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過敏性結膜炎。”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不茍言笑。
岑黎立得溜直,看着大夫的眼神犀利得像是要将人戳出一個洞來,彙報情報似的說昨天發現的過敏,今天用的藥。
然後同樣嚴肅地問:“很嚴重?”
秋季換季嘛,有點小毛小病很正常。
老大夫仰頭瞅了眼快比那株發財樹還高的人一眼,默默寫病歷,說:“……一天不見效,眼藥水繼續用,畏光的話就買個醫用眼罩貼上。”
到底還是醫者父母心。
以至于溫南星一回來,什麽地方都還沒去,就被人先盯着就醫。
其實不是什麽大事。
但岑黎覺得特別有必要,那溫南星就不說話了,任由他去領藥,接着過來給自己貼眼罩。
……溫南星徹底變成獨眼龍。
醫用眼罩沒有尺寸這個東西,對于溫南星這個巴掌臉來說,一只眼罩就已經占了眼周全部面積,一點光線都沒法透進,完全封閉。
視線都不清晰。
“還能筆直地走路嗎?看得清嗎?”岑黎在他面前揮揮手。
溫南星挪開他的手,很有骨氣地‘筆直’行走。
結果就要摔了。
岑黎一把給人攔腰抱住。
“走得很筆直,”岑黎憋笑,“但是前面有臺階。”
站穩,溫南星擡頭道了聲謝謝,眼眶紅紅,但唇紅齒白,更像一只小白兔了。
“行了,牽吧,咱倆還客氣啥,”岑黎遞出包容一切的掌心,說完又思忖一下,“還是我背你?”
溫南星不疾不徐:“……不用了,起碼我有手有腳。”
岑黎挑挑眉,覺得好笑,說得好像他斷手斷腳了似的,但他不反駁,是因為他确實沒理由反駁。
複健之路漫漫……
兩個病患啊。
上次來醫院還是因為遭遇當街搶劫,沒仔細觀察過醫院周邊,眼下慢慢悠悠走路,溫南星才發現,遼闊的海域近在咫尺。
短短小段路,十分鐘。
溫南星能看見海鷗自在地飛躍海平面,能看見淺灘周圍有父母領着孩童,赤腳玩水,或用沙子搭建心中的城堡。
其樂融融。
“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我的專業。”溫南星極目遠眺,忽地開口。
海浪拍打礁石,掀起一陣陣風浪。
“我學的是大提琴,古典樂器。”
岑黎偏頭楞了一下,視線在他側臉停留了片刻,接着又轉回去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聽着。
除了父母輩的愛情故事,溫南星說了另一些事。
……
很多人都誇,溫介遠溫總年少有為,業界棟梁,對逝去的妻子深深眷戀,兩個兒子更是青年傑出。
和絕大多數的父母一樣,溫介遠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盡一切所能幫助子女們規避那些成長道路上的崎岖。
作為最親近的家人,他認為子女們還小,沒有自己的職業規劃。
作為商人,他清晰明白,但凡是一個小數點的錯誤,說不定就會導致萬劫不複。
所以試錯的機會越少,對他們來說便更有利。
但雷厲風行的溫總方方面面考慮許多,卻沒考量到兒女不是計算程序,也不是生意,而是有思想的人。
而溫南星呢,他是所有人眼裏羨慕的對象,有美好的家庭,有疼他的哥哥,有數不完的家産……
即使什麽都不做,他也可以安然無恙地過完這輩子。
或者說,大家都一致認同,錢也好,前途也好,他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拿到,輕而易舉。
正如他們所述,溫南星不缺這些,可從小缺失的母愛,無法用其他東西替代,也因父親的工作性質,鮮少嘗到父愛。
從小陪伴他的,是音樂,是一個個流淌的音符,他的的确确喜歡音樂,正是因為喜歡,所以才能在這條道路上行得遠。
即使他的初衷與首選并不是大提琴。
時間悄然消逝,落日在他們頭頂。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一路散步到了海邊,海清沙白,旁邊的小酒館和路燈一同亮起燈,霓虹在二人的視線裏悄然綻放。
“聽上去很孤獨。”岑黎沉默地聽完,只說了這一句。
是,驅使他離開熟悉的地方,毅然決然地背着行囊來到一個臨海的城市。
相較于岑黎,他本身就可以撇開父母的話題不談,因為沒有東西可以談,但雙方皆缺失的角色在他這裏并不等于不幸,至少他的成長之路比溫南星有更多選擇。
“孤獨……”
溫南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評價了。
“但今後你要和這個詞告別了。”岑黎遞給他一顆糖,“至少要孤獨,也不是一個人孤獨了。”
“小時候我很想要一個機器人,就是那種能幫我寫作業的克隆機器人,跟我長一模一樣,能夠應付老師同學,然後自己跑出去逍遙快活。”
“其實現在還是想這麽做,這沒什麽羞恥的。”岑黎說,“有時候為了迎合別人,是會失去自己的。”
“你只需要做你自己,這就夠了。”
溫南星拆開糖紙包裝,西柚味的薄荷糖,冰冰涼涼。
他盯着手裏方方正正的一粒,問:“你什麽時候買的?”
