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立謝嘉行為儲君一事,雖然起到了刺激群臣的作用,但效果好像跟謝若玄想的不一樣。
他們竟然不針對謝嘉行,而是優先選擇針對游望之?
禦書房。
孟闊滿臉滄桑,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只是他氣度非凡,還保留了一絲風采,能依稀辨別出他年輕時應該非常俊美,“皇上,您當真要立那慶王次子為儲君?”
謝若玄詫異,“自然是千真萬确。”
孟闊好像又老了十歲,他抹了一把辛酸淚,哀嘆道:“都怪臣無能,上一世沒保護好皇上,令皇上倉促離世,這一世又讓皇上受慶王脅迫,不得不立那謝嘉行為儲君,都怪臣無能啊……”
謝若玄驚了,“……你在說什麽?”
說實話,他當皇帝兩輩子,都沒遇見過這場面。
孟闊拉着謝若玄的手,泣不成聲,“皇上,臣知道您立謝嘉行是迫不得已,臣無能,讓您受委屈了。您放心,臣不會讓慶王得意太久,這儲君之位該是您後嗣的,誰也搶不走。”
謝若玄:“……”
“………………”
他頓了頓,半晌,才道:“孟卿的心意朕知道了,但朕并非受慶王脅迫,才立謝嘉行為儲君的,朕是真心實意覺得謝嘉行适合當儲君。”
多好的人肉靶子啊,背靠慶王,出身正統,吸引火力杠杠的,換一個人都不一定有這效果。
孟闊面色凄苦,“若先皇先皇後還在,一定不會讓您……罷了,故人已逝,說這些已然無用,當務之急是坐穩這個位子。這一次,臣定當竭盡全力輔佐您奪回屬于原本屬于您的權利,鏟除宵小,穩固大淵江山。”
他口中的先皇先皇後,指的是炎興帝和靜姝皇後。謝子羲生母靜姝皇後出自孟家,論起來,孟闊還是謝子羲的堂舅。有這一層關系在,孟家就絕對是最堅定的保皇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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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不是沒有外戚奪權的先例,但在這個特殊的時代,謝子羲和孟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無法分割。
謝若玄拍了拍孟闊的肩膀,示意他起來,“孟卿,慶王真的沒有威脅朕,朕是自願立謝嘉行的。大淵眼下沉疴宿疾,只能說一切之中自有天意,卿無需太過在意得失。更何況,朕亦不願眼睜睜看着卿置身漩渦,掙紮無門。世事複雜,卿應當珍重。”
他的目标是亡國,這顯然與孟闊的想法相違背,道不同不相為謀,謝若玄自知無法和孟闊進行有效溝通,只能委婉勸道。
孟闊聞言,不禁悲從中來,“皇上,您上一世到底經歷了什麽,竟生出棄世之意?”
上一世,外患內亂并起,謝子羲下旨調褚倞和孟闊離京平叛。不料,在孟闊離京期間,謝子羲于行宮中暴斃,這件事成了大淵一樁懸案。
因此,孟闊懷疑謝若玄當時是受了什麽刺激,才生出了這種念頭。
謝若玄:“……”
他竟一時無言以對。
孟闊仔細觀察謝若玄的神色,再次嘆道:“皇上,此時出手尚有轉圜的餘地,若等到褚倞回京,涼州黨勢大,再想奪權就難了。您也不想再活在游望之的陰影下,時刻擔憂自己的性命吧。”
謝若玄:“……朕還真沒這個想法。”
有句老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已經站在頂端一輩子了,沒必要再經歷一次。
孟闊倉皇一笑,“可您對得起已故的先皇和先皇後嗎?先皇先皇後之死,有多少原因是因為游望之?您難道要眼睜睜看着殺父仇人繼續禍亂我大淵江山嗎?”
他原先以為謝子羲失憶了,才無心處理政事,沒想到謝子羲根本就是不願與游望之為敵,只想茍活。
謝若玄徹底沒話說了。
他也沒想到,原主居然還有事業心。
不是昏庸無能嗎,不是荒唐無道嗎?怎麽聽這話的意思,原主還曾暗戳戳搞過游望之?
