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大家常說,旅游無非就是從一個活膩了的地方離開,再到另一個其他人活膩了的地方去看一看。
好像這樣,生活就會更有盼頭一些似的。
畢竟城市那麽多那麽繁雜,一輩子都看不完全世界。
但溫南星這趟一點也不像是來旅游的,他全身上下除了衣服穿得完整,其他沒有什麽東西是帶全了的。
連耳機都有且僅有一只。
這裏的夜景并沒有方才車上的乘客們所說的那般可怖,周遭反而燈火通明,這一條路上甚至有二四十小時便利商店。
距離南鎮還有兩公裏,距離海灣還有三公裏。
算起來攏共一小時的車程。
所以在一群人的商量之下,願意繼續等末班車的人等車,想找人一塊拼車的到處挨個詢問。
幾個陌生的人三言兩語便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今晚的天穹見不到一顆星星,連月亮都害羞地藏在雲層身後。
溫南星随波逐流,跟着他們一齊在車站坐着等,但不玩手機,因為有人囑咐他要保持電量,保持電話通暢。
他後背挺得直溜,觀察着頭頂的星空,倒是顯得有些易碎。
于是一位好心的女孩過來問他要不要一起拼車,但溫南星搖搖頭,說他自己有點餓,不打算現在就走,拒絕了她的好意。
恨不得打飛滴過來的岑黎,沒在公交站尋到人,倒是遠遠地,隔着玻璃櫥窗看見了一個正在等泡面的小騙子。
兩周的時間能讓一個人産生許多變化,不僅是頭發長短,還有神态。
語言描述不清,但岑黎只覺得,似乎又重現了第一回見面的場景,青年對任何事物都保持冷淡。
岑黎沉默地穿馬路,心緒升騰。
溫南星坐在店裏,本就不算好的天氣突然開始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在他眼前形成雨幕。
他似有所覺擡眼,雨幕中三三兩兩行人或奔跑或撐傘,以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雨。
可也有不打傘的。
就像松弛的外國人,風吹雨打慣了,淋雨倒是成了一種享受。
直到他發現,馬路對面正朝他緩步走來的人,有些眼熟。
泛不起波瀾的眸子在隔着玻璃窗,同對方視線相撞的時候,有了點浮動。
對方穿的是件沖鋒衣,雨水落在他身上也只是替他沖刷衣物上的泥濘罷了,最終還是彙集到地面,形成一灘積水。
幾秒鐘的時間,男人清晰的五官便不由分說地鑽進了他的眼皮底下。
面對那張明顯又冷又沉,如同今夜帶有涼意的雨一般的臉,溫南星張了張嘴又合上。
兩人視線交彙,像對峙,又隐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岑黎無聲地喘一口氣。
秋雨無情,他到底還是先脫了自己的衣服給這個小騙子披上,然後淡聲:“不要告訴我說這是你的晚飯。”
泡面已經悶了五分鐘,香氣滿溢。
“不是,”溫南星快速否認,“我吃了晚飯才出門的。”
這是真的,但沒吃多少也是真的。
聞言,岑黎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但沒比剛才好看多少。
動作夠快的,他要是沒打這一通電話,溫南星是打算明天再和他說這件事?
真是個小騙子。
溫南星還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打開那碗牛肉面,只見岑黎忽地背過身,朝收銀臺方向走過去。
和收銀員說了三兩句話,緊接着又回來。
“咚。”
很輕的一聲紙杯碰桌面的聲音。
關東煮,旁邊是個紙袋,大抵是脆骨腸之類。
溫南星擡眼看他,眼底像是蒙着一層水霧氣,茫然,也有點委屈。
“不是餓嗎?看我做什麽。”
岑黎挪開視線,似乎這樣才能維持自己目前的冷厲形象。
大抵是真的有些餓,岑黎也是真的怕他吃不飽似的,點了好幾串都是實打實的肉丸子。
但對于小鳥胃的人來說,消滅一半已經是極限。
看他仍眨巴着眼睛望着自己,岑黎上牙碰下牙,摩擦着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還餓?”
