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若黛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眼睛裏生澀發痛,淚流不止,不知道被人家撒了什麽藥粉,總之她現在失明了。
她屏息用精神力感知,自己處于一個封閉的空間,身下是堅硬的地面。有兩個人正在靠近,腳步虛浮,應該是女性。
不遠處傳來下鎖開門的聲音,那兩人走了進來。若黛一動不動,裝作依然昏迷的樣子。
兩人走到她身邊,其中一個用腳尖撥了她一下:“她就是那個方若黛?果然與我很像,比畫像還像。”
那音色軟綿綿的很好聽,語氣卻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帶着莫名奇妙的恨意,但若黛确認自己沒聽過此人說話。
“不要廢話了,快換衣服吧,等她替你一死,守城軍注意力轉移,我便想辦法送你離開帝都。”
若黛心中一驚,這個聲音她卻是認識的,永安長公主楚曦。她本來可算是楚昀那一派的人,不過楚曜仁厚,又只剩這一個妹妹,并未降責于她。她如今還是地位尊貴的長公主。
那另一個又是誰呢?
“公主大恩大德,柳似永生不忘。”那個女子道。
楚曦語氣冷冷的,對她并不太親切:“不必謝我,要不是因為你為我二哥留了唯一的後人,我也不會管你。”
“不管怎麽說,我們母子二人因公主搭救才能活命,公主就是我們的恩人,等光兒今後長大了,我會讓他好好孝順姑姑的。”
永安公主喉嚨裏發出一聲似是而非的回應,轉身出去了。
屋子裏只剩下若黛和那個叫“柳似”的女子,她關上門,走回若黛身邊。
若黛聽到窸窸窣窣穿脫衣裳的聲音,那人一邊換衣一邊慢悠悠地說:“方若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厭你?是你讓我成為一個可笑的替代品,一次,兩次,顧峻,楚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生存在這個世上的目的,到底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你。”
聽她提起那兩個人,若黛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二皇子那個據說與自己長得很像的侍妾。
她也不管若黛能否聽見,只自言自語般地說:“你欠我太多了,如今他們四處搜捕我,要把我和我的孩兒一起斬草除根。我做了你這麽久的替身,這一次也到了你該回報我的時候了,你就替我去死吧。如此一來,我們就兩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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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黛心中一寒,原來她們抓她來,竟然是打的這個主意。
這個柳似也太可悲了,自己對她的事從頭到尾一無所知,她不去怪那兩個男人,反而一心一意怨恨着不相幹的人。
若黛氣得直想笑,她才不要做人家的替死鬼。可現在她落到了她們手中,眼睛看不見周遭情形,有法術也不好使,怎麽脫身成了難題。
柳似換完衣服,蹲下來脫若黛的衣服,準備給她換上自己的。除了若黛,她們還預備了一個嬰兒,用以替代楚昀和柳似的兒子。到時候制造一起意外死亡的假象,讓楚曜以為母子身亡,撤去通緝令。
換到一半,一陣嬰兒啼哭聲由遠而近,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夫人,小公子忽然啼哭不止,怎麽哄也哄不住!”
若黛聽到“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聲,應該是丫鬟挨了柳似一巴掌。
“沒用的東西!”柳似趕緊丢下若黛,接過嬰兒哄起來,“你過去替她換衣服!”
那丫鬟捂着臉委屈巴巴接過了她的活。若黛正苦思冥想現在該怎麽辦,忽然又聽到門扇“砰”的一聲,似乎被很大的力道撞開了。柳似一聲驚呼,好像出現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她聲音裏帶着驚恐不安,似乎對那個人很畏懼。
那個人沒理會她,撥開她徑直走到若黛身邊,若黛感到某種危險在靠近。
一只冰涼的手覆蓋到她眼睛上,仿佛有涼沁沁的氣流拂過,刺痛感消失了,若黛睫毛微顫,仍不敢睜眼。
“別裝了。”那人聲音裏含着戲谑的笑意,“你以為你騙得了誰?”
若黛呼吸一滞,渾身顫抖着睜眼。
面前這張俊美的臉與她近在咫尺,卻讓她一顆心沉了下去。
顧峻,或者說,師風噩。
她一直在努力說服自己,玄池這麽久沒回來,上清宮那邊也沒他的音信,一定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師風噩。可是今天,師風噩卻主動找上了她。
那玄池呢?
