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齊家姐妹倆離開城郊家墳回大都城內後,因齊淺意還要回婆家幫忙準備過年的宴請節禮,姐妹二人便在武進侯府門口分道了。
齊半靈剛回趙國公府門口,一個小丫鬟就從門房出來,上前行了禮道:“二姑娘可算回來了,宮裏派了位嬷嬷來,已經等了您半個多時辰了,現下正在蹈和館和太太說話呢。”
正推着輪椅的倚綠一聽,連忙加快了腳步,一邊低聲對齊半靈說:“宮裏派的應該是教儀嬷嬷,可怠慢不得,奴婢推着您趕緊進去。”
倚綠力氣大腳程又快,沒多久就推着齊半靈到了蹈和館外。
蹈和館正廳裏,林幼霞陪着一個四十多歲,穿着褐色女官服的嬷嬷說話。
這嬷嬷慈眉善目的,眼神也極為平和,梳得油光水滑的發髻用一根竹簪簡單地固定住。林幼霞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只微笑着靜靜地聽,并不插話。
守在正廳外的小丫鬟見倚綠推着齊半靈來了,一左一右掀開簾子。褐衣嬷嬷和林幼霞同時轉過頭來。
見是齊半靈回來了,那嬷嬷上前兩步,雙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老奴見過齊二姑娘。”
齊半靈趕緊給倚綠使了個眼色,倚綠便大步上前扶着那嬷嬷起身。
齊半靈這才端坐在輪椅上,鞠了個躬:“嬷嬷何必多禮,我腿腳不便,望嬷嬷不要計較我失禮才好。”
褐衣嬷嬷連聲道“豈敢”,又道:“老奴姓陳,過去在尚儀局供職,現被調至鳳栖宮,姑娘入宮前的禮儀教導也由老奴負責。”
鳳栖宮便是皇後寝宮,那這位陳嬷嬷大概就是鳳栖宮的教儀嬷嬷了。
倚綠看着陳嬷嬷進退有儀的樣子,悄悄松了口氣。
戲文裏宮裏的教儀嬷嬷們,總是兇神惡煞得理不饒人的,不說後妃,連公主都得罪不起這號人物。
幸好眼前的陳嬷嬷似乎不像戲文裏演得那麽可怕。
齊半靈和陳嬷嬷見過禮了,林幼霞便笑着道:“阿嬈,趕緊請陳嬷嬷一道去明瑟館好生教導你一番,不準偷懶更不準失禮,可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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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齊半靈乖巧地應下,又客氣地對陳嬷嬷說道:“嬷嬷,我這女兒資質本就愚鈍,還在渭州呆了七年,對宮裏的事兒可以說是一竅不通,真是麻煩嬷嬷了。”
說罷,她微微屈膝,向陳嬷嬷行了一禮。
陳嬷嬷連忙側身避過:“太太這是哪裏話,教導貴人禮儀本就是老奴的分內之事,老奴自會做好應盡的本分。”
林幼霞這才放下心,目送着陳嬷嬷跟在輪椅上的齊半靈一道離開。
跟着齊半靈回到了明瑟館,陳嬷嬷端正立好,正色對齊半靈說道:“二姑娘,帝後大婚日子已定,就在過了年後的二月廿三,是欽天監定下的良辰吉時。宮裏會提前一天遣人擡姑娘的妝奁入內,二月廿三當天,迎姑娘玉駕入宮大婚。”
齊半靈一愣:“竟這麽快?”
陳嬷嬷點點頭:“自幾個月前陛下下了诏書,宮裏便一直在籌備了。說是快,實則是準備妥當了,又選好了日子,便定在了那日。”
她頓了頓,把自己琢磨的事情咽了下去。
往年帝後大婚,按慣例,宮裏少說也會籌備一整年。不知為何,這回這位齊二姑娘被封為皇後,籌備了不到一年就大婚了,哪有這麽急的?
