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霜降(十六)
霜降(十六)
“喂!你們能看到我嗎?”周焜用盡全身的力氣呼喊, 可從他身旁經過的人沒有一個駐足看他,他聽見那些人嘴裏高呼着什麽,和那天在八張村聽到的話語相似。
姑蘇啄……磨耶啄……父是穹窿窮, 母是舍耶女……眷屬百千萬,吾今悉知汝……
被追逐的那個孩子, 又是他們口中的蠱人。
穿過周焜身影的人越來越多,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孩子好似被什麽絆了一跤, “啪”的摔倒在地, 在他們後面的人加快步伐,忽明忽暗的光影裏,周焜發現他們很快就要趕上并抓住那個孩子。
忽然一道劍光閃過, 周焜下意識閉上眼閃躲,只聽見烏泱泱追着的人群像是一瞬間安靜下來。在這安靜裏, 一個略顯稚嫩的女聲顯得格外悅耳。
“自在彌陀山刑玉在在此,我看誰敢造次!”
周焜聞聲睜眼,只見那被追的小孩兒和追他的人群中間橫了一道溝壑,像是劍氣所致。
一豆蔻女子持劍而立, 将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小孩兒護在身後。
那叫刑玉在的女孩子身穿繡金白衣, 下裙上蓮花紋折射劍光,頭梳高纂, 又戴着一頂小巧不失精致的花冠。她自劍光裏回眸笑, 笑容向地上跌坐的小孩兒:“別怕,姐姐救你。”
四野黯淡無顏色,唯此劍光照人心。
摔倒的小孩兒大約并不完全相信來人, 挪動着往後撤了半步的距離。那女子也不惱, 莞爾一笑,提劍又走到衆人面前。
“不是頒過新令自在彌陀境內不許再燒殺蠱人嗎?你們都當耳旁風嗎?!”刑玉在看着不過十二三歲, 說話做事竟然有一種貴氣天成的架勢,氣勢逼人,以女子之身逼的那追趕小孩兒的幾十大漢連連後退。
刑玉在還是年紀小怕唬不住人,竟然當衆又挽了個劍花,劍鋒在半空劃過,顯出金蓮形狀。
這便是自在彌陀山的鎮山之法——心蓮華和劍。
只是此女子年齡尚小,心蓮境也式微,便是劍法也只是能将就唬住外行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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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從刑玉在來的方向又跑來五個年輕人,年紀約莫都在二十上,一個個也都貴氣非常,身穿金蓮花衣,頭頂芙蕖玉冠,當為自在彌陀山門人。
為首的一人跑得快些,三五步到了對峙的陣前,驚得刑玉在高呼:“五師兄,你也來了?”
“我為何不能來,你自己跑下山來玩,師父很擔心你。”被她喚作五師兄的男子一臉無可奈何,卻無形當中變化步法,将刑玉在護到了自己的身後。
他從腰間解下山牌向衆人展示,高呼自己的名號:“我乃自在彌陀山弟子,此人現由我山門接管,你等諸人可先行退去!”
自在彌陀山的山牌很不一般,通體由黃金塑成,材質厚重卻勝在紋理精巧,上窄下寬,如一瓣金蓮,墜着黃白的穗子,比之凡塵珍寶無所不及。
年輕男子說完,他的兩個同伴又恰好趕到,幾人趕走了舉着火把的村民,圍着蹲在了還驚慌失措的小孩兒跟前。
“小兄弟,你別怕。我叫刑隐,是自在彌陀山掌門的五弟子,那兩位是我的師兄刑聞和師弟刑忍,這一位是我的小師妹,也是自在彌陀山的大小姐。我們沒有惡意,自在彌陀山一向厭惡燒殺蠱人之行徑,他們已經被趕走了。”
小孩兒身體顫了顫,周焜極力想走近了看他的樣貌,卻怎麽也無法靠近,眼前像隔了一層袅袅的霧雲,有時清晰,有時朦胧。
刑大小姐也跟着擠進幾人中央,一手撐在五師兄的背上搖頭晃腦,眼神裏卻閃着光:“小弟弟,你要不要跟我們到山上去?”
