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霜降(十七)
霜降(十七)
那小蛇造型古怪, 骨架也紮得松松的,但好歹比之剛剛用符紙小人兒的時候對話流暢了許多,謝諒應了聲, 就聽見那頭周焜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激動。
“師兄,我終于聽到你說話了!”
周焜說符紙小兒人到他那裏的時候只剩下幾根樹枝, 旁的什麽都遺失了,他便想方設法從衣袖上拆了些絲線下來, 将木棍和小人兒形狀的符紙一起擺出了一個簡陋的響蛇陣。
謝諒聽完他的哭訴, 才發覺日頭又西去了,便切入正題:“你那邊怎麽樣,你現在能确定自己在哪裏嗎?”
周焜就把自己剛剛經歷的說了一通, 說有一個小孩兒要被他們當成蠱人燒死,但是被一個叫刑玉在的女孩子帶着自己的師兄救下了, 他們說自己是自在彌陀山上的人。
“刑玉在……”徐蔚托着臉思考,同時活動自己蹲得太久了都有些麻了的腿腳,“這名字聽着好生耳熟。”
謝諒便開口提醒,一語道破天機:“東洲自在彌陀山的鎮山掌門, 仙號也喚作玉在。”
按照松雲樓的說法, 玉在仙尊是小彌陀山的掌門,且從年歲估計也已然有幾百歲了。謝諒雖沒有見過, 但聽說她和華池峰的峰主交情不淺, 東洲時有并稱為“妙姿二仙”。
若周焜見到的小女孩兒真的是玉在仙尊,那他所處的時空大約就是在兩百多年前。
從糖心鎮拿來的冊子上記載,是在兩百三十年前, 大彌陀山的掌門之女帶領幸存的自在彌陀山弟子舉山遷往東洲再立門派。
“那個被救的小孩兒叫什麽?”謝諒不知道當年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只是聽周焜提了所有人的名字獨獨忘了小孩兒覺得有些蹊跷。
周焜回答的聲音傳來,他也不知道小孩兒叫什麽。
“我現在什麽都看不太清, 周圍一片漆黑,剛剛那些人就像是光影一樣在我面前出現轉瞬即逝,師兄,我該怎麽辦?”周焜有些驚慌,雖不至于害怕,卻不想一輩子留在漆黑之地裏,他還有功課沒做完呢。
徐蔚搶在謝諒犯難的時候開口安慰周焜:“別急,你師兄正在想事情,我們這裏剛剛死了人,也是一團糟。”
“什麽,那你和師兄受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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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焜一說話,那笨拙的小蛇就吐一吐信子,差點兒蹭到謝諒臉上,徐蔚趕緊把這小東西接過來,語調都硬了幾分:“沒事,現下已經安穩了,你師兄和我都沒有受傷。”
他把“我”字咬得很重,引來謝諒的側目,卻梗着脖子故意不回看小仙長。
“那現在怎麽辦?”周焜覺得自己的智慧已經透支了,他迫切地想要師兄告訴他下一步應該做什麽怎麽做。
謝諒按動手指,将蛇頭扭轉對着自己:“既然你那裏暫時安全,就先呆在原地不要動。我們想趁着天黑查一查歸無城裏的秘密,這響蛇我會帶在身邊,有消息及時互相告知。”
周焜雖然受傷,但也是高空墜落摔的,眼下并沒有生命危險,也沒有旁的人來生枝節,這麽一看他在那個時空反倒是安全的。
但是謝諒眼下有更要緊的事情去做。
人一旦期待着什麽,黑夜和白天就來的格外緩慢。
徐蔚和謝諒以防萬一先回了旅店做和昨天一樣的事情,聽着周焜把那幾人身上的山牌樣式描述了十幾遍,才堪堪等來宵禁的鐘聲。
謝諒把他們所有的行禮都收拾進登雲盆,小蛇盤在謝諒的手指上問:“師兄,你有沒有看到一個方方的小冊子,裏面都是些秘法口訣,是我師父的筆跡。”
謝諒便把周焜的房間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蹤影。
“奇了怪了,丢在哪裏了呢?”周焜終于不驚慌了,只是話就顯得格外的多。
宵禁聲響過三回,大街上嘈雜的人聲終于都安靜下來,謝諒和徐蔚對視一眼,推開了旅店的窗戶。
他們試過了,下樓開門行不通,一到樓梯的位置就好似撞到了屏障,便會原地彈回來,謝諒便和徐蔚一起找尋,終于在窗沿邊上找到了個屏障的缺口,剛好夠漏進來些風雨聲的大小,徐蔚一邊聽周焜嘟囔一邊和謝諒又是冰又是雪的忙了許久,才把這缺口不動聲色地擴大到可以過一個人的寬窄。
謝諒在前徐蔚在後從窗戶裏鑽過,便到了旅店的屋檐上。
晚上的歸無城本該是寂靜無聲的,可越過這層屏障,謝諒才發現街上比他們想象的嘈雜許多。
那些累了一天的人們一個個站到了自家的門前,他們落腳的旅舍裏這個新的小二也推門出來了。
兩人蹲在房檐上看不出個究竟,便決定要下去。徐蔚動作重不小心踩碎了瓦片,可就在他們腳下站着的那個小二就好像沒聽到一樣,他只是在門口站着,嘴裏還哼着小曲,像是格外的期待。