岑黎捏着糖紙對折再對折:“昨天。”
“後來出去買的。”他補充。
沒買煙,至少得買點其他能鎮定的東西。
溫南星丢糖進嘴裏的動作滞了一下,對于昨晚的混亂,他選擇以耳尖漫紅回應。
“甜的東西能刺激多巴胺,讓不愉快的事情就止步于此。”岑黎烏黑靜谧的眸子望着他,像一汪平靜的潭水,給人安定。
溫南星呼吸輕滞,緊抿的嘴唇放松了一些,随後‘嗯’了一聲,然後望向他手裏的糖紙,問:“你會折紙嗎?”
“用這個?”岑黎兩根手機夾着那張糖紙,注意到對方的視線,他不假思索,“會,你想讓我折什麽?”
溫南星猶豫一下,還是什麽都沒提,只說:“都可以。”
岑黎道了一聲‘行’,佯裝抱怨:“考官給我出題,還不給具體的題目,是不是故意為難我這個差生呢?”
溫南星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被他逗笑:“但也沒有規定範圍。”
“幫你作弊,打高分。”他眨眨眼。
“成啊。”岑黎擡眼瞧他一眼。
然後溫南星就看見他不那靈活的手指,卻靈活地左疊右疊。
很抽象,有點鐵漢柔情。
溫南星毫不掩飾地盯着岑黎看,雖說他親自挑選的這位男朋友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帥哥,但也是出挑的,刀削下颌,硬挺五官,肌肉線條清晰,一種野性的美。
看着看着,溫南星就想揚嘴角。
所謂人不可貌相,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不起眼的糖紙,搖身一變,成了惟妙惟肖的小蝴蝶,逼真得似乎下一秒便會從手裏飛走似的。
還真讓他折出了一個小玩意。
“挺久沒玩過這個了,”岑黎攤平掌心,小玩意被放在上面,“看出這是什麽了嗎?”
溫南星忽地笑了:“我知道,蝴蝶。”
岑黎替他撩開額前的碎發,看他上揚的唇角,猜他應該是喜歡這個的,遞給他都接得小心翼翼,搞得像是什麽珍寶。
岑黎忍不住在他腦袋上又搓又揉。
太可愛了。
溫南星撥動紙蝴蝶的翅膀,确實對這張‘考卷’滿意極了。
似乎是遠處的流浪歌手開了嗓,風裏夾雜着民謠歌聲,搖搖晃晃飄過來,讓人心生柔意。
嘴裏的糖随着溫度的升高而融化,溫南星順着唾沫咽下肚子裏。
“還有別的味道嗎?”他想再要一顆。
岑黎沒有摸口袋,而是轉頭問:“要不要嘗嘗我這個?”