“玉在,”幾人裏最年長的刑聞開口,像是斥責語氣卻沒有那麽強硬,“你怎麽又要随意帶人上山,上回師父罰你抄的經書,二師姐現在還在禪房幫你抄寫呢。”
刑玉在一聽軟了語氣,從刑隐背上起身,拽着刑聞的胳膊開始搖晃:“四師兄,求求你了,山上除了二師姐就是你們這些男人,甚是無趣,把他帶回去陪我玩兒吧,好不好?若遂我願……嗯,我保證這一年都不會再偷跑下山了。”
刑聞并指在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現在是冬月,你倒是舍得發今年的誓。”
可他們好似并沒有拒絕的意思,刑穩略嗔瞪了刑玉在一眼之後,就緩和語氣輕聲對那小孩兒說:“你願意和我們到山上去嗎?”
除了刑玉在以外最小的弟子那個刑忍補充說,他們的師父也就是自在彌陀山的掌門生性善良,他們師兄弟都是這山底下的孤兒,被師父撿來好生在山裏養大,生活都像親人一般,除了刑玉在是掌門親生,還有其餘幾個長老門下幾百弟子也都和睦可親。若他願意,刑忍會把他介紹給掌門或是哪個長老,拜師修行,餘生無憂。
周焜終于看清了小孩兒的臉,他的臉龐有些稚氣,一雙眼睛卻清澈,在一片髒兮兮裏顯得格外明亮。
小孩兒擡頭,環視一周後盯住了刑玉在的眼睛,肚子滾了一滾,說餓。
刑大小姐便欣喜起來,擠開她的那些師兄們,抓起小孩兒的手說:“自在彌陀山上有很多好吃的,即便是修行的素齋也很好吃,跟我上山吧。”
小孩兒咽了咽口水,最後還是點頭。
刑玉在便高興地轉起圈來,腰上的山牌格外明亮閃耀。
與其他幾位師兄的山牌不同的是,刑玉在晚上的小山牌是個圓圓的蓮心形狀,通體由黃金雕成,黃金之上用玉鑲金的工藝嵌了玉蓮子,比之純金的山牌顯得更加貴氣。
山牌金光輝映,那一片白色劍光逐漸膨脹,照得四野的黑暗不得不退卻。
光芒聲勢浩大,很快便吞沒了周焜,他睜不開眼,只聽見一片歡聲笑語裏,那個小孩跟着上了山。
也不知過了多久,劍光也變得黯淡起來,待周焜再次睜開眼瞧去,周圍又是一片不見五指的黑。
他再次陷入絕望,站了這麽許久才發覺自己的腿好像摔到了,而且再撐不住腰背的疼痛,不得不暫時坐下來。卻在手扶着身體觸地的那一瞬間,有兩張紙一樣的東西從他臉上劃過,落在他身前。
他摸索着把那兩張紙捧在手裏,才發覺這東西微微發着光,光影的輪廓像是一個小紙人。
更令他驚喜的是,有聲音從紙人裏傳來。
周焜聽見謝諒在喊他的名字。
“……焜!”
