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藥片
藥片
聽見徐鶴洲道出內情,趙恒修淡淡笑了笑,果然,在他意料之中:“我就知道,當初看你們就覺得有問題,你還記得青書出車禍那天,你要走,我問你要去哪兒嗎?”他似在回憶:“你當時拉着沈潼,你沒在意書青傷得重不重,而是說怕沈潼凍着。”
“你怕沈潼凍着,竟然就那麽帶他走了。”
“那天起,我就覺得你們之間有問題,可能你自己沒覺着吧。”趙恒修頓了頓,又指了指煙灰缸裏燃了一半的煙:“還有,你為了一個小孩兒戒煙,徐鶴洲,你當初把書青寵上天,他不樂意你抽煙,你都沒說要戒,結果到頭來主動為了沈潼戒煙。”
“喝牛奶也是,就上次吃飯,我都怕我不在你恨不得給小孩兒喂嘴裏去。”
趙恒修說起來沒完沒了:“還有這次,按我說他也不是小孩兒了,就算要鬧離家出走又能怎樣,二十四小時都沒到呢,你報警人家警察都不稀得搭理,可是你呢……整個A市都恨不得翻過來,還親自跑去C城找。”
“這麽多事兒擺在面前,還有什麽猜不到呢?”
趙恒修說了如此多,可徐鶴洲卻只是從酒水中擡起頭,露出有些迷茫的神情:“我是說,沈潼對我告白了。”
他又重複,強調了一遍。
可能以為趙恒修聽錯了。
“對啊,沈潼對你告白了。”趙恒修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長嘆了一口氣:“你根本沒弄懂,我的意思是說,你越界了徐鶴洲,你做了太多你不該做的事,你在不知不覺中對沈潼好,這些好在你身上形成了一層層光環。”
“沒人能拒絕,徐鶴洲,就沖着你對沈潼那些越界的好,沈潼就不可能抵抗得住,他一個孤兒,無依無靠過,颠沛流離過,你突然從天而降,對他好,他會喜歡上你,會愛上你,再正常不過了。”
“這麽說,你懂了嗎?”
“你的意思是,都怪我?”徐鶴洲眼神凜住,陡然想到了和沈潼徹底分開前,小孩兒的那句質問——“可是徐鶴洲,你覺得你現在做的這些,是一個資助人該做的嗎?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寬了嗎?”
與其說是沈潼的質問,不如說是小孩兒在指出真正的問題所在,徐鶴洲的确做了很多越界的事,許多事做的時候不覺得,然而回過頭去想,徐鶴洲心中又何嘗沒悸動過。
可他卻刻意忽略了,好似只要不提,那些心髒偶爾漏掉的節拍,就是不存在。
在沈潼對他說不要傷心,不要怪自己,他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時候;在沈潼對他說他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就只有他的時候;在沈潼對鏡頭露出盈盈笑臉,對他說下雪了的時候……
回過頭去琢磨那些細節,徐鶴洲原本荒蕪的心髒開始有情感在生長,在他拒絕沈潼的時候,那些情感還只是一粒粒小小的種子,它們掩埋在泥土中,而現在它們卻逐漸茂盛,再也無法隐藏和遮掩,再也無法自我欺騙。
“倒不是說都怪你。”趙恒修啧了一聲,他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很難對這件事下定論:“你們現在這狀況,看樣子,你肯定是拒絕了吧?可你拒絕完了又是這麽個狀态,把自己整得不人不鬼的,沒意思嘛這不是?”
