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绛塵的笑容就像是昙花一現。
姬眠魚眼中的绛塵, 重新變成一座亘古蒼涼的寒山。
不是縱容她、原諒她,而是因為不在乎所以不将欺騙放在心上,好似她姬眠魚的一切行為在绛塵眼中都是小把戲。姬眠魚無端地升起一股怒火, 她一門心思地想, 憑什麽?憑什麽绛塵要放就得放?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绛塵,懊喪和愧疚徹底隐沒,臉上重新浮現玩世不恭的笑容來。“院正大人很大度呢。”她放開 绛塵的手,忽然間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又道, “不怕我還敢啊?”
绛塵沒說話, 只是平靜地看着姬眠魚。
姬眠魚又覺得很無趣, 等到绛塵修為恢複,不再落入險境時,她們之間可能就不會有如今的“和諧”了。
煩得很。姬眠魚擡腳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她的力道不小, 那小石子撞到山壁上瞬間被彈回,如同流星般落向姬眠魚。姬眠魚哪能料到這樣的小危險?她沒留神,小石子到腦門前才迅速擡手一格,她嘶了一聲, 冷不丁聽到绛塵的輕笑。
姬眠魚憤憤地瞪她。
可绛塵将眼簾一搭, 開始合眼休息。
姬眠魚轉頭去做正事。
以曲玲珑的修為,要辨她們的氣機追殺她們很是容易。
她礙于妖王暫時退去,遲早要卷土重來。
先前屏蔽山洞氣息的陣盤還得再拿出來用, 只是绛塵依舊指望不上,委屈她再放點血。
“你在做什麽?”绛塵的嗅覺靈敏,很快便嗅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她眉頭一蹙, 如電芒般的視線落向在搗鼓陣盤的姬眠魚。
“當然是催動陣盤。”姬眠魚頭也沒回, 說,“力道修士的精血很寶貴的,到我這個層次,精血無疑是寶藥,是充沛的靈氣,這一滴也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才能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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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塵并不走錘煉肉身的力道法門,對其知之甚少。可能是些許上古流傳的玄奧法門?绛塵暗暗思忖,收回打量的視線。
她不說話,姬眠魚也不太爽快。她轉身看绛塵,問:“你就不說些感謝的話來?”
绛塵紅唇翕動:“謝謝。”
姬眠魚:“……”要不要敷衍的這麽明顯?她主動轉了個話題,道:“我們失蹤有段時間,仙盟那邊還沒反應嗎?曲玲珑都知道入山,怎麽她們找不過來?難道是發生什麽糟糕的事情了?”
“單一個天道盟開山立宗,不至于牽制住仙盟。”绛塵淡淡道,“恐怕是多地鎮妖塔遇襲。”院正的下落遠比不得正事重要。鎮妖塔中妖物逃遁出,或許會給仙城百姓帶來滅頂之災。各宗派必定将力量放在緝拿妖物和守護百姓上。
情況比绛塵想象得還要壞。
不僅僅是鎮妖塔遭遇襲擊,多處地界面臨獸潮侵襲。天道盟那邊與一些隐匿在外的妖王達成同盟,正肆無忌憚地攻襲人族城市。過去天道盟修士雖致力于解決被鎮壓的妖物,可也甚少直接危害凡人,可現在獸潮如千軍萬馬奔騰,凡人不可避免地落入鬼門關。別驚春、倦芳華二人,縱然心中擔憂着绛塵、姬眠魚二人,也得将此事暫時放下,優先擊退洶洶湧來的獸潮。
十萬大山中。
自天道盟正式創建以來,以往藏身于各處、號稱天道盟弟子的修士們紛紛趕來。但是她們很快就發現,這天道盟與她們料想的有些不一樣,一部分人離去,可也有不少人選擇留下。
“你與妖王立盟約催動獸潮?”侍明月對宣靜之的舉措很是不滿。獸潮之中絕大多數都是兇惡的野獸,它們妖性未脫,可是會食人的!修道士極少喪生于野獸之口,一旦仙城被打破,淪入野獸之口的,必定是凡人。“這與我們天道盟之旨不一樣。”
宣靜之眼神灰暗,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侍明月:“天道盟之旨是什麽?你稱天道盟、我也稱天道盟,每個人對此理解都不一樣,不是嗎?”
