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鄭綏奉命來襄武宣旨,回程的時候并未與齊半靈同行,在襄武逗留了一日就帶着人馬快馬加鞭回大都了。
齊半靈則花了三天打點完行裝細軟,又去了城外隔離區好生安排交代一番,這才坐上驿館專程配備的馬車一路東行前往大都。
一路上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出發時楓葉初紅,到大都時已是臘月。
大都城門外,兩位婦人翹首盼着。
年紀更長的那位便是齊半靈的母親林幼霞。她穿着紫檀繡五福捧壽褙子,外面罩了一件同色鬥篷,略施脂粉卻也掩不住眼角幾道細細的紋路。
盡管大都的冬天冷得呵氣成冰,林幼霞也不願回城門邊的茶舍坐着,而是堅持立在那裏,繃着神經一一确認過往車馬。
另一位便是齊半靈的長姐齊淺意。她比尋常女子高了一個頭,眉眼間齊半靈有七八分相似,卻比齊半靈多了幾分英氣。
齊淺意挽着林幼霞的手臂,一面也一道往遠處眺着,劍眉一掃,眼底還帶着幾分不怒自威的淩厲。
林幼霞擡眼看了看日頭,見已過午時,可齊半靈還沒到,臉上有了些焦急:“阿媖,你說阿嬈怎麽還沒到,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麽事?”
齊淺意心裏也有些擔憂。
昨天收到齊半靈送來的消息,說她在尚義的驿館落腳了,今兒天一亮就會啓程往大都來。尚義離大都也就二三十裏地,按理說這會兒該到了,怎麽還沒見人影呢?
不過看着林幼霞着急的樣子,她還是出言安撫道:“阿嬈她腿腳不便,可能在路上耽擱了吧。”
一提到這個,林幼霞眼眶一下紅了,從袖中掏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我苦命的兒啊,當年老爺說把她送回渭州是為了保護她,誰知道……”
她說到一半再也說不下去了,齊淺意剛想安慰她,卻瞧見一駕明顯屬于驿館的馬車在官道上遠遠而來。
齊淺意扯了扯林幼霞的袖口:“母親快把眼淚擦一擦,那邊好像是阿嬈的馬車。”
林幼霞聞言連忙把眼角的淚水抹幹淨,擡頭張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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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很快朝林幼霞母女倆駛來。
齊半靈透過馬車的窗戶已經看到了母親和姐姐,可她腿腳不便,只能趴在窗戶邊,一雙桃花眼濕漉漉的:“娘!姐姐!”
倚綠已經跳下了車,拿來小幾,和齊淺意一起把林幼霞扶了上去,又等齊淺意也上了馬車,就和車夫一起坐在馬車外,給七年未見的齊家母女獨處的空間。
林幼霞一上馬車就緊緊摟住齊半靈,低聲嗚咽:“阿嬈我的兒啊,都是娘的錯,這麽多年,你在渭州受苦了。”
齊半靈也落下淚來,靜靜靠在林幼霞的肩頭。
齊淺意看到七年未見的妹妹,難得的紅了眼眶,扭過頭飛快擦了擦眼角。
林幼霞摟着齊半靈哭了一陣,才慢慢緩過勁兒來。
她悄悄瞄了一眼齊半靈的腿,忍了又忍,終于忍住沒問出口,而是捧過女兒的臉細細看了一番:“這麽多年,我們阿嬈半點沒變,還是這麽漂亮。”
齊半靈看着林幼霞眼角的淚花,有心逗她高興,便笑嘻嘻地接話道:“那是娘生天生麗質難自棄,才能把我和大姐都生得這麽漂亮。”
林幼霞最吃齊半靈這套,聞言果然破涕為笑:“你這皮猴兒,這才剛回來多久,就又油嘴滑舌的了。”
瞧見齊淺意微笑着望着她們倆,齊半靈有些疑惑地問她:“姐姐,今兒姐夫沒來嗎?”
她印象裏,姐姐和姐夫最是要好。如果姐姐遇到大事要出門,姐夫必然會請假陪着姐姐。
聽到這話,齊淺意和林幼霞都是一怔。
齊淺意只愣了一下便笑了:“你姐夫如今衙門事忙,請不了假了。”
齊半靈見姐姐和母親的臉色都不太對,尤其姐姐明顯不願多說的樣子,便不再追問,安靜地望向窗外。
她回到久違的大都,發現這裏幾乎沒怎麽變,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小姑娘們都穿着最時興的衣裙,處處都彰顯着一國之都的繁華。
看了看一路上沿街的店鋪,齊半靈“咦”了一聲,回頭問林幼霞:“娘,這好像不是回府的路吧?”