……
徐蔚伸手撿回自己的符紙,再試一次是不是同樣的結果,謝諒捧着符紙小人兒,仰着頭對他說:“你換一個符,換一個送東西過去的符。”
既然他們找不到周焜,周焜說不定也在找他們。按照周焜的修為來估計響蛇陣的最遠距離,謝諒知道周焜還在城裏,可是周焜不一定知道他們還在。
“好。”
徐竹竿拿起筆,在符紙小人兒身上添改了幾筆,原本需要尋人的符咒就變成了只需要知道目标便能将東西送過去的傳送符。
而他們要送的東西就是這兩張小紙人本身。
身上寫着“蔚”和“諒”的符紙小人兒又一次被人托起來,在半空裏盤旋,緩緩落在同一個地方。
謝諒不死心要撿起來再試,可就在一瞬間,由他們二人分別放飛的兩個小紙人兒卻像融化一樣消失了。
“周焜,是你嗎?”謝諒對着地面上符紙小人兒消失的地方喊,滿懷期待地盯着看,盼着能有一星半點兒的線索提示他周焜的位置。
徐蔚就跟着他喊,兩人蹲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喊周焜的名字。
許久以後,幾乎要放棄此法再嘗試其他辦法的謝諒終于聽見了回聲,周焜的聲音從紙人身上傳來,對他們喊着:“師……徐……是……嗎……”
周焜所處的地方和他們大約很遠,聲音便聽得不真切,只是憑借斷句和氣口隐隐約約能判斷是他的聲音。
但這已經足夠讓謝諒做出判斷,既然周焜也在這座城裏,他們在空間上的距離應當不足以産生如此大的聲音磨損,那阻礙他們的只能是時間。
周焜在歸無城的另一個時間裏。
他的聲音傳過來聽不清楚,那自己的聲音傳過去大約也是好多字才能聽清楚一個。謝諒一下子便有了主意。
“是,是,是……”他把這是字重複了很多遍,多到就算時間消磨周焜也應當能聽清楚一個的程度,才開始喊下面的字。
“我,我,我……”
是我。
這樣周焜只要在前一句和後一句裏各自聽到哪怕一個字,連起來總能知道他的意思。
徐蔚也來了興頭,接着謝諒的話問周焜怎麽樣了。他也把一個字重複上許多次,念完了為求妥當又連着再念了一遍。
周焜的聲音很快便傳來。
“我……安……知……哪……”
憑借他對周焜的了解,謝諒猜測周師弟想說的應該是他很安全,但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裏。
徐蔚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謝諒的肩膀,一副任君支配的神情:“還要問什麽?”
謝諒有很多想問的,但是如果句句都用這樣的方法,沒等救出周焜他和徐蔚的嗓子就要先啞了。
倒是周焜這一回少見地聰明起來,不等他們再問便斷斷續續地有話語傳來,重複了好幾遍之後,謝諒終于從殘留的只言片語裏拼湊出他的意思。
“……陣……腿傷……物……師兄……送……”
周焜說他想結陣,但是腿好像傷着了只能借諸工具,他手邊沒東西,想讓謝諒像送小紙人一樣送過去些。
木了許久的腦子偶然一開竅就派上了用場,周焜來了歸無城以後就像是腦袋裏忽然多了個人提點一樣,思路清明,謝諒不得不驚訝于他的進步。
徐蔚聽謝諒轉述完,便從自己懷裏掏出來一摞的空符紙,謝諒放心不下又把登雲盆裏的好些結陣可能用的上的東西也拿出來,又從路邊撿了一堆木棍和石子,包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滿懷希冀地看向徐蔚。
就算有畫符的本事,徐竹竿也沒一下子送過這許多東西,只和謝諒說他可以試一試但不一定會成功。
說完他就拿出了更多的符紙寫寫畫畫,一個一個都裁成小人兒的形狀,這些小兒人借謝諒的手飄到了小包袱的下面,虛空的臉上好似浮現了咬牙切齒的神情,像是拼勁全力一樣終于搖搖晃晃地撐着包袱動起來。
十幾個符紙小兒人将包袱又擡到了剛剛的符紙消失的地方,然後宛如踏入泥潭,踩着青石地磚上泛起的漣漪消失了。
許久之後,太陽都有些偏西,他們才終于見到了周焜所下的那個陣。若不是這當中斷斷續續能通過紙人傳話确認,謝諒幾乎以為他們和周焜之間的聯系又斷了。
從符紙小人兒消失的方磚上又顯現出金色的蛇紋,一只由木棍和符紙捆紮而成的更加簡陋的小蛇搖頭晃腦地奔謝諒而來,蛇身之下甚至還有些像符紙小人兒的雙腳一樣的東西,謝諒将它托在自己和徐蔚的耳邊,終于聽見了那方周焜傳來的話語。
“師兄,你們能聽到我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