侍明月眼神寒峻,每個人的标準的确不一樣,有人只是扯着“天道盟”這面旗幟來滿足自己的私欲,可現在宣靜之給了這些人一個聚在一起的機會,惡者更惡。“你違背誓約。”侍明月又冷冷道。
宣靜之在五百年前聲名鼎盛一時,可一切都随着她的隕落而落幕。天道盟的創建是侍明月到處牽線,聚集一群同道,立下誓言。但她沒想到,宣靜之膽子大到這地步!她不信任某個人,信天道盟約,如果天道盟約都不可靠,那還有什麽是可信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溫養,宣靜之的身上沒有半點腐朽和屍氣了,說話聲不再沙啞,她看着侍明月笑了起來,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逆天之舉。”亡人轉生,她在天道眼中就是“無”,她之誓約怎麽可能成立?
“你——”侍明月怒視着她,不由得反思自己的錯誤。她将五百年前對宣靜之的印象代入了,以為這是一個肯為護佑一條幼蛟放棄自己性命的人。
宣靜之抱着雙臂,薄唇吐出刻薄的字句:“爾輩真是天真而愚蠢!你願為妖族行正道,那你知道妖族想要什麽嗎?”什麽是天道?人殺妖、妖吃人,互相厮殺才是天理!
-
龍津深山。
曲玲珑在三天後就借着尋蹤覓跡的飛蟻找到山洞附近。
她凝眸望着垂落的藤蔓,将神識放開,然而沒見到绛塵、姬眠魚二人的蹤跡。她猜測此間有個隐匿的陣法,思忖片刻後放出黑鱗蛇,驅使着它前去打探。黑鱗蛇嘶嘶吐着蛇信,尾巴在山崖上橫掃,力道猶為強悍。山石被它打得撲簌簌落,曲玲珑也借此亂象辨認出具體氣機有異的地方。“右五尺三寸。”她喝令一聲,碩大的蛇尾高高擡起,又悍然砸下。在落石中,幾道細碎的碎裂聲響起。
“她又來了。”姬眠魚看了眼盤膝打坐的绛塵,将魚骨頭一吐。整個山洞都在搖晃,石塊并着沙塵墜落。她離洞口數尺遠,手中拿着一把新制的、粗糙的弓。在金風烈火順着山洞奔湧的剎那,數支石箭如流星般飙飛而出,大半在金風烈火中被吞噬,剩下幾支狠狠地紮入黑鱗蛇的血盆大口中。姬眠魚快速地從山洞中奔跑出去,直接把弓當武器,朝着黑鱗蛇的口上一套,弓弦立馬卡在蛇口中。強悍的拉力讓黑鱗蛇很難将上下口合攏。它瘋狂地扭轉翻滾着,可姬眠魚輕而易舉地避開它的攻襲,用力一勒,從蛇口開始将巨蛇撕裂。
弦是從绛塵的一套法袍上抽出金絲制成的,水火難傷。
黑鱗蛇蛇口鮮血淋漓,發出痛苦的哀嚎。姬眠魚将弓一直拉到蛇尾,顧不得回頭看黑鱗蛇,就将身體往後一仰,奪過數道音刃攻襲。左手的折扇盤旋,灑金扇面在日光下泛着點點灼目的清光。姬眠魚單只手撐着地面,一躍而起,碰碰數聲響,用扇面将音刃一一掃羅。
“天道盟在十萬大山呢,道友怎麽非要在龍津山裏紮根。”姬眠魚看着曲玲珑,臉上沒什麽笑容。
曲玲珑微微一笑,說:“拿你二人做入天道盟的投名狀,豈不更好?”
姬眠魚:“道友的盤算恐怕要落空了。”
曲玲珑打量着她:“你二人功體散了,怎麽做我對手?”她的神識仍舊往山洞中探,可除了姬眠魚的氣息,就沒有其它人存在的痕跡。绛塵呢?難道沒在這兒?
姬眠魚輕呵了一聲,搖了搖扇子:“你怎麽知道不是一時的,興許我已經恢複了呢。”
曲玲珑:“閣下能當上院使,修為不容小觑。我那黑鱗蛇修行才一百年,你一根指頭便能将它碾死,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姬眠魚:“就不能是為了迷惑道友,使道友掉以輕心?”
曲玲珑觑着姬眠魚,心中藏着疑慮:“道友還在這跟我說什麽呢?拖延時間嗎?绛塵沒在此地?怕我找到她?”