她被調去鳳栖宮做教儀後,曾悄悄去打聽。
一個在尚宮局供職的老姐妹偷偷告訴她,陛下似乎對這位新後不是很上心。一葉落而天下知秋,底下人便也只求無過草草了事,欽天監和內閣竟直接把婚期定在了兩個月後。
宮裏誰人不知,這位齊二姑娘能入宮為後,是因陛下要報答她的長兄趙國公的恩情。
可齊姑娘一來無得力娘家,二來陛下也不上心,甚至還是個腿部患疾,過了年就二十有四的老姑娘……
陳嬷嬷不禁覺得自己的安養之路一片黑暗。
不過,到底是在宮裏浮沉數十年的老人了,陳嬷嬷心裏的想法分毫沒有露在臉上,而是板起面孔,做出教儀嬷嬷的樣子,認真教齊半靈規矩起來。
畢竟,無論心裏有什麽計較,也得把分內的事兒先辦妥了。
直到年前,齊家一直關門謝客,把想來攀附新後的大都權貴臣工們隔絕在門外。而齊半靈則一直安安靜靜跟随陳嬷嬷學着宮中禮儀規矩。
年三十的時候,齊淺意留在武進侯府走不開,齊半靈便獨自陪着林幼霞在蹈和館一起吃了團圓飯。
林幼霞看着面前一大張飯桌的雕盤绮食珍馐美馔,又瞧着桌邊只孤零零地坐着她和幺女,不由一陣悲拗。
尤其是這七年來,她先喪夫後喪子,長女在夫家過得不如意,幺女與她分離多年。而這七年來第一次與齊半靈一起吃團圓飯,竟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更不必說齊半靈還有不到兩個月便要入宮,前路未蔔了……
齊半靈見緊挨着自己坐着的林幼霞面露憂色,心知她是在為什麽煩心,笑着給她布菜:“娘,今兒用完晚食,我可要問您讨壓歲錢的,您可不能賴賬啊!”
林幼霞回過神來瞧了齊半靈一眼,不由地笑開了:“你還是跟小時候一般模樣,就惦記着過年這點壓歲錢。放心,娘早備好了,不會少你的……”
母女倆正親親熱熱地說着話,一個小丫鬟小步跑進正廳,被新竹皺着眉頭攔下了。
新竹看着小丫鬟慌張的樣子,回頭瞄了眼正用飯的林幼霞和齊半靈,低聲斥責道:“忙裏忙慌的做什麽?”
那小丫鬟方才跑得急了,捂着胸口大喘兩口氣,才拽着新竹的袖子回禀:“新竹姐姐,宮裏派人來了,說是奉皇太後懿旨,要給二姑娘賜菜。”
新竹和小丫鬟離得不遠,林幼霞和齊半靈也聽到了她的回話,下意識對看了一眼。
如今宮裏這位皇太後魏氏,并非當今聖上的生母,而是今上嫡母,文宗朝的皇後。
雖是如此,可這位魏太後如今身為首輔的父親曾是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而她的五個兄弟則都進士及第在朝為官,有着一門六進士的美名。魏家家學淵源,族人在朝為官者衆,更不用說弟子同窗遍布朝野,勢力盤根錯節。
魏太後在宮中年久,從文宗尚在潛邸時就作為文宗的結發妻子,到後來入主中宮數十年,因處事公道不偏不倚而深得人心。
也或許正因如此,三年前今上殺回大都奪回帝位後,身為戾帝養母的魏太後竟毫發未損,依舊被奉養于壽安宮。
無論魏太後是否如傳聞那般公正不阿,但至少,她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林幼霞未及細思,便起身向出門去迎,卻見一個身着駝色女官服的嬷嬷帶着八名宮女走了進來。