有意思。
不過,謝若玄并不打算對此做出回應。他不是謝子羲,更對炎興帝之死沒什麽觸動,反而覺得炎興帝實在沒用,連傳給他的皇位都守不住,死了也是活該。
他當初之所以選擇炎興帝當繼承人,只是因為炎興帝在一衆謝氏宗室裏看起來最像正常人而已。并不是因為覺得他是個明君,又或者認為他可以繼承他的意志,繼續亡國,才将皇位傳給了他。
然而現在看來,不對炎興帝抱有期待是對的,他“正常人”的表現果然是假象,登基兩年後就原形畢露,真是難為那些曾經給他宣揚名聲的謀士了。
謝若玄沉默良久,才道:“父皇母後之死,朕自然不會忘記,只是,弑君弄權和禍亂朝綱是兩回事,游望之雖有弑君之嫌,但并無禍國之意,且他政事處理得極好,于公于私,朕都不能……”
現在游望之大權獨攬,視原主為無物,權輕而臣重,多好的亡國之兆啊,他幹嘛要去阻攔。
好吧,有一點不好——游望之處理起政事井井有條,大淵正是因為有他,才茍延殘喘了這麽多年。不然,謝子羲連皇位都登不上。
等等,好像有什麽不對。
他的目标是亡國啊,為什麽要給游望之那個權臣說話?
謝若玄反思了一下,發現幹掉游望之好像可以更快亡國,他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大好的亡國機會擺在面前,他竟然不好好珍惜,反而反駁提出建議的賢惠臣子,真是太昏頭了!
差點辜負愛卿一番好意。
“愛卿,剛剛是朕失言,游望之上蔑主綱,下蔽群臣,實乃大淵第一佞臣,當格殺勿論,還望卿能助朕一臂之力。”
孟闊一擡頭,就看到謝若玄如變戲法般變化的臉,久久未能言語。
謝若玄笑得一臉和藹,“卿可有疑慮?”
孟闊抽了抽嘴角,大概是謝子羲反複無常的形象實在太深入人心,他沒覺得哪裏不對,“臣并無疑慮……皇上想通了就好,只是要除掉游望之,需長久計劃,游望之把持朝綱多年,想要一舉除掉他,非一件易事。現在褚倞駐守潼關,無暇顧及京城,正是我們對游望之動手的好時機。臣已暗中聯絡了衛尉孔左、虎贲校尉路宏博,他們不再會支持游望之,待臣拉攏了中尉章澤桑,便能挑個好時機一舉拿下游望之。”
衛尉孔左是謝若玄在位時的舊臣,皇權幾經更疊,他倒是屹立不倒。
至于虎贲校尉路宏博、中尉章澤桑,謝若玄對他們不甚了解,應該是炎興帝或者熹平帝留下的舊臣吧。
說實話,謝若玄第一反應是有些訝然,沒想到孟闊效率還挺高。
他不由高看了孟闊一眼。
“孟卿辛苦了,依孟卿看,這個‘時機’選在何時比較好?”
孟闊說:“近來皇上命游望之查慶王世子遇刺案,不如派他親赴泔州,臣定會布好天羅地網,絕不讓他活着離開泔州。”
謝若玄:“……”
知道孟闊辦事效率高,沒想到這麽高。
一上來就是大招。
他道:“對付游望之不急于這一時,待他查明案子後,再對他動手也不遲。”孟闊焦急道:“皇上,機不可失,若不趁此将游望之拉下馬,等褚倞回京後,一切都晚了!您難道忘了炎興帝和靜姝皇後了嗎?”
當年炎興帝在位時,是游望之助熹平帝攻破了京城,囚.禁了炎興帝和靜姝皇後。之後不到兩年,炎興帝和靜姝皇後相繼“病逝”,獨留謝子羲茍活在冷宮裏,任人欺辱。
孟闊與靜姝皇後是堂兄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自然視游望之為眼中釘肉中刺。且現在游望之一手把持朝綱,對孟家威脅巨大。
謝若玄默了默,依舊堅定地說:“慶王世子遇刺案至關重要,應先查明案情,再談其他。”
他語氣不重,卻帶了不容拒絕的威嚴,如數九寒天不可抵制的寒流,徑直流過了心髒。
孟闊剎那間擡頭,直直盯着謝若玄。
謝若玄只恹恹地看着窗外,比起幹掉一個無關緊要的臣子,他更在意的是那個在幕後使用厭勝之術的人。
當初他下令禁厭勝之術,死亡者過十萬,原以為天下再無厭勝之術,沒想到他死後不到十年,厭勝之術就重現于世,還害了慶王世子。
如此挑釁他的權威,他絕不會任其肆意妄為。
而游望之正是一把好刀,适合替他處理那些狼子野心的逆賊。
孟闊深深看了謝若玄一眼,問道:“敢問皇上為何如此在意慶王世子之死?”