“徐鶴洲,你到底想要什麽,你自己要好好想清楚。”
“如果你想徹底拉開和沈潼的距離,不是做資助人嗎,那就好好做個資助人,別越活越回去了,你看看你這段日子過得,稀巴爛一樣。”
“那如果我……”徐鶴洲想象着那種可能,想象他真的徹底和沈潼拉開距離,将現在這種一個月聯系一次的相處方式變成永恒,他突然發現,他無法接受,他完全無法接受。
“如果我做不到呢?”徐鶴洲閉上眼,兀自問。
“做不到?”趙恒修思忖半響,算是徹底摸清楚徐鶴洲內心的想法了,他有些吃驚,但又覺得是情理之中,畢竟徐鶴洲對沈潼的那些好總不可能是沒由來的,他替徐鶴洲梳理了一遍:“按這麽說那意思就是,你之前的确不明确自己內心的感情,也沒往那方面想過,所以沈潼向你告白的時候你想當然拒絕了,可真讓你徹底放棄沈潼,你又做不到,是這樣嗎?”
徐鶴洲苦笑一聲,緩緩點頭。
趙恒修斟酌着用詞:“所以……我說得再過分一點,其實你也是喜歡沈潼的,對不對?或者說,你對他有很強的占有欲在?你根本不可能放手,是這樣嗎?”
徐鶴洲再次苦笑着颔首。
趙恒修喟嘆一聲:“那不就得了,喜歡就喜歡呗,不舍得放手就不放手呗,你幹嘛非要強迫自己将他推開呢?對,沒錯,你是下意識選擇了拒絕,可那是因為那時候的你還沒明确自己的感情,那是對的,如果你一開始就對他有所圖,那才是真的禽獸不如了。”
“兄弟,聽我一句,你和沈潼之間同學校那事根本就不是一個性質,先不說沈潼早就成年了,你雖然有些事越了界,可并沒有帶着主觀意圖。”趙恒修攤手,拍了拍徐鶴洲的肩膀:“既然現在明确了,就別做讓你們倆都受傷的事兒。”
這樣的勸說過于豁達與開明,甚至有些不容于世俗。
徐鶴洲萬萬想不到會從趙恒修嘴中聽到。
他原本以為這個他認識多年的好友,會勸他徹底放棄沈潼,畢竟說起來不過是一個被資助者罷了,給錢就已經是仁至義盡,更別說兩人現在還是如此混亂的關系。
畢竟趙恒修可是在董事會上嚴肅譴責涉事老師,投贊同票支持将老師辭退的一方。
可此刻,他卻倒戈了,趙恒修說喜歡就喜歡呗,徐鶴洲自己更是已經動心,他內心深知,他無法對沈潼狠心。
徐鶴洲不禁問自己。
如果一個選擇會讓他和沈潼同時陷入痛苦,真的還要固執下去嗎,選擇正确與否,是否還需要去考證一下呢?
這世上有很多問題,或許并不是找不到解決方法。
……
回到公寓後,徐鶴洲時隔幾個月再次給何姨去了電話,這還是他和沈潼分開後,第一次主動和別墅那邊聯系。
徐鶴洲問何姨沈潼的近況,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在家有沒有什麽反常,得到的回答是一切都好,只是生活作息上比以往起得更早了,每天很早就去了學校,平日裏睡得也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間學習,可以說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一切都好,只是學習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徐鶴洲聽到這個答案,竟難以自控的,落寞地笑了笑,他既欣慰,畢竟沈潼沒有荒廢時間,每天都在認真學習;同時又有些自嘲,他這段日子把自己折騰得不成人樣,結果小孩兒好像說到做到,真的放下了。
沈潼一切如常,真的放下了。
意識到這一點,徐鶴洲的心躁動起來,雖然他還沒徹底想清楚該如何解決現狀,但內心很确定的是,至少不該是這樣,至少不該是沈潼将他徹底放下。
絕對不能是這樣。
外人眼裏沈潼一切正常,然而只有沈潼自己知道,在他所謂的正常軀殼下,是一個逐漸死掉,沉郁的靈魂。