那嬷嬷似乎比前不久剛來府裏的陳嬷嬷還要大上十多歲,人也瞧着更有派頭更威嚴。她挺直着搖杆走了進來,見到林幼霞和齊半靈,蹲下身行禮:“老奴奉皇太後懿旨前來賜菜,給齊太太、齊二姑娘請安了。”
林幼霞連忙繞過飯桌走到那嬷嬷身邊,親手扶起了她:“嬷嬷何必多禮,快請起吧。”
她扭頭看了眼尚坐在輪椅上靜靜看着她們的齊半靈,又笑着說道:“說起來,我和我們家二丫頭仍是白身,當不起嬷嬷的大禮,還要多謝皇太後垂憐,這大過年的還惦記我們母女。”
那嬷嬷客套地笑笑,朝後使了個眼色,她帶來的宮女們便上前把宮裏的賜菜一一擺在林幼霞母女倆的飯桌上。
說來也奇,趙國公府離宮裏也有不短的車程,可太後賜的精致佳肴竟還冒着熱氣。
宮女們依次上着菜,那嬷嬷對着林幼霞又稍稍一禮:“老奴姓畢,太太喚老奴畢嬷嬷便可。”
等林幼霞應下,她又道,“皇太後自然是看中二姑娘和太太的。今兒除夕,有資格得皇太後賜菜的,只有三家。除了越王府、燕國公府,再有,便是趙國公府了。”
越王三年前從龍有功,由南中王被加封越王,如今是最炙手可熱的貴胄;而燕國公,便是魏太後的父親。
往年新春,越王府和燕國公府必然也是有皇太後賜菜的。
如今,自家也有了這般殊榮,林幼霞更是喜不自勝,拉着畢嬷嬷的手謝了又謝,又讓新竹拿了個大紅封給畢嬷嬷吃茶,這才親自送了她出去。
待送走了畢嬷嬷,林幼霞回飯廳,卻見齊半靈正慢吞吞吃着皇太後賜來的菜,細嚼慢咽,臉上卻無甚喜色了。
林幼霞坐回齊半靈身邊,猛然想起齊半靈初回大都那日,和齊淺意聊起的事。
顯而易見,宮裏那位萬歲估摸着不怎麽擡舉自家阿嬈了,齊家如今家道中落,無人在朝為官。若是阿嬈又無聖寵又無可靠娘家,難得皇太後看得起,怎麽說也得栖上皇太後這棵大樹才好。
這樣想着,林幼霞便蹙起眉心問齊半靈:“阿嬈,适才畢嬷嬷來替皇太後賜菜,你怎麽對人家畢嬷嬷冷冷淡淡的?”
齊半靈咽下嘴裏的菜肴,放下筷子望向林幼霞:“娘,您說皇太後為何要派宮裏的嬷嬷來賜菜?”
林幼霞不知齊半靈為何這樣問,只答道:“你是将來的皇後,皇太後自然不會慢待你。”
“母親說的是,我是未來的皇後,皇太後自然不會怠慢我。”齊半靈笑盈盈地點頭,接着反問,“既然如此,何必對皇太後派來的嬷嬷如此殷勤?”
林幼霞一怔,就聽齊半靈接着說道,“何況,我最近和陳嬷嬷學習,聽陳嬷嬷提起過,如今宮裏盛寵的宜妃秦氏,是越王的親侄女,掌六宮事。一山不容二虎,她俨然與太後成了兩大互相抗衡的勢力。”
林幼霞雖然反應有些遲,卻不蠢。齊半靈這麽一說,她立馬意識到了皇太後賜菜的深意。
一旦齊半靈入宮為後,盡管她沒有強大的娘家背景,可她畢竟是皇後,必然會打破如今宮中皇太後與宜妃之間的平衡。
所以,皇太後便有了這除夕賜菜,為的就是拉攏齊半靈。
林幼霞心底裏厭煩極了這些宮闱争鬥,看着齊半靈氣定神閑的樣子,不免擔心:“阿嬈,你有什麽打算?”
齊半靈輕輕撫上林幼霞的手,柔聲道:“娘放心,我自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