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整個寝殿一瞬之間, 靜得連落羽毛的聲音都能聽見。
裴亦辭一言不發望着齊淺意良久, 才道:“齊姑娘才剛過來,連問都不問一句,就全當是朕的不是了?”
齊淺意冷冷望着他, 剛要說話, 一旁的應白芙突然開口道:“娘娘如今病得厲害,需要靜養休息。”
齊淺意扭頭看她, 就見她站在兩個太醫身邊,略有不豫地望着她的方向。
應白芙一旁的周院判已經吓得沁出了幾滴冷汗來了。
這位應姑娘, 性子也太直了, 陛下面前,說起話來都這麽硬。
齊淺意抿抿唇,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齊半靈, 又面色不善地望了一眼仍坐在床邊的裴亦辭,轉身走出了寝殿。
裴亦辭把手裏的帕子放進了銅盆裏,背着手走在了齊淺意身後。
倚綠看着裴亦辭跟在齊淺意後頭一道出去了, 下意識捏了捏手裏的帕子。
她暗地裏希望, 齊淺意把過去的一切都告訴裴亦辭,把她家姑娘害成這樣,看他還有什麽話好說。
齊淺意和裴亦辭從寝殿出來, 一道進了明間。
裴亦辭看了眼孫祿, 孫祿立馬帶着所有宮人一道退了下去。
裴亦辭坐在主位上,随手指了個圈椅讓齊淺意去坐。
見齊淺意直直站在原地,他也不勉強, 只道:“你這番過來,沒細看她的病情,也沒詢問過太醫,怎麽就知道她的病因了?”
“陛下,臣女不懂兜圈子,咱們也明人不說暗話。”
齊淺意一想起倒在病床上的妹妹,眼眶就紅了,“前兩年家母給阿嬈說了羅翰林的三公子,結果宮裏就給他和嘉儀縣君的次女賜了婚。太後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大哥的遺書,而後阿嬈就被封為皇後進了宮。這一切是不是都與您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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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有了答案,何必再問朕。”
裴亦辭低頭端起茶盞,并沒有看她。
齊淺意氣得嗤笑一聲:“果然,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不肯放過她。”
見裴亦辭低頭喝茶,一句都沒多說,齊淺意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他問:“你是不是還覺得,當年阿嬈膽小怕事,這才抛下你去了渭州?”
“阿嬈在渭州出了事,腿成了那樣,你是不是還幸災樂禍,覺得她活該?”
齊淺意越說越急,連尊稱都顧不上用了,說到最後,右眼落下一滴淚來。
她擡手飛快地擦掉淚痕,死死盯着裴亦辭。
裴亦辭沉默地坐着,沒拿茶盞的那只手卻越攥越緊。
他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冒着大雪在齊家後門外等了齊半靈一天一夜,凍得渾身冰冷,卻被告知齊半靈已經離開大都回了渭州老家。
後來他被遜帝流放南中,齊折晖跟着他一起,卻再沒提起過自己的妹妹。裴亦辭心裏對齊半靈有怨,可是越想忘記,卻難忘記她。
前不久他派人去了渭州,查到齊半靈該是在前往渭州的路上出了事。他本以為自己會覺得她活該,可一想到她坐在輪椅上的樣子,他卻半點都起不了這樣的心思了。
或許,是他天生自輕自賤,就算齊半靈當年抛下他獨自離開了大都,他卻始終放不下她,糾纏着她。
齊淺意看着沉默不語的裴亦辭,轉身走到他下手的圈椅上坐好,轉而對他說道:“陛下,若您對阿嬈還念着半分往日的情分,求您不要再刺激她了。”
裴亦辭蹙着眉:“朕何時刺激過她?”
齊淺意面帶諷意:“您說得不錯,我沒細看過她的病情,也沒問太醫,但是我知道阿嬈這病是什麽情況。”
她望了裴亦辭一眼,“我也知道,只有誰才能把她刺激成這樣。”
裴亦辭心裏一沉,眼神從手中的茶盞移開,看向齊淺意。
只聽齊淺意接着道:“陛下,想來您應該發現,阿嬈她忘了過去許多事了。”
裴亦辭手上一頓,垂眸問她:“是不是與她的腿傷有關?”
齊淺意點點頭:“是。”
話已至此,裴亦辭也不傻,感覺一些一直模糊在他眼前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似乎只差最後一針,就能把遮蔽他的那層膜給刺破了。
齊淺意等不及他問,直接說道:“臣女今兒,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和您說明白了。”
“當年,父親将文宗遺诏交托給您之後,料到遜帝不會就此罷休,陛下您一定會有危險。父親知道阿嬈最是牽挂于你,思來想去,還是用了一碗不傷身子的迷.藥将她迷暈,派人快馬加鞭護送去了渭州。”
裴亦辭緊緊捏着手裏的茶盞。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齊半靈是知道他前路兇險,才避去的渭州,卻不知當年的前因後果竟是如此。
也就是說,或許齊半靈的傷,是因為那碗迷.藥導致了路上的意外?