學習成績越來越好,排名越來越高,可同時,他也越來越像一具行屍走肉,逐漸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A市的春天很短,每年入夏都很快,每當春夏交際的時候,也是A市最愛下雨的時候,随着雨水而來的,還有震耳欲聾的雷聲。
這天,沈潼放學後收拾好書包,他刻意慢衆人一步,等班上所有同學都走後,才晃悠在德安空曠的小徑上,出了校門。
陳盛早就等在了門口,沈潼如以往一樣,上了車,只是現在他已經不會再主動找話題了,全程不發一言,回到了別墅。
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了,黢黑的天空有雷電閃過,仿佛要将天空劈出一道裂縫來,雷聲炸響沒多久,豆大的雨滴墜落下來,打得門窗噼啦作響。
沈潼在第一道雷聲響起時就扔下了練習試卷,鑽進了被子裏,即使賀斌的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可他內心的陰影恒久不散,落下了很深的烙印。
沈潼也是在鑽進被子裏時才恍惚意識到,上次如此害怕也是因為雷聲,時間轉瞬即逝,想起來只覺得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的他,身邊還有徐鶴洲陪着。
而現在……
沈潼将被子一點點往下拉,露出一雙圓溜的眼睛,房間裏只書桌上還亮着一盞小臺燈,他習慣在安靜一點的環境裏學習,因此現在整個房間只有臺燈散發出的一點光亮,昏暗的、靜谧的。
也正因此,沈潼更容易注意到雷聲會在什麽時候到來,他緊張地望着窗外,緊盯着随時可能劈過的閃電,因為閃電落下的後幾秒,就會有震耳欲聾的聲音在天空炸響。
他害怕極了。
因為雷聲總是會将他拉回那個雨天,他記憶中賀斌的臉,仿佛長着一口獠牙,會将他吞吃入腹。
然而老天爺好像存心和人作對,知道沈潼害怕,雷聲從頭至尾就沒斷過,沈潼也由最初的躲在被子裏,到後來顫栗地抱住自己,每炸響一聲,他便劇烈地顫抖一下,喉嚨裏溢出害怕的嗚咽。
這一場雷雨打破了沈潼最後的防線,自徐鶴洲搬離別墅後,沈潼好幾個月假裝如常的硬撐,在這一刻,被這雨沖垮了,被這雷劈碎了。
沈潼再也沒法假裝沒事,抱住自己失聲痛哭起來。
沈潼也因此發現了,他竟是一個如此的軟弱的人,他不得不承認,他是那麽那麽的需要徐鶴洲,他不是不喜歡了,不愛了,他只是在硬撐罷了。
不過是因為徐鶴洲拒絕,所以他告訴自己可以假裝放棄,只要是徐鶴洲想要的,他想,他就可以做到。
可僞裝出來的堅強和無事姿态能維持多久呢,一場雷雨就足以将之擊垮,沈潼直面內心,發現假裝與強撐是如此的艱難,他撐不下去了。
他想要徐鶴洲。
徐鶴洲呢,他的徐鶴洲呢。
他想要徐鶴洲的安慰,想男人溫暖又堅硬的懷抱,那是他最牢靠的避風港。
他想要徐鶴洲低聲的哄,想男人在他耳邊說不怕不怕,會一直陪着直到睡去……
可沒有了。
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徐鶴洲。”
沈潼呢喃着,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他哭得雙目猩紅,眼中的光在一道道雷聲中逐漸隐去,直到徹底麻木,雷聲再次響起時,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應。
沈潼只是緩緩站起了身,走向了之前放貴重物品的抽屜,那裏之前總是會放着徐鶴洲送給他的相機,以及那張還未使用過的銀行卡。
只是這次,抽屜打開時裏面已經變得空落落,沈潼目标明确,從中拿出了一小盒藥,他顫抖着手,摳破鋁箔包裝袋,抖出好幾片攥在手心。
白白的,小圓片。
沈潼哭泣着,環視了房間最後一眼,将手心的藥一把塞進了嘴裏,吃完後,他閉上眼睛,平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