”地一聲,電梯到達負一樓。
人群再次湧出,岑月站在最裏面,下意識去尋那道背影。
停車場暗綠色的地面透出些許陰森的感覺,昏暗的白燈和監控閃着的紅光,像是一部恐怖電影。
擋住視野的人依次走出電梯,男人颀長的背影在視線裏變得漸漸清晰起來。
他單手抄兜,任由周邊人潮湧動也始終站定,手臂上搭着墨色的西服外套,修長的手指按住按鍵,側眸看到岑月,眉頭微挑:“不走嗎?”
岑月回過神,找到自己的聲音,“走。”
他們肩并肩,一起走出電梯。
略顯空蕩的停車場,鞋底踩在地面都能聽到回聲,前方有車駛進來,遠光燈刺眼,周渝北走在外側,很自然地擡手擋了下。
眼前強光被陰影蓋住,車駛過掀起一陣強勁的風,掀起男人的襯衣下擺,那只繡在衣角的綠色蝴蝶在風中飛起,與溫瑩尾戒交相輝映。
岑月微愣,斂了斂眸,“謝謝。”
周渝北很輕地笑了聲,渾不在意地收回手,匿鏡片後面的桃花眼看向她,溫聲問:“感冒有好點嗎?”
“已經差不多了。”岑月平靜道。
幾步路的距離,已經走到電視臺的面包車前,岑月禮貌同他道別。
拉開車門上去,張铎和林意齊刷刷看過來。
張铎:“剛才那位就是周醫生啊?感覺真人比視頻裏帥好多。”
林意:“那是,而且人家長得還高,淨身高怎麽着也得187往上了吧?在人群裏看着真是鶴立雞群。”
岑月系安全帶的手一頓,後視鏡裏,男人姿态松散,長睫低垂,像是在擺弄手機。
下一秒,身側手機微震——
z:【路上小心。】
手指微僵,岑月遲疑着在鍵盤上敲了兩個字,還未發送去出,林意搗了搗她:“月月,你剛剛和周醫生說了啥,看你們聊得還挺開心的。”
手機熄屏,岑月說:“沒什麽。”
林意笑的有點暧昧,“還真別說,剛才你和周醫生站在一塊的時候,是真的很養眼。”
“我總算是理解之前在官號下磕你倆cp的那些網友了。”
岑月失笑,“我們真沒什麽。”
車裏嘻嘻鬧鬧,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誰也沒有注意到最後一排吳珊陰沉的臉色。
剛剛坐在最後一排,車子開着窗,岑月和周渝北說的什麽她聽的一清二楚。
京都周家,縱然她姐夫再有錢也是搭了八層梯子都高攀不上的存在,而周渝北這樣的天之驕子,竟然會對岑月這樣平凡普通,甚至有點貧窮的女人關照有加。
就因為那張臉嗎?
她嫉妒地看着女生,車子開動,窗外的風輕輕吹起她的劉海,劃過挺秀的鼻梁和略蒼白的唇,卻很快被撥至耳後,露出一段纖長白皙的脖頸。
女生身上穿的是一件基礎款的白色羽絨服,清麗的臉上一派寵辱不驚,是吳珊最讨厭的表情。
嫉妒心像是陰暗角落裏瘋狂長出的野草,吳珊幾乎是掐緊了手心,卻怎麽也拉不回心中的失衡。
面包車駛入車流,又很快到達園區。
回到辦公室後,岑月打開電腦撰寫報道。
時間在指縫裏瞧瞧溜走,再擡眼時,已經是六點過半。
城市的燈光已經亮起,身邊人稀稀拉拉地收拾東西打卡下班。
岑月捏了捏酸脹的脖頸,手指輕點鼠标同步文檔。
微信跳出來一條推送通知。
岑月有輕微強迫症,點掉小紅點後準備退出的時候,看到了和周渝北聊天框裏沒發出去的那半條消息。
指尖輕擡,隔了将近三個小時才按下發送。
山月:【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