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什麽?他竟這麽對你!”
一聽齊淺意這麽說,齊半靈一下躺不住了,撐着胳膊支起身子,震驚地看向自家姐姐。
齊淺意神色淡淡,已經半點也看不出怒氣了:“只有跌落谷底才能看清身邊人,那時候父親獲罪,人人避着我走,恨不得公開和我劃清界限。你姐夫有先前約定在先,不想公然背約,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養了三房外室了。”
齊半靈氣得瞪大了眼,只聽齊淺意接着說道:“婆婆嫌我婚後多年無孕,當着我的面對你姐夫說,只要哪個外室有了身孕,就把三人一起接到侯府。可笑他鐘世昌再怎麽‘努力’,這些年下來,那些外室的肚子也不見有消息。”她呵呵一笑,眼中卻全是寒意,“我再不平又如何,他們鐘家不停妻另娶,我就該感激涕零了。”
她說到這裏,齊半靈還能不明白為何今天看到姐姐和姐夫的關系如此冷淡麽。她湊近齊淺意,抱緊她的腰,語氣中帶着微微鼻音:“姐姐……”
齊淺意擡起手輕輕拍拍妹妹的後背,安撫道:“好了好了,如今也過了這麽些年,你也回大都了。姐姐只盼着母親和你都安好,也就知足了。”
齊半靈從齊淺意的懷裏擡起頭來,看着自家姐姐英氣的臉上平和的眉眼,哪裏還有半分過往肆意灑脫的模樣。
看着自小親近的姐姐變成這副樣子,又想起午後鐘世昌在自己面前的谄媚逢迎,齊半靈胸口一陣惡寒。
可這畢竟是姐姐家的家事,她再不平,卻也無可奈何。
齊淺意發現妹妹臉色白了白,連忙按着她的肩讓她睡平,給她掖好被子,又趿鞋下床把燭火吹熄了,才鑽回去和她睡在一道,低聲道:“阿嬈,別多想了,快睡吧。”
齊半靈乖巧地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齊家姐妹都沒睡好。
齊淺意一面牽挂着即将入宮的妹妹,一面又煩心鐘家的是非,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
直到三更天,她覺得有些渴了,便蹑手蹑腳地下床,摸黑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房內正中的八仙桌上慢慢喝了起來。
須臾,她聽到床上似乎有動靜,便放下茶杯慢慢挪了回去。
撩開床帳,透過昏暗的月光,她卻瞧見齊半靈像是被夢魇了似的,滿頭大汗,手擡在空中胡亂抓了抓,又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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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驚,剛想叫醒妹妹,卻見她蹙起眉頭,不知夢到了什麽,口中喃喃:“承平……”
齊淺意想要推醒妹妹的手乍然懸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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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半靈躺了半宿才有了睡意,卻夢見自己走在空無人煙的雪地裏,漫天飛雪,她的雙腿已被凍得快要走不動道,卻還在勉勵往前蹒跚而行。
舉目間皆是白茫茫的雪地,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齊半靈正越走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她一腳踏空,竟從一個小山崖上墜了下來,不知頭磕到了哪裏,一下昏迷了過去……
齊半靈猛然驚醒,卻見齊淺意坐在床沿,正滿含擔憂地望着她,窗外月光灑在她的身上,散着銀色的淺光。
齊半靈揉揉眼睛,有些抱歉地看向姐姐:“我好像夢魇了,沒擾着姐姐睡覺吧?”
“并無,我剛起來喝了點水,就見你好像做噩夢了。我本想推醒你,你卻自己醒了。”齊淺意收回看向齊半靈的目光,低頭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擦了擦她額上的冷汗,柔聲問道:“你渴不渴,要不要姐姐給你倒點水?”