若黛不敢放任自己想太多。
“黛黛,好久不見啊,我們的婚禮還沒完呢,我的新娘是不是該跟我回去了?”師風噩向她伸出一只手。
“公爺!你不能帶她走!”柳似不知哪來的勇氣阻止,“看在我們曾經的情分上,給妾身和孩子留一條活路吧!”
真正的顧峻是個相當顧念舊情的人,哪怕不愛,當初也是善待她的,只是她自己氣不過跑了,後來又遇上了二皇子。但她哪裏知道,眼前這個顧峻已經不是顧峻,切開來就是個黑心冷血的妖魔。
師風噩微微一皺眉,現在才注意到她。
“我剛才好像聽到你說,要黛黛替你去死?”
柳似咬咬下唇,沒敢回答。
師風噩嘴角輕輕一扯,柳似突然像是被什麽箍住了脖子,雙腳離地,身體懸空,臂彎裏的孩子落到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她死命掙紮着,臉憋得通紅,渾身肌肉緊繃抽搐,腿腳瘋狂地亂踢亂蹬。
丫鬟吓得尖叫連連,連滾帶爬地往門外逃。
若黛大口大口喘息着,驚恐到說不出話來,眼看着柳似手臂無助地在空中揮舞着,十指痙攣想要抓住什麽,到最後力道越來越小,終歸于寂靜。
“她死了,你為什麽殺了她?”若黛看着她像個破布娃娃般委頓在地上。她和顧峻的關系,若黛隐約也知道一些。
而師風噩全程一根手指頭都沒動。
“她想殺你,如果等她殺了你我再殺她,什麽菜都涼了,你也涼了。”仿佛覺得她大驚小怪了,他嗔怨地看她一眼。
若黛眼神木然地看向師風噩,他似乎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目光一凝,撿起地上的嬰兒,撥弄着他柔嫩的小手。
小奶娃還不會說話,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被這個妖魔殺死了,若黛看他只用一只手抓着那孩子,不由心裏一緊。雖然柳似對她心懷惡意,二皇子也曾給她帶來不少麻煩,但這個嬰兒剛剛降生到世上,他還是純潔無辜的。
“把他給我好嗎?你不會抱孩子,這樣他會難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嬰兒,生怕惹惱了他,讓他做出什麽過激舉動。
師風噩看出這個小東西或許可以讓她聽話,當然不會把他給她了。
“這樣吧,你乖乖跟我走,不要搞出什麽事兒,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就把他給你好不好?”他現在的神态像個用糖騙小孩的怪叔叔,若黛看了看白白胖胖的小寶寶,不得不順從地點點頭。
地上的柳似大睜着眼,似乎在不甘中目送着他們離去。
師風噩的縮地之術更在玄池之上,出了公主府若黛也沒注意怎麽走的,只跟着他,很快到了荒野,沒走多久,就已經到了目的地。
她沒想到師風噩帶她來的竟然會是上清宮的禁地,菩提古窟。
那麽玄池又在哪裏呢?
她一直不敢問他,怕聽到讓自己心碎的答案。
師風噩抱着嬰兒,帶若黛進了古窟,一直往裏走。上次玄池抱着她出去的,她一直沉浸在甜蜜和喜悅中,沒注意洞窟竟然這麽深,越往裏越冷,應該是接近那張石床了。
到了最裏面一間石室,若黛瞳孔驟然一縮,看定石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玄池。
兩個玄池!
若黛腳下一個趔趄,驚訝地張着嘴,飛撲到石床邊。沒錯,床上并列躺着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連身上的衣服也一模一樣,猶如孿生兄弟,或者鏡中人。
他們緊閉着眼,同樣俊雅無瑕,仙氣出塵。
兩個玄池,從外表看,沒有任何不同,到底哪個才是她的?