而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就顯得熱鬧許多,樊樓的那幾個小二、大廚和食客聚在一起說話不像是路人,反倒像是家人。
這些熱鬧或是安靜的人,每一個都翹首看向街頭,時不時的張望尋找。
“你覺得他們在找什麽?”徐蔚戳了戳謝諒的胳膊,雖沒人注意但還是壓低了聲音。
謝諒搖搖頭:“不知道,也可能在等人。”
夜色昏沉,街上只有晦暗的幾盞燈火,在人生嘈雜裏,街那頭終于出現了他們尋找或是等待的事情。
無己坊的紅衣城主顧心仁氣定神閑地走上了街頭。
他手裏提着素白燈籠,另一只手托着一只巨大的盤子,盤子上層層疊疊堆了許多像小木牌一樣的東西,謝諒和徐蔚離得稍遠些,看不太清楚那上面都寫了什麽。
這人白日裏見過他們,徐蔚不敢掉以輕心,無形之中展開風雪境,将謝諒和自己包裹起來,還将身軀往旁邊那人處靠了靠。
雖然看不清,但憑借聲音他們還是隐隐能知道發生了什麽。
顧心仁把盤子上托着的小木牌一個一個分給了路邊等待他的人們,而那些人小心翼翼地從盤子裏拿走屬于自己的小木牌,對待城主也如親友一般熱情地打着招呼。
“好久不見啊,城主。”有人滿面春風地迎上來接過小木牌,沒着急退回原處,還跟着顧心仁走了兩步。
顧心仁也極為耐心地回話:“又見面了,今天疼嗎?”
“不疼,”那人像是在轉自己的手腕或者腦袋,骨頭直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都接上了,新的一樣呢!”
謝諒頓生奇怪之感,極力看去,發現那個跟在顧心仁後面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的人,正是他白日裏準備收屍的死囚犯。
燈籠的光亮随着顧城主的走動一步一晃。那些等待的人們也都從巨大的盤子裏拿走了自己的小木牌,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經過旅店門口的時候,顧城主擡頭看了一眼,謝諒幾乎以為自己被發現了,那紅衣顧心仁又對門前等候的小二說:“這裏燈火暗了,你走的時候添些油燭。”
旅店門口挂着的兩只透白的黃燈籠忽明忽暗,被風吹得似乎随時都要滅去。哼着歌的店小二接過了木牌,沖城主笑了一笑,點點頭。
顧心仁走的很慢,但長街有盡頭,很快他就消失在街那頭的坊門處,像是回了無己坊。
而他離開之後,街上圍着等待的這些人們,也開始胡亂地走動。有人看木牌,有人看門前匾額,都在尋找自己新的去處。
“下去看看。”
徐蔚一個翻身下了樓,站在風雪境裏看清楚了哼着歌的店小二手裏的木牌,上面寫着兩個字——“食客”。
不出意外的話,明日他會在樊樓裏一直坐着,只需要清閑地吃些酒菜。
謝諒也輕手輕腳翻下來,直奔那被斬首的死囚犯,隔着風雪境看去,看見他腦袋和脖子中間縫了一條細細密密的線。
死而複生。
果真如顧城主說的那樣,死不了。
謝諒應該覺得詭異的,可他心裏又有些慶幸,雖然不明白這裏都發生了什麽,但幸好歸無城奇怪的規則裏并沒有置人于死地。
那個死而複生的小夥子今天的木牌子上寫着三個字——“面攤主”。
這些人就像謝諒猜的那樣,每天都在輪換身份,但他還有一事不解,為何其餘拿到身份的人第二日都是一臉疲憊,而他白日裏見到的人裏,只有那個死囚犯臉上帶着得償所願的笑。
他于是便在這滿街的人來人往裏尋找起來,一個一個的去看他們手裏木牌上的字。
一直看到街尾在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手裏,終于看到了寫着“死囚”兩個字木牌。
徐蔚跟着趕了過來,和謝諒一起盯着他的手看。
謝諒原本想同他商量該怎麽調查下去,但徐竹竿做事一向是不同凡響的,沒等他阻攔,徐蔚竟然着手搶過了老人手裏的“死囚”木牌。
他動作實在太快,那老人臉上的胡子甚至還僵着,就只見自己手裏的牌子憑空消失的蹤影。
大約這些人思想和行為模式都還困在一個特定的時辰或是領域裏,他們并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靈境,在靈境裏的人若有本事是不受外界幹擾的,所以他看不見風雪境裏的徐蔚。
老人丢了牌子,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
謝諒甚恐徐蔚因風雪境的展開時間太長而自身受損,便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他和自己快走,先找個地方藏起來。
可徐竹竿卻也和那老人一樣呆住了。
“徐蔚!”謝諒見過他這副樣子,那是在妖塔裏陷入魇妖的回憶幻境的時候,雙目無神,手腳僵直。
好在徐蔚只是怔了一下便很快回神,謝諒終于摸到他柔軟的指節,一時間不敢放手,卻在擡頭的一瞬間,看到他眼角似有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