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趙國公府正門大開,外頭一列穿紅着綠的迎親隊伍一直排到了胡同外,還有一群大都京衛指揮使司調來的官兵時刻戒備,同時擋住外頭黑壓壓一大片看熱鬧的百姓。
隊伍最前頭是十八名負責清路的太監,其後便是代皇兄迎親的平王裴亦昀。
他騎在一匹純白色的公馬上,穿着紅色吉服,頭發上衣服上都落着花瓣和雜草的碎屑。可他文質儒雅的一張臉瞧着年輕卻很鎮定自若,就算身上狼狽,也不顯滑稽。
齊淺意跨出趙國公府大門的時候,一眼就瞧見了馬背上的裴亦昀,不免一怔。
她其實在多年前進宮受封時見過裴亦昀,那時候裴亦昀還只是個牙都沒長齊的毛頭小子,也沒有平王的爵位,只是文宗的十一皇子。沒想到多年不見,這黃毛小子竟長得人模人樣的。
裴亦昀見到齊淺意出來,認出了她便是齊家的大姑奶奶,便翻身下馬,迎上前長長一揖:“小王路上有所耽擱誤了些時辰,鬥膽請鐘二奶奶寬恕。”
齊淺意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人。
她本以為是皇家刻意怠慢齊半靈,想出來興師問罪的,卻不料裴亦昀一上來便告罪,反而讓她無所适從了。
看裴亦昀滿面誠懇歉意,齊淺意只好道:“既然來遲了,還不趕緊進去?”
裴亦辭再次長長一揖,這才領着人朝府裏走。
見裴亦辭進去了,齊淺意才随意從開路的小太監裏點了個人出來:“你說說,究竟怎麽回事。今兒可是大婚,怎的還晚了?”
那小太監一溜煙跑到齊淺意身邊,賠笑道:“鐘二奶奶恕罪。這平常呀,我們平王很少這麽在大庭廣衆下面出頭露臉的。誰知道今天王爺剛從宮裏出來,大都街上的姑娘奶奶們把路堵得水洩不通,拼命朝王爺身上抛花果子。王爺趕緊讓人去找京衛指揮使調了人來維持現場秩序,這才順利來了趙國公府。”
齊淺意啞然。
她本以為是皇家有意苛待齊半靈才會這麽生氣,哪知道是路上堵上了。真要論起來,也只能說道說道他們籌備不足,平王的處置是無可挑剔的。何況,也沒晚多久。
齊淺意不禁覺得有些丢醜,不再說話,扭頭進了趙國公府。
裴亦昀已經到了正堂,朝着坐在高堂上的林幼霞拜了三拜,恭敬道:“皇兄出征鞑靼,小王奉旨代為迎親,還望齊太太恕皇兄不能親自駕臨迎親,失禮了。”
Advertisement
林幼霞見裴亦昀客客氣氣的樣子,一顆懸着的心也放了大半,笑着回答:“陛下禦駕親征也是為了北地百姓的福祉,也有勞王爺跑這一趟了。”
說完,她起身回了個禮。
裴亦昀連道“不敢”,又側過身避開她這一禮。
林幼霞和裴亦昀互相客套了半天,才重又坐回,笑道:“王爺,新嫁娘一般都是由兄弟背着出閣的。唉,也是我們齊家沒福氣,如今就餘下這兩個女孩兒,還請王爺稍待片刻了。”
裴亦昀一怔。
他未曾娶妻,也沒有同胞姐妹下降,但是聽說過這麽個習俗。據說新娘出閣的時候須由家中兄弟背着離開娘家,腳不能落地,不然婚後會更苦累。若是沒有兄弟,也可由叔舅代之。
難道是那位齊二姑娘的叔舅背着她出閣嗎?
他正出着神,一個身材肥碩的嬷嬷從後頭喘着粗氣跑到林幼霞身邊屈膝行禮:“太太,來了來了。”
林幼霞和裴亦昀同時站了起來。
裴亦昀遠遠就瞧見一個身量高挑的小哥背着鳳冠霞帔,看不清真容的齊半靈從後頭走了出來。
他本想着這年紀不像是齊半靈的叔舅,倒像是堂表兄弟,可等他們近了,才猛然發覺——這位“小哥”,正是适才在府門口迎他的鐘二奶奶齊淺意。
她本就身材颀長,眉目又比尋常女子英氣不少,目光更是堅毅,穿上身上這身男裝,若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是女兒身。
裴亦昀這才想起來,在自己年紀尚幼的時候,當時的齊淺意還待字閨中。可她卻沒有安心在閨閣內等着嫁人,反倒是偷偷溜到北地從軍去了。
不僅如此,她竟還闖出了一番名堂,立下軍功之後,被授了昭勇将軍的銜。
裴亦昀眉心微鎖。
齊淺意英勇無匹,身為男子,他是敬佩的。
可他的确不贊成齊淺意這樣的肆意。
他雖還未娶妻,可他也想過,若是自己有了妻子,必定好生呵護在後宅之中。
身為女子,身子骨本就比男子嬌弱,怎能到北地那樣艱苦的地方從軍打仗呢?