溫南星搖搖頭,輕打嗝:“吃飽了。”
再吃多,晚上容易積食,睡不着。
“那我們,現在回去嗎?”溫南星看了眼時間,又說,“已經沒有末班車了。”
岑黎回以他一個‘你想怎麽辦’的眼神。
溫南星指指隔壁那家亮着燈牌的旅館,意思很明确,住一晚吧。
他沒忘記岑黎手上負着傷。
還氣着了。
可實際上,在從馬路對面走到便利店的時候,岑黎心裏的氣就已經消了。
再換一種說法,他壓根沒氣,不過就是擔心溫南星一個人天南地北跑來的安全問題。
畢竟溫南星再怎麽說也是個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如果不是在這樣漆黑的夜晚偷摸跑來的話,他會更歡心。
旅館亮燈的牌子就在眼前忽閃忽閃,接觸不良一般,算不上什麽好住所,但能夠給雨夜無家可歸的人一個落腳的地方。
“走。”
岑黎面無表情邁步,但卻是跟在溫南星步子之後。
裝模做樣,蔫壞。
小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出便利店前,岑黎順手買了把傘,接着撐起,傾斜。
像極了一位恪守職責的随行保镖。
就算是小鎮也有夜生活,比如接近十點半的街道,燒烤攤上依舊有喝酒碰杯談天說地的暢聊聲。
再比如這時候有位‘賣火柴的小男孩’,圍着他們倆一個勁地推銷:“哥哥,買一束花吧,買一束漂亮的花吧。”
至于為什麽是賣傘而是賣花,也許是獨屬雨夜一種的氛圍。
就像他們玩樂器的經常被人說:理想能當飯吃嗎?
看着那一枝枝包裝精美的花束,岑黎莫名不爽,他剛才分明聽見小男孩對着另一對打傘的小情侶說的是‘買一束花送給漂亮的姐姐吧’。
到他們這兒,漂亮‘姐姐’成了漂亮花。
也不能算作送禮了,只是單純地想讓他倆買下最後兩束花而已。
所以區別就是——他們是同性情侶,而那對是異性。
溫南星倒是沒注意這一個小插曲,他現在關心的是一會兒的住宿,關心旅館會不會滿員,是應該開一間房還是兩間……
進行思想鬥争半分鐘,手心驀地被塞進來兩束花。
嫣紅,挂着小雨珠的玫瑰。
溫南星帶着疑惑望向他。
岑黎解釋:“最後兩朵,讓他早點回家。”
小男孩收了錢,沒回家,反而是一溜煙跑進了隔壁馬上準備歇業的文具店,出來的時候興高采烈,寧可自己淋雨,也要保護懷裏嶄新的那只文具盒。
“……”那麽只能改口了,岑黎咳嗽一聲,“送你的。”
溫南星接過兩束火紅,比炭烤爐上的火苗都熾熱:“哦。”
就哦?
岑黎:“。”
花型呈高杯狀,殷紅色卷邊盛開,似是象征風情與高傲。
嗅了嗅花苞清淺的香味,溫南星仰頭笑:“謝謝,我喜歡。”
岑黎眼觀鼻鼻觀心。
還有什麽可生氣的,面對這樣一張明燦的臉,你好意思不做表示?
不過就是借着機會,第一次送花呢,腼腆又生澀。
岑黎撓撓後腦勺,小聲嘀咕一句‘喜歡就好’,繼續給人打傘。
傾斜的弧度愈發大,以至于他并沒有注意到右肩上一團被暈染成深色的布料。
就這麽走進亮堂的旅館大廳。
大約是有了這兩朵紅玫瑰的印證,旅館前臺小姐姐經驗頗豐,進來就問他們要住幾晚。
默認一間房,兩人誰也沒開口反駁。
“一晚。”岑黎說。
“好的,退房時間為明天中午十二點,”接着前臺小姐姐遞給他們一張房卡,“兩位,三樓出電梯後右轉第一間,房卡請拿好……”
接過房卡,溫南星心跳倏爾加快。
岑黎這邊同樣心髒突突,甚至懊惱地想他是不是在氣頭上,所以不過腦地就應了聲,不應該随意地答應……開房。
即使此房非彼房。
沉默地進了電梯,又沉默地拿卡滴了下房門,壓下門把手看到房間內擺着兩張床後,岑黎才松懈下焦慮。
哦,是雙床房。
環境不錯,整潔,幹淨。
一切都很稀松平常,唯一不對勁的大概只有浴室。
半磨砂材質,開着燈隐隐約約透着人影,關了燈更甚,輪廓都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岑黎正拿着毛巾準備擦幹自己身上的水漬。
這個舉動換來溫南星小聲地‘哇’了一句。
隐在黑暗中的岑黎扭頭,對上他亮閃閃的眸光:“……?”
走出浴室,岑黎把所有燈打開,但或許是夜色漫黑,又或許是提倡全民省電,幾盞小燈泡昏昏黃黃,僅僅是亮。
“你先洗,我……下樓買點東西。”岑黎說着,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溫南星應了一聲,沒問他剛上來又要下去買什麽,只是看着兩張床陷入沉思。
于是等岑黎再回來的時候,他發現原本的雙床變成了大床。
房間裏黑着,浴室裏沒有水霧氣,出去前是什麽樣,回來後還是什麽樣。
人呢?躺在合并床鋪的縫隙裏,只是呼吸并不太綿長。
“星星?”
床頭小燈還沒滅,岑黎走過去,小心地掀開被子一角。
溫南星蜷縮着身子,眼皮半睜半閉,大抵不是美夢,以至于一直蹙着眉,連光潔的額頭都出了點汗。
岑黎也是出去吹風吹到一半才想起,兩人什麽都沒拿呢,衣服怎麽換?穿浴袍等晾幹?還是光着?