可怕的是,這兩個人都是沒有脈息的,換言之,他們都是“死屍”。
“為什麽會這樣?”若黛跪在石床邊,渾身無力,轉頭茫然望着師風噩,“玄池呢?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他就在這裏,我為什麽要藏他?”師風噩朝床上的兩個人努努嘴,“如你所見,他已經死了,你自己看吧,要是你認出來了,我就把他的屍體還給你。”
若黛搖着頭,喃喃道:“我不相信。他說過會回來找我的。”
師風噩沒看她,懷裏的小不點睡着了,他覺得沒意思,又把他戳醒。
“那另外一個又是誰?”若黛這時候反而出奇的冷靜起來。
師風噩見她終于問起,臉上出現一種略帶着驕傲和自豪的神情:“那是我用十萬生魂煉成的肉身,這世上最能承載我元魂的肉身,只要我魂體合一,從此無人可敵。”
“十萬生魂!你什麽時候殺了那麽多人?”若黛雙眼泛紅,倒吸一口冷氣。
他搖搖頭,笑道:“這可不是我親自動手殺的,你們人類喜歡自相殘殺,一場戰争裏死的人,就已經足夠我集齊所需生魂了。”
他從奪舍開始便精心策劃,先是鼓動平陽王的反叛之心,引誘大皇子與平陽王結盟,而後扶植起二皇子的勢力,終于成功挑起一場大戰。這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他煉制肉身所需的十萬生魂。
人剛死時的魂魄懵懵懂懂,還沒來得及生出戾氣或者怨氣,是最幹淨的階段,最适合他使用。但要同時收集那麽多,非這種大規模的戰争不可。
“你為了一己之私,居然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若黛幾乎要嘔血。
師風噩皺着眉,不贊同地搖搖頭:“什麽叫喪心病狂?你們人類踩死十萬只螞蟻的時候,會對螞蟻心存愧疚嗎?”
有的人會,有的人不會,但會對踩死螞蟻心存愧疚的人,怎麽會狠心踩死十萬只螞蟻?
“強者生,弱者死。在我們妖族,有絕對的力量,才有絕對的發言權。”
若黛冷冷一笑,她現在已經因憤怒和仇恨對他害怕不起來了。
但她不明白,為什麽師風噩自己煉制的肉身會和玄池一模一樣。
“我說是為了你你信不信?”聽她問出來,師風噩靠近她,俯身看着她的眼睛。
師風噩擁有千萬年的漫長生命,雖然很少很少,但偶爾會出現一種類似空虛寂寞的感覺。寄生在顧峻體內這段時間,因顧峻深切的執念,他本身似乎也對她生出了不一樣的情愫。這讓他覺得很新鮮,原來他也是可以對自己以外的事物産生感情的。
反正若黛現在也是妖了,壽命能夠随着修煉延長,他可以将她當個小寵養在身邊,用來排解一下寂寞也好。
正好他煉制肉身之際,玄池找到了他,兩人一番惡鬥,到底是師風噩險勝。玄池的肉身算是人類中的極致了,師風噩舍不得就此毀去,打算等魂體合一後吞噬掉他。
他将玄池帶回去,忽然想到,若黛不是很喜歡他嗎,如果自己變成他的樣子,她會否安心呆在自己身邊呢?
于是師風噩照着玄池的模樣,捏了一個與他分毫不差的肉身。
“既然你喜歡他,以後我和他一個樣子,你完全可以把我當做是他。”他沾沾自喜,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棒呆了。
若黛雙眸早已黯淡無光,從知道玄池被他殺死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跟着死去,她漠然道:“你根本不懂得人的感情,無論你僞裝得和人如何相似,永遠也只是個沒有感情的妖怪。”
她心念電轉,再度擡眼看向他,問道:“你讓我自己在他們兩個之間認哪個是玄池,是不是因為,連你自己也分不清了?”
師風噩尴尬了一瞬。
她沒猜錯,他手藝太高明,将自己要用的肉身做得與玄池完全沒有分別,導致最後自己都認不出哪個是哪個。
他搓搓手讪笑着:“看來你還不太笨。”
元魂與身體剝離是個十分痛苦的過程,每一次換身之後都需要很長時間來養精蓄銳,若是一次不成功,等下次又需很久。他不想弄錯入了玄池肉身,那樣會很麻煩。
“只可惜,他已經死了,我也分辨不出來哪個才是真正的他。”若黛隐約有種打擊報複的快感。
“你能。”師風噩笑笑,“你已經分出來了,要不怎麽從一開始就一直抓着這一個不撒手呢?”