謝若玄聞言,想起許久以前,大淵谶緯之學昌盛的時候,有人拿着一個桐木偶遞給他,言笑晏晏地問他,阿菰,好看嗎?
轉眼間,那個桐木偶被扔在血泊裏,耳畔充斥着争吵聲、大火燃燒聲、勸谏聲……一道森冷的聲音格外清晰,“明昭皇後擅用巫術,咒殺天子,當誅九族。”
明昭皇後,穆有儀,謝若玄的發妻。
大火熊熊燃燒,火光漫步蒼穹,照徹皇宮如晝。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女子站在火海裏,肝腸寸斷。女子平靜地注視着他,眉眼間帶着不易察覺的哀戚,溫和道:“阿菰,你我此生緣盡于此,願你今後事無心緒,順頌時宜。”
下一瞬,大火吞沒了那道人影。
……
再久遠一些,謝若玄小的時候,一個游方道士遞給他一個布制玩偶,說:“此物可是好物,能驅邪聚吉,護佑平安。你阿母身體不好吧?把這個送給她,定能保證去病免災。”
年幼的他傻傻地拿着那個布偶,小心翼翼地送給了母親,然而第二天,一群帶着刀的人圍滿院子,母親被帶走了。
“闵氏闵徽之妻,喬氏宛心,私制惡偶,祈禱鬼神,降禍天子,其罪當誅。”
……
謝若玄七歲,失去了母親。
二十三歲,失去了發妻。
自此,這個世上謝若玄最厭惡的事便是厭勝之術,但凡與厭勝之術有關聯的人和事,他統統将其抹殺,不留餘地。
沒有人能忤逆他。
這樣的邪術本就不應該存在于世。
禦書房內一片寂靜,謝若玄低頭看着手裏的奏折,身上冷意比窗外的雪更寒幾分。
這道奏折是游望之呈上的,上面彙報了案子的進度——派去泔州的官員已喬裝蟄伏,查到了一些線索。如果這個時候對游望之出手,案子恐怕會不了了之。
他不是不願對游望之動手,而是不願意現在動手。
孟闊見謝若玄這個樣子,神情不動聲色間變了。他不着痕跡地打量謝若玄,眼神像是打量一個陌生人,透露着一絲忌憚,而不是看一個熟悉的後輩。
謝子羲變了。
眼前這人雖然頂着謝子羲的殼子,但無論是神态,還是行為舉止,都與謝子羲天差地別。謝子羲荒淫好色,眼底常年浮着一層迷離霧色。而眼前這人眼神如浩瀚大海,表面平靜無比,實則深處暗流湧動,難窺全貌。
如果這個時候還察覺不出不對勁,那他這個太尉也不用當了。
只是孟闊有些不明白,謝子羲上一世臨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一世竟沒有重生,反而讓一個孤魂野鬼占了身體?
……
鎏金博山爐冒出袅袅白霧,謝若玄獨自坐在窗下,側頭看着天際,身影無限寂寥。
他手裏握着一卷史書,正好是《大淵冊·外戚世家》那一頁——
章和五年,道府公即位,拜太保,封永靖侯。上表宣帝,分定禮儀、律令。諸事皆先谘于和,然後施行。同年,皇後制厭勝之術,盛靡于宮。八月,司隸校尉何崇言受皇後脅,使邪術咒殺天子,大逆不道,不願為伍,自請謝罪。次月,皇後自焚于俪安宮。
自焚……
自焚。
呵。
如果不是那些狼顧鸱張之輩,穆有儀也不會自焚了。
謝若玄眉眼間仿佛蒙上了一層陰翳,握着史冊的手青筋浮起,幾乎用力到顫抖。
有些回憶就像随時懸在頭頂的利劍,不想起時還好,一旦想起,錐心刺骨。
謝若玄永遠無法釋放,倘若他沒有收下那個布偶,倘若他早到一刻,事情會不會就變得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