這樣的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裴亦昀臉上擺上笑意,迎上前朝着齊淺意和齊半靈一揖:“請皇後娘娘上轎。”
齊淺意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繞開他,背着齊半靈朝府門外的十六擡大轎走去。
這是為新後特制的大轎,十六個經過嚴格訓練的壯漢分別站在裝飾奢華的轎子前後,出行時也能把轎子擡得穩穩當當的。
因為要迎齊半靈入宮,随行的宮人拿上了全副皇後儀仗,長長的隊伍蜿蜒至巷口,甚是氣勢如虹。
齊淺意背着齊半靈走到轎子邊,便輕輕把她放進轎子裏,回過頭撫了撫她的手,便狠心退了一步,什麽都沒說。
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好像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齊淺意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流淚,徒惹妹妹跟着傷心,便下了決心幹脆什麽也不說了。
很快,林幼霞也跟了上來,從窗口看着蓋着紅蓋頭的女兒,緊緊捂着嘴巴,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雖然蓋着蓋頭,全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可齊半靈也能猜出齊淺意和林幼霞的樣子,鼻子一酸,說出的話聽起來還挺輕快:“娘,姐姐,你們放心。我進了宮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林幼霞點點頭,才想起齊半靈這時候看不見,立馬抹了眼淚強笑道:“娘自然是放心的,你身邊的應姑娘和倚綠都是得力的。”
齊淺意摟住母親的肩安撫着,忽然想起了什麽,又低下頭叮囑齊半靈:“阿嬈,你一定要記住,首要的是你自己的安危。不論你想做什麽,一定要先保證這一點才行。”
齊半靈微微颔首,頭上的蓋頭随着她的動作輕微晃動着:“姐姐放心,阿嬈記着了。”
這時候裴亦昀已經上了馬,見齊家母女三人依依不舍的樣子,便也沒有開口催促。
等齊淺意扶着依依不舍的林幼霞朝轎子外退去的時候,裴亦昀才給一旁的喜婆使了個眼色。
那喜婆得令,朗聲道:“吉時到,起轎——”
一行隊伍舉儀仗的舉儀仗,敲鑼打鼓的敲鑼打鼓,紛紛往大內的方向行去。
齊半靈整個後背都靠在轎壁上,手裏還拿着出來前劉太太塞進她手裏的蘋果。
她并沒有流淚,這幾日有些雜亂的心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齊半靈正如自己說的,她并不是消沉頹廢的性子,自從知道被封後之後,她也并未去深想其中的艱難。她看着自己腳下的這片地,只想把該做的事做好,想做的事盡力去做,便也足可以了。
為人在世,哪有不艱難的。
身為中宮皇後,上有太後皇帝,下有六宮妃嫔,要掌六宮事,須勞心勞神。可就算做個普通太太,上有公公婆母,下有小妾通房,哪有不費心耗神的,可日子不都得照過嘛。
十六擡大轎的其中一個好處便是極其穩當,齊半靈安坐裏面,睜眼只能看到蓋頭遮住的一片紅。她混混沌沌的,思緒慢慢飄到剛回大都那晚……
她憶起那時皇帝看她的眼神,似乎沒半點溫度。
既是如此,為何要立她為後?
她在府裏曾無意聽齊家的小丫頭們私下談天時提過,在皇太後當衆泣讀哥哥齊折晖的遺書之後,皇太後與皇帝密談了許久,才下了封後的聖旨。
莫非立她為後,是皇太後的意思,皇帝不過是無法違背,不得而順從了?
若是如此,也能解釋除夕夜皇太後的賜菜,和越王府邀請而去的迎春宴上的刁難了。
齊半靈推敲着其中關節,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等再次醒來,是聽到外頭倚綠低聲喚她:“姑娘,到了。”
她“唔”了聲,被扶着上了輪椅,很快就被推進一間用銀炭烘得熱乎乎的屋子裏。
就算她蓋着蓋頭什麽也看不見,也知道,這便是她今後的寝宮,鳳栖宮。
平王裴亦昀站在屋外,隔着寝殿正中的屏風朝她行禮道:“皇嫂,臣弟已将您平安迎入宮,這便告退了。”
齊半靈起身回了一禮:“有勞平王了。”
待裴亦昀腳步聲逐漸遠去,早就回到鳳栖宮替帝後大婚做準備的陳嬷嬷走到她身側,低聲道:“娘娘,王爺離開了,您要不要掀開蓋頭用些點心墊墊肚子?”
齊半靈聞言,伸出手翻起頭頂的蓋頭。
只見偌大的寝殿被滿室的燭燈映得輝煌富麗,整個殿內卻只有她和陳嬷嬷、倚綠還有應白芙四人。
豪侈,卻也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