林幼霞眼神一黯,嘆了口氣:“齊府不是原先的齊府了,早幾年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匾額也被摘了,我如今就住在陛下賜給你哥哥的府裏。”
齊半靈低低應了聲,眼簾微微垂下。
她七年來遠在襄武,林幼霞大約和她一樣,只報喜不報憂。她竟連齊府被收回,母親只能住賜給亡兄的府裏都茫然不知。
說話間,馬車便停下了。
齊半靈被倚綠和齊淺意一起扶着下了馬車,擡眼就看到了皇帝給她的長兄齊折晖賜的府邸。
這座府邸地處大都內城,住着大都最尊貴的王公大員,尋常人就算富有萬金也買不下一個小宅。整座府邸被修葺得富麗堂皇,雕欄畫棟勾心鬥角,令人應接不暇。
正門最上方挂了個牌匾,上書“趙國公府”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蓋章還是皇帝的禦印。
府門口的臺階已被鋪上斜坡方便齊半靈的輪椅進出,齊淺意自告奮勇推着妹妹往府裏走。
“這裏是依照國公府的規制建的,咱們家什麽都沒留下,幸而陛下恩典,原本栽在大哥院子裏的那片梅花林原樣移來了,還有專人好生看護着。”齊淺意推着她朝後院走,一邊指着路上的院子一一介紹給齊半靈,“路途颠簸,今兒你先好好歇歇,我明天陪着你在府裏好好逛逛。”
齊半靈在這趙國公府分到了一個獨立的院子,喚作“明瑟館”。齊淺意推着她進去時,就見婆子丫鬟們都在進出忙碌着。
齊淺意笑着說:“知道你要回來,母親一早就吩咐人收拾好了這個院子,從被子褥子到門簾窗簾都是全新的,就是為了你一回來就能住得舒服。”
這時候,明瑟館裏的丫鬟婆子們瞧見了齊半靈,紛紛出來行禮:“見過大姑奶奶,見過二姑娘。”
小丫鬟們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個個梳着雙丫髻穿着杏黃的衣裙,讓人瞧着就覺得活潑喜慶。
齊半靈比她們大了六七歲,看她們都像看妹妹似的,笑着讓她們起身,又讓跟在身邊的倚綠給小丫鬟們發買糖的賞錢。
看着被小丫鬟們環繞着笑得開懷的齊半靈,齊淺意原先瞧着有些淩厲的臉上也染上了些許笑意。
等進了房裏,她把輪椅交到倚綠手裏,随後囑咐齊半靈:“你好好歇個午晌,然後記得來跟我和母親用晚食。”
齊淺意應了,倚綠揶揄道:“大姑娘放心吧,我們姑娘什麽都會忘,吃飯是絕不會忘的。”
“你個死丫頭,一回大都有了靠山就捉弄起我來了。”齊半靈被倚綠這句話弄得哭笑不得,回頭去擰她。
幾人笑鬧了一陣,齊淺意才告辭離開。
倚綠推着齊半靈進了寝房。
她發現房裏雖然還算暖和,但是只有一個炭盆,便立馬讓人再端一個炭盆進來,随後對齊半靈說道:“應姑娘還未趕來大都,奴婢要替她好好監督姑娘,可不能讓姑娘這雙腿受了寒。”
齊半靈知道她們都是為了自己好,微微颔首,配合着倚綠躺進了已經暖過褥子的床榻上。
一個小丫鬟端着個炭盆一路小跑進來,擺到離齊半靈床榻五步遠的地方,然後輕聲說道:“姑娘,太太身邊的新竹姐姐來了。”
齊半靈知道這個新竹,她離開大都的時候,新竹就是林幼霞身邊的小丫鬟了,沒想到過了七年,她還留在林幼霞身邊。
新竹專程過來,齊半靈怕林幼霞那邊有什麽事,忙遣人請新竹進來。
新竹剛剛二十,長相不算出挑,穿戴也都很低調,倒是行止比七年前穩重多了。
她向齊半靈問了個安之後便笑着說道:“奴婢來,是想請二姑娘一個恩典。”
齊半靈點點頭讓她盡管說,新竹看了倚綠一眼:“當年齊府裏伺候的幾個姐妹尚有幾位還在,想向二姑娘借倚綠姐姐半個時辰敘敘舊。”
她這麽說,齊半靈自然答應,倚綠便跟着新竹離開了。
新竹一路領着倚綠到了明瑟館南邊的一個院子,告訴她這是林幼霞的院子,喚作“蹈和館”,接着就把她帶進了正堂。
倚綠早料到新竹找她不止是敘舊那麽簡單,見到林幼霞和齊淺意都坐在那裏等她也不覺得驚訝,屈膝給她們兩人請了安。
林幼霞最擔心齊半靈的腿,适才一路都不敢問,就怕提起齊半靈的傷心事。
現下齊半靈不在,林幼霞總算能把這幾年來家書難以過問的問題訴之于口了:“倚綠,阿嬈的腿……當年究竟是怎麽傷的?”
倚綠臉色白了白,低聲答道:“當年姑娘知道那消息之後,夜裏一個人帶着銀兩細軟出門想尋他……可那時正值冬季,渭州苦寒無比,還飄着大雪。我們找到姑娘的時候,就發現她倒在一個斷崖下,人都陷在雪地裏,已經昏迷了……”
林幼霞再也聽不下去了,用帕子捂住臉哭得撕心裂肺:“阿嬈啊,是娘害了你啊……”
齊淺意也閉上了眼,把頭扭到一邊迅速抹掉落下的淚。
倚綠紅着眼眶咬了咬下唇,頓了一頓,才擡起頭,下定決心般接着對林幼霞說道:“太太,那次我們好容易救醒了姑娘,她卻似乎變得同以往不一樣了。”
林幼霞一下捏緊了帕子,哭得通紅的雙眼盯着倚綠:“怎麽?”
倚綠遲疑地說着:“姑娘她磕到了腦袋……好似忘了過去的某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