若黛慌忙扔掉拉着的那只手,但為時已晚,她潛意識的這個舉動,已經幫到了師風噩。
師風噩得意洋洋地,将嬰兒朝她一扔,若黛趕緊接住。
“黛黛,我要魂體合一了,你安生點,別想玩什麽花樣,不然我就捏死這個小東西。”他威脅地摸摸嬰兒頭頂,又瞟了眼玄池,“還有他,如果你不想他變成一堆飛灰的話。”
若黛拼命忍住淚水,将嬰兒抱到一邊。
師風噩開始将元魂與顧峻的軀體分離。他的元魂是一團沒有形體的黑霧,充滿了戾氣,完全抽離出來的一瞬,若黛懷中的嬰兒似乎也感覺到不适,啼哭不止。
沒有肉身便無法與她直接交流,黑霧繞着若黛轉了幾圈,像是在吓唬她。若黛裝作沒看見,不理他,只顧哄着嬰兒。師風噩得不到回應,自覺無趣,便轉頭興高采烈的撲向自己的“新衣服”。
不愧是為自己量魂打造的肉身,元魂入體的剎那,師風噩只覺得精神說不出的舒适,比縮在顧峻那個凡體中自由暢快一百倍。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上當了。
這身軀裏已經有了一個元魂,在他之前控制了肉身。師風噩一驚,立刻想與之分離,但剛入體正是虛弱時,那個元魂在他完全入體的瞬間覺醒,死死纏住了他。
兩個元魂在一個肉身裏争鬥不休,奪取這具肉身的操控權。
其中一個占據了主導,他忽然站起來,匆匆奔向洞窟外。
“玄池!”身後傳來若黛一聲悲吟,他回頭最後看了她一眼,不敢稍作停留,義無反顧地向着伏龍嶺掠去。
若黛流着淚,跌跌撞撞地追出菩提古窟。
一開始觸碰到他的那一瞬,玄池的心聲便流入她的意海中。原來他并沒有真的死去,只是用禁術秘錄裏的古法将元魂封存在身體的某一個角落,騙過了師風噩。若黛聽從他的指示,拉住了另一具肉身的手,演得很真。
有若黛幫助,很容易便可将師風噩元魂騙到他自己的身軀裏來。
玄池通過成奚子的筆記和一些典籍查閱到,伏龍嶺裂隙底下還有個名字,叫做“地獄岩”。那裏與冥界煉獄相接,每隔千年就會打開一次,升起地獄之火。成奚子将師風噩鎮壓在地獄岩,正是想借這煉獄之火将他徹底毀滅,然而他太過強大,千年前那一次地獄之火恰逢尾聲,只來得及燒毀了他的肉身。
本來再經歷一次地獄之火,師風噩便可徹底從世上消失,但無愔在第二次煉獄裂隙開啓之前便解除了封印,讓他逃了出來。
如今地獄岩裏火焰正熊熊燃燒,過不了多久就要退回地獄,這是最後的機會。
玄池頭也不回地沖向伏龍嶺,師風噩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元魂在身體裏瘋狂地與玄池交戰。
他的眼珠一會兒變成正常的黑色,眼神堅定決絕,一會兒變成赤紅,狂躁而暴烈。玄池的肉身也是血肉之軀,內部禁不住兩股力量這樣頻繁劇烈的沖擊,內髒很快便開始破碎,七竅往外流血。
到了裂隙不遠處,師風噩反抗得更是厲害,玄池往前走三步,他便要退兩步,越到後面,玄池越是撐不住,前進益發艱難。
崖下黑焰烈烈,發出浪潮般的聲響。距離懸崖還有不到三尺,玄池已經力竭,僅能維持不讓師風噩往回退,但要再進一步,他幾乎做不到了。
正在此時,無愔不知道從哪裏飛出來,死死抱住這個承載着玄池和師風噩的身軀,兩個身體三個元魂,一起墜向深深的地獄岩。
當時是他解了封印,放出師風噩,最後也是他突然出現,與之同歸于盡。
黑色的火焰像是迎接什麽美味,沖天而起,眨眼間吞噬了兩具肉身,宛如狂怒又興奮的海潮,咆哮着退回了煉獄裂隙。
若黛去上清宮找了玄池的師兄弟們,當他們帶她找到伏龍嶺時,一切早已結束了。玄池、無愔、師風噩、地獄之火,已經不複存在,崖底安靜得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唯有崖邊的痕跡告訴他們有人掉了下去。
“玄池!玄池!”若黛跪在斷崖邊,朝着下方撕心裂肺地大喊他的名字,“我來了,你在哪裏?”
“阿黛,別哭。”有風拂過,好像一只溫柔的手撫摸着她,她聽到了玄池的殘音。
若黛仰頭怔怔地望着天空。
“不要走……別丢下我一個人……”她淚流滿面,向着虛空伸出手,低聲哀求着。
“等我回來。”這是他墜崖之前用殘念留給她的最後四個字。
“我等你,我等你回來……十年,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不管多久我都等……”
她慌亂地擦着眼淚,而那眼淚越擦越多,怎麽也擦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