溫南星道了聲‘好’,接着嘴唇便被柔軟覆蓋,他眼睫輕顫,呼吸逐漸沉重。
他知道自己這次或許是真的被堅定選擇了。
所以溫南星主動地伸出手,勾住愛人的脖子。
兩人坐在燈塔下,欄杆兩邊挂着一些上了顏色的舊輪胎,五顏六色,似乎是為了将這處略顯灰暗的地方填補上一些色彩。
旁若無人地接吻。
海風,燈塔,砂礫……所有一切都是他們的見證。
長長一吻結束。
“什麽味道?”岑黎拇指摩挲他耳後。
溫南星咬了下唇,猶豫:“檸檬?”
岑黎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不虧是哥哥的寶貝,這都被猜出來了,真聰明!”
“走,帶你回家吃飯。”
溫南星眼尾彎彎,笑着‘嗯’了一聲,同他十指相扣。
沒有得到小星星的人,在這個秋天收獲了一只小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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惦記着溫南星突如其來的過敏,岑黎接連好多天做菜都不敢多放油,生怕重油重辣重調料會對他的健康造成什麽影響。
甚至照料得有些過分小心翼翼,洗衣做飯幹家務,搬個椅子的事都要争着搶着。
幹什麽都怕人磕了碰了。
也不能怪岑黎太緊張,畢竟溫南星那一次毫無預兆的情緒釋放,吓得他幾乎半條魂都沒了。
知道的是偶爾一次排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把人怎麽樣了呢。
誘發過敏的源頭有多種,總之岑黎是不敢再送花了,最多搬幾盆草過來,給室內添點綠色。
對于溫南星的家庭,也不敢多問,有疑也只能等他自己開口。
畢竟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時會說錯話,又或者是哪句話會觸碰到對方的淚點。
好在溫南星沒說,其實哪是一年的眼淚水,他是把好些年的眼淚都一塊奉獻給岑黎了。
那不得供到天上去。
直到現在,溫南星才想起來岑黎當時說的有關淚痣的假說,什麽愛人的印記,三生重逢……
眼下從某些玄學的角度來說,是準的。
那他們上輩子是經歷過生離死別?
溫南星心緒又像放風筝似的,飛出去召喚不回來了。
其實對于一位眼淚過敏,尤其對很多事情又保持淡然心态的人來說,長期沒有悲憤的情緒實屬正常,畢竟生理上的不适告訴溫南星,他不能有。
否則下場就是現在這樣。
獨眼,遮擋視線,生活快要不能自理……
那是岑黎那麽認為,溫南星堅持覺得自己生活可以自理。
譬如眼下,岑黎穿着件白T,袖口挽至臂膀,綁着件圍裙,一副人夫模樣,轉身看見溫南星坐在小板凳上,低着頭對着地上的臉盆不知道在想什麽。
“在做什麽呢?”
岑黎現在好像每分每秒都在盯着他的小音樂家。
小音樂家除了吃飯睡覺打豆豆,沒別的事可做,或許偶爾會職業病一下,在腦子裏練譜,那也是實在受不了某一棟樓裏有人能把二胡拉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音準這個東西,隔行如隔山。
聽見他問,溫南星擡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沾到了點油,洗衣機沒洗掉,我就想搓一下。”
“這位病人,你是不是對自己沒有清晰的認知?”岑黎看他生疏地捏起衣服一角,莫名有些發笑。
溫南星茫然看他。
“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覺,你這兒的地盤已經都劃歸給我了,”岑黎邊說邊給他出謀劃策,“油漬,幹搓不行,先放着吧,一會兒我來。”
溫南星被他拉起來。
鍋裏還小火煨着湯,香氣四溢。
岑黎遞過來一勺子:“過來,嘗嘗。”
嘴裏驀地被塞了兩塊肉,溫南星嚼吧嚼吧:“不鹹不淡,剛好。”
岑黎笑而不語,轉過身又夾了一筷子:“再來一口。”
這次是蒜香排骨。
還沒咽下去呢,岑黎又:“喝口湯。”
溫南星後知後覺:“……你不是想讓我嘗鹹淡吧?”
“是嗎,是吧,”岑黎不否認,“好吃嗎?”