見齊半靈點頭,齊淺意便笑着摸了摸她的頭,轉身下床去給她倒水了。
又是一頓折騰之後,姐妹倆終于都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兩人眼底都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到蹈和館去陪林幼霞用早食的時候,林幼霞看見兩個女兒都一臉困意,笑着責備:“你們姐妹有什麽體己話今兒早上說也是一樣的,晚上有什麽聊不完的,弄得一早起來都沒精神。”
齊半靈和齊淺意對視一眼,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齊淺意上前扶着林幼霞坐好,又遣新竹去小廚房催促上菜。
等用完早食,齊淺意笑盈盈地對林幼霞說道:“母親且去休息吧,阿嬈多年未回大都,我陪她四處轉轉。”
林幼霞心知姐妹倆要去哪裏,只是關切地看了齊半靈一眼,便點頭應了,由新竹扶着回了東廂房。
目送林幼霞回房後,齊淺意主動來推齊半靈的輪椅:“走吧,我帶你出門逛逛去。”
齊半靈知道姐姐的意思,點點頭,乖乖被姐姐推着輪椅出了門。
兩人并肩出府坐上馬車,馬車緩緩駛到城郊一處僻靜的所在。此時大雪已停,放眼望去滿地銀裝素裹,低枝枯芽,荒涼一片。
這裏便是齊家在大都城郊購下的家墳。
齊淺意邊推着齊半靈朝裏走,邊告訴她:“當年父親倏然下獄,不久便傳來他在獄中自盡的消息。我不信旁人說的什麽畏罪,可也投告無門。幸好當年父親還有些故舊,幫着我一起料理父親的後事。渭州路途實在太遠,無法讓父親落葉歸根,只得買下這塊土地,作為齊家在大都的家墳。”
“後來,長兄随陛下殺回大都,就在大都城外遇上欲行刺陛下的死士……長兄的喪事,是趕回大都的母親和我一起辦的。”
說着,齊淺意推着齊半靈進了祠堂,只見齊靖元的牌位列在最上方,右下方便是齊折晖的牌位。
齊半靈看到這番光景,再也按捺不住,雙手捂住臉啜泣起來:“爹,大哥,阿嬈回來了……”
齊淺意輕輕拍着妹妹的背,等她緩過一陣,才對一旁侍立的丫鬟使了個顏色,輕聲道:“阿嬈,給父兄上個香吧。”
齊半靈拿帕子抹幹眼淚,然後從丫鬟手中接過已被點燃的香,對着父兄的牌位各深深鞠了三躬,然後親自推着輪椅的輪子挪到案前,插入香爐。
拜過父兄的牌位,齊淺意便推着齊半靈的輪椅出來,在城郊雪地上慢慢走着。
齊半靈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等齊淺意停下後,才扭頭問齊淺意:“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父親就這麽下獄了?”
她自那次在外遇險,似乎是傷到了顱內,有些事怎麽都記不起來,稍一回想便頭疼欲裂。
她本想問問倚綠,但當時倚綠成天愁眉不展的,她也不想倚綠再多擔心,便沒有多言了。
她只記得七年前文宗駕崩,父親似是察覺了什麽,強行把她送回了襄武老家,又讓跟随長兄帶着母親一道離開。
當時,父親怕她不願離開大都,甚至強行給她灌下一碗無損身子的迷.藥,然後連夜把她送出了大都。
剛到襄武齊家宅子,父親派來的人看得她甚緊,她整日只能待在院子裏。待得到父親消息的時候,父親已經下獄了。
沒多久,又傳來了父親的死訊。
她連父親下獄的罪名都不清楚。
齊淺意默了默,似是回憶多年前的大變,片刻後開口道:“當年文宗駕崩,遜帝繼位,便開恩科納賢士,欽點父親為主考官。可不知為何,江南考場卻驚現舞弊案,父親亦被卷入其中,很快又有人落井下石,舉報父親收受.賄.賂……我當時一直在婆家,待接到消息,齊府已被抄家,父親也下了獄。”
齊半靈怔住了。
她怎麽也想不到,向來奉公廉潔的父親,居然有一日會因為所謂“收受.賄.賂”的罪名锒铛入獄,何其諷刺?
她緊緊咬了咬下唇,齊淺意一見妹妹做這個動作,就知她在隐忍怒氣,連忙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阿嬈,你千萬別沖動。若是入了宮,萬事以自己的安危為先,其他事暫且放一放,護好自己才最要緊。”
齊半靈知道姐姐的意思,可終究是不甘心:“姐姐,父親平日為人如何,我們身為兒女最是清楚。若說別的,或許父親失察,亦或是一時糊塗也有可能,可是收受.賄.賂,這怎麽可能?我又如何能看着父親蒙冤而撒手不管?”
見齊淺意依舊蹲在她身畔,憂心忡忡的樣子,齊半靈又補了一句,“姐姐,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先護好自己,再調查父親當年之事。”
齊淺意知道自己勸不動這個比自己更固執的妹妹,嘆了口氣道:“父親曾說過,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他不求兒女顯達,只希望兒女一生平安,才會将我們三兄妹的名字取作‘折晖’、‘淺意’和‘半靈’。”
“大哥自幼就聰慧過人,很小就入宮做了當年還是七皇子的今上的伴讀,本是一番光明的前景,卻為了救駕而亡……多年前的我戰場上快意恩仇,可恨識人不明,如今身陷囹圄,而阿嬈你……”
齊淺意紅着眼眶看了看齊半靈的臉,“如今我才明白父親給我們起名時的苦心。阿嬈,姐姐不求別的,只求你下半輩子平安喜樂。姐姐只有這麽一個心願,你答應姐姐,好不好?”
齊半靈垂下眼眸,看着這個蹲在她身側,仰着頭,紅着眼,靜靜看着她的長姐。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氣,輕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