顯然都不太現實。
溫南星睡眠又淺,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醒。
所以夢與現實分不清,但看見岑黎的臉時,他仍舊下意識伸手去牽對方的手。
直到摸到對方掌心的塑料袋,他才如夢初醒。
“你回來了……”
睡了一覺,但不安穩,意識到自己占據了絕大部分的床鋪,溫南星挪一點位置,拍拍旁邊示意他也躺下。
“我沒洗澡呢。”岑黎嘴上說着拒絕的話,但身體拒絕不了,任由他牽着根手指塞進被窩。
“冷。”溫南星說,“躺一會兒,暖和。”
“……”
僵持兩秒,岑黎妥協了,脫了外衣側着身子,隔被子躺下。
被子摩擦衣物。
窸窸窣窣。
仿佛全世界都寂靜了下來。
從始至終包圍着岑黎的那一絲異樣感覺在這一刻被不斷放大,直覺告訴他兩周時間,中途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愉快,是出櫃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還是……唔?!
唇角被偷襲。
有人悄摸着挪過來貼了下他那兩瓣軟肉中央的縫隙。
對方似乎也只是想單純地碰一下,然後便退開了,可突然,岑黎伸手,掌心壓着溫南星後腦勺,再一次封住他蠢蠢欲動的嘴唇。
不深,只是緩慢地輕吻。
分別再見後的第一個吻,是抛開一切,是溫柔缱绻,是訴說想念。
一吻許久才分開。
黑暗中,擁擠忙碌的唇齒間突然冒出一道輕柔的聲音,帶着喘息:“你買那些了嗎?”
岑黎同他十指相扣,聞言,手間動作一停:“什麽?”
溫南星低垂着眼睫,目光所及之處,是貼身短袖勾勒着岑黎的胸前後背,肩部肌群,聽見的是心跳的轟鳴,觸及到的凸起是隐忍的青筋。
他掀起眼皮望向岑黎,對方目光是柔和的,是溫暖,更是包容的。
頃刻間安靜一片。
電光火石,岑黎覺得自己能讀出溫南星眼中的意思,可他仍舊被他這句話驚到,下意識掃了眼那堆放在床頭櫃上的塑料袋。
買的是耳塞,口香糖和水。
進了便利店想來盒煙,後來還是忍住了。
岑黎沒有煙瘾,也不習慣依賴這種一下子便能讓人鎮定下來的東西。
吐兩口氣,沖個涼,怎麽都能冷靜得下來。
可偏生溫南星覺得他沒明白,更加直截了當地問:“便利店裏沒有嗎?”
進度條這東西,只要一方有意,它自己便克制不住地往前移動了。
“想用那種東西?”岑黎撚了下溫南星耳後的皮膚,唇齒細細磨着他的耳垂。
過電般酥癢,溫南星咬了下唇:“沒有也可以……”
話音剛落,唇瓣便被啃咬了一口,即使再輕柔,也讓毫無準備的人突地一顫。
“星星……寶寶,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聲音變得嘶啞,眼底的光線似乎都黯淡了下來。
神經末梢緊緊被拉扯,提起再落下,密閉的空間裏似乎連氧氣都供給不足,呼吸在齒間流連,交錯。
那是失控的力量。
“玫瑰呢?寶寶。”
脊背彎曲的漂亮弧使得身後的人能夠完全包裹住懷裏的人兒,鼻息灑落肩頸,發絲同發絲纏繞。
寬厚的手掌繞過後腰,來到身前。
撫觸,但更多的是一種聊勝于無的安慰。
“抓住它,對……不要碰其他地方,好嗎?”
兩束盛放的花朵被人攥在手心,手勁之大到塑料包裝都有些變形,花瓣在枕邊零零散散掉落,或多或少為潔白的床單沾上了些絢爛。
雙手短暫地失去自由,溫南星只能将安全感寄托于背後寬廣的胸膛。
心跳随着時間流速愈發兇猛。
岑黎本能地接住他愛人的依賴,并提供更多,擁抱,親吻,和觸摸。
溫熱的唇印順着發尾往下刻,路過圓潤的肩頭,線條感的肩胛,蜿蜒的脊柱……
輕得像羽毛拂過。
然而下一刻,某種濕潤的東西忽然滴落在小臂。
他開始感受到懷裏人開始顫抖,就連呼吸都在胸膛的起伏間變得不規律。
急促又劇烈。
岑黎一頓,畢竟生疏,心下有些慌:“怎麽……”
然而就在這時,如窗外小雨拍打玻璃窗似的濕潤,一滴接着一滴——
不是汗水也不是一閃而過的液體。
而是眼淚水,不要錢似的,大顆大顆往岑黎手背上砸。
是溫南星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