溫南星點點頭,倒是真的好吃,雞肉軟爛,肉質鮮嫩,一看就煲了很長時間,排骨炸得酥脆,一咬就出汁,滿滿都是香味。
廚師長勤勤懇懇地投喂,試菜員兢兢業業地品嘗。
一頓操作下來,溫南星只不過是在廚房小窗口站了兩分鐘,就已經想打飽嗝了。
時間是晚上七點,桌上是熱騰騰的三菜一湯,電視裏放着不知道哪國的泡沫劇,沒人看也沒人在意。
挺長時間沒邁進家門,但離開前溫南星将自家鑰匙托付給岑黎,以至于房間一直有人打理。
而直到現在岑黎也沒忘記給那株‘愛情結晶’澆澆水,曬曬日。
好像真成了一個家的樣子。
“你之前不是說想體驗一下三天三夜不醉不歸嗎?現在有個機會。”
溫南星把被流放的仙人掌放回餐桌,聽到岑黎的話後轉頭:“什麽?”
“陳妙妙沒明裏暗裏騷擾你嗎?比如問你出生年月和日期什麽的。”岑黎把曬足了日頭的含羞草捧回室內,偏頭說。
溫南星思忖了一下,想起來他确實有說過羨慕他們過生日的氛圍。
他猶豫地點點頭,但仍不明白岑黎想表達的意思,于是問:“她想去……酒吧?”
岑黎豎起一根手指,來回搖晃:“她想辦派對。”
“派對?”
溫南星福至心靈:“給我……嗎?”
“不排除她是借這個機會,趁着開學前再瘋玩那麽兩天。”岑黎朝他招招手,然後把不明所以的小音樂家抱上腿,坐到沙發。
他拿下巴蹭了蹭溫南星的脖頸,像只雄獅一般嗅着,又啃咬,仿佛是在标記自己的獨屬。
“你想去我們就去,不想去我就帶你去別的地方。”岑黎的聲音含含糊糊。
“……那就去吧。”溫南星被他細密的胡渣弄得有些癢,“派對地點在哪裏呢?”
問完,他恍惚意識到其實他不會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了。
岑黎确實是貪戀現在的溫存:“不知道,随他們。”
他抱着人,一用力便把人摟進懷裏,手指纏繞着對方腦後的發絲,摸到後脖頸,腰間的掌心四處游走。
一種哄小孩睡覺的姿勢。
“樓上小花園……”溫南星夾縫裏的話音顯得更加單薄,他調整了一下姿勢,“之前房東說算是附贈,可以給我,但是一直沒有時間打理。”
岑黎忽地一頓,靜止不動了。
“……一直放着不用的話,是不是太可惜了?”溫南星說完,他擡頭,眼神裏的迷蒙還未消散,似乎在疑惑他為什麽突然被點了穴。
放在胸前的掌心不安分地偷偷來回移動,絲絲縷縷傳遞溫熱,讓岑黎驀然回神。
“護欄太老舊了,而且周圍全是雜草,現在這個季節的夜晚也很招蚊蟲的。”他抓住那只放肆的手,穩住自己聲音。
然後托着溫南星的屁股起身:“等過段時間,等我倆完全好了,再去考慮要不要翻新,好嗎?”
溫南星被他突然一帶,失去平衡,只能抓住眼前的稻草。
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考拉,迷糊。
“走,去給你把衣服搓了,”岑黎說着,視線轉至他額前碎發,“順便當回托尼老師,洗剪吹和按摩要來一套嗎客人?”
溫南星睜着眼睛說瞎話:“我沒錢。”
岑黎‘嘶’一聲,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告訴他:“也不貴,一個親親就行。”
“那我考慮一下——”
“別考慮了,”岑黎吻他被眼罩遮住的眼尾,“如果你以身相許的話,未來我可以給你講很多笑話。”
所以別哭,也別擔憂害怕。
他們像兩方極端的磁極,各自是孤獨的人,卻在亂糟糟的世界裏不由自主相吸,相持。
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