“果不其然,遜帝沒多久就登了基,陛下則被流放去了南中。”
齊淺意看了裴亦辭一眼,後槽牙咬得緊緊的,繼續說道,“當時阿嬈被齊家的家仆看得緊緊的,不知怎麽,卻從旁人只言片語裏知道了您被流放南中的消息。她面上不動聲色,卻暗地裏整理了行裝,趁夜裏家仆都入睡後,翻出寝房的窗,偷偷溜了出來。”
“來尋你。”
“哐”地一聲,裴亦辭把手裏的茶盞重重磕在了案上,望向齊淺意的眼神也帶着震驚。
齊淺意笑了笑,眼神卻冷得吓人:“我怎麽會有這麽個傻妹妹。為了去尋你,她在那幾日策劃地詳細,不僅尋到了地圖和指南針,還标畫了躲避齊家尋找的路線。按理說,只要她路上不出事,第二日一早租到馬匹,便能擺脫齊家的家仆。”
她聲音逐漸哽咽起來,卻硬逼着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誰知道,第一晚她便從一個矮崖墜了下去,磕到了頭,暈了過去。第二日一早,齊家家仆發覺她不見,四處去尋她,才在矮崖下找到了昏迷的她。齊家家仆把阿嬈帶回去之後四處求醫,好容易救回了她一條命,可她的腿,卻再也不能走了!”
裴亦辭的腦中轟地一聲,似乎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只剩心髒鈍鈍跳着,憋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阿嬈何曾對不起過他?
是他狂妄自私,自以為是又狹隘荒唐,自以為自己被辜負了,不僅從沒想過好好問問她,甚至還害她傷得更深。
裴亦辭從未這麽痛恨過自己,多年前齊半靈的嫣然笑語和入宮後齊半靈在他面前隐忍澄淨的面容在他腦中交替閃過,更是讓他的心像是被剜去一塊一般。
齊淺意冷冷看着裴亦辭的臉慢慢變得煞白,卻絲毫不覺得快意,順口把憋在心裏半年多的話一股腦都罵了出來:“父親從來最疼阿嬈,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怕她為了你做出什麽傻事,才會讓她遠離大都。若你不滿父親送走阿嬈,父親過世了,你盡管把氣撒在我頭上便是,為何還要折磨她!”
“阿嬈從矮崖上墜下,傷了腦袋,顱內有淤血,影響了她的記憶。白芙早已告誡過我們千百遍,不要提起會刺激她的往事,可能會讓她腦內的病情加重,所以我們半分都不敢在她面前說這些……”
她通紅着眼,漸漸語無倫次起來,“原本她在渭州,自自在在的,遠離大都的權貴紛争,可你偏要把她召回這裏。”
“我就這麽一個妹妹,就這麽一個牽挂,你覺得她配不上你,你就讓她離你遠點!她已經這般了,你憑什麽還要這麽害她!”
齊淺意說到這裏,眼裏蓄的淚再也憋不出,奪眶而出。她扯着袖子使勁抹了抹,不願再多看裴亦辭一眼,扭身出了明間,朝寝殿去找齊半靈了。
裴亦辭愣怔地坐着,許久,才輕聲開口,聲音酸澀:“她從未配不上我……”
“是我配不上她。”
孫祿守在門外,他知道齊淺意和裴亦辭要說的話事關重大,不敢窩在門口偷聽,卻看到齊淺意兩眼含淚跑了出來,驚了一跳,趕忙扒着門朝明間裏瞧。
卻見裴亦辭一言不發坐在主位上,低頭垂眸,看不清神色。外頭陽光灑進來,他的影子又長又斜。
齊淺意根本沒工夫去想自己是不是觸怒龍顏了,把自己憋了大半年的話一股腦都罵了出來,她心裏舒坦多了,直奔寝殿去尋齊半靈。
倚綠和應白芙都圍着齊半靈,應白芙之前放鍋上煎的藥總算好了,倚綠扶着齊半靈靠在自己身上,應白芙吹着手裏的藥,打算喂給齊半靈。
齊淺意上前,朝着倚綠輕聲道:“我來扶着阿嬈。”
倚綠扭頭看她,見她眼睛還有些腫,猜到了她應該把過往種種告訴了裴亦辭。
她心裏落下一塊大石,托着齊半靈的身子,讓她靠在了齊淺意身上。
看應白芙吹涼了湯藥慢慢喂着齊半靈,而齊半靈也乖順地小口小口咽着,半點沒有一些昏迷病人吐藥的情況,倚綠和齊淺意都松了口氣。
倚綠蹲在齊半靈身側,一邊幫着她順氣,一邊低聲問齊淺意:“大姑娘,往後咱們怎麽辦呀?”
齊淺意趕來鳳栖宮的時候就早有了打算,也不打算瞞着倚綠,壓低了聲音回答她:“我想好了,雖然不知阿嬈為何在宮裏幾月都沒事,今兒會突然受刺激發熱。可她留在宮裏,不知哪天一定又會如今天一般,不管如何,我要想辦法把她接出宮去住……”
她話沒說完,卻見齊半靈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原本就蒼白的臉色皺成一團,難受地扭了扭脖子,口中卻喃喃:“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