姬眠魚臉色微微一變,片刻後,才說:“院正可不是會丢下我一人離開的性情。”
曲玲珑一直觀摩着姬眠魚的神态,見她如此樣态,以為自己猜準了。院正和院使比起來,還是前者更有分量。況且姬眠魚雖不知緣由散了靈力,可力道之身還在,打起來還有點麻煩。曲玲珑居高臨下地看姬眠魚,說了聲:“是嗎?”身一轉,如閃電般向反方向掠去。
姬眠魚動作也很快,折扇一灑,朝着曲玲珑的坐騎腿上橫掃。曲玲珑将沉淪笛祭出,向下一挑,點在姬眠魚的扇面上。笛上靈力驟然奔湧,壓在扇面上,使得姬眠魚手腕下沉,青筋暴起。曲玲珑不想跟她顫動,将靈力一催,将姬眠魚整個掀翻出去。姬眠魚撞到枝條上,借着身後的一點輕微力道站穩,向前一縱似要追逐。可曲玲珑身下坐騎行動極快,轉瞬間就沒了蹤跡。
姬眠魚這才停下腳步,甩了甩手腕笑。
曲玲珑敏感多疑,跟喜歡冒險的侍明月截然不同。
如果是侍明月在,她一定會闖進山洞,至少得先将那山給打塌了。
姬眠魚沒因曲玲珑的離開就掉以輕心。
畢竟曲玲珑身上帶着法器、妖寵,遲早會折返回來。
姬眠魚扭頭去看黑鱗蛇的屍體,紮入它口中的箭矢在金風烈火和毒霧中被摧毀。姬眠魚徒手卸下蛇骨,做了個小陷阱,便好整以暇地坐在一邊等着曲玲珑折返。绛塵一直在打坐修行,昨日還會搭理她,但是到了今日,連曲玲珑來的動靜都沒将她從入定的狀态驚醒,算着時間,也差不多是功行恢複的時候。
要是沒有……也沒辦法,她可不能埋骨此處。
林間草木幽深,飛蟻抖動着兩根觸須在前方探路。可盤桓許久,都尋不到一個明确的方向。飛蟻有些躁動,曲玲珑心中也惱。她耐着性子取出一些靈木之葉喂食飛蟻,半晌後,見飛蟻所往,正是之前山洞那處。
被騙了?可她并沒有察覺到绛塵的氣息。思忖片刻後,曲玲珑決定折返一觀。在即将靠近山洞時,曲玲珑察覺到一股異樣的氣機,她眼神一凜,将靈力催起,一掌向着前方搖曳的枝條上拍去。靈力向四面橫掃,數根尖銳的骨刺宛如離弦的箭飚出。曲玲珑來不及認真去辨認,沉淪笛音奏響,音潮如浪湧。
她一出手,那先前被姬眠魚悄悄吊到樹梢的皮囊破裂,腥臭的蛇血如大雨潑灑。絕大部分被笛音蕩開,可也有數滴落在曲玲珑的身上。蛇血沒什麽傷害,可惡臭難聞,曲玲珑再也維持不住那雲淡風輕的笑容,臉色黑沉得能滴墨。她一眼就看到氣定神閑的姬眠魚,一雙眼中滿是怒火。
那蛇骨、蛇血不可能傷到一名功行頗深的修士,姬眠魚的“小陷阱”只是想讓曲玲珑難堪、憤怒。她觑着曲玲珑,幽幽道:“道友怎麽回來了?”
曲玲珑氣急,沒理會姬眠魚的話,如海潮澎湃的笛音化作音刃,向着姬眠魚的身上橫掃。姬眠魚啧了一聲,折扇擋在身前,腳步靈巧,如風過樹隙。石塊在轟然的襲擊下變成碎末,姬眠魚跑得及時。只是就算如此,手背上還是留下幾道擦痕,火辣辣地疼痛。姬眠魚沒在意,舔了舔唇,笑得張揚肆意。人在憤怒中就會忽略一切細節,山洞中的屏蔽陣盤沒人操控,無法有玄妙之變,且效力會随着時間變得微弱。如果曲玲珑有心,就能察覺其中變數。
——锵一聲響。
又是一道尖銳迅疾的爆裂聲。
音刃裹挾着被打碎的石塊,如同洪流般席卷而來。
姬眠魚不想直撄其鋒,向着右側閃躲。可腳步才動,就意識到不妙。一只長毛類猿的妖物,悄然無聲地出現,鋒利的指爪閃爍着寒光,朝着她的面門抓來。姬眠魚背對着曲玲珑,她笑容一斂,眼中閃過一抹金光。妖物的嗬了一聲,動作不知為何一僵。姬眠魚趁着這個機會,從妖物的胳膊底下滑了出去,靈活得像是一尾魚。
靈力狂卷宛如萬千刀刃飙飛,若是功行弱些的,在這瀑流中絕對會被千刀萬剮。姬眠魚用不了靈力,折扇雖然是件寶器,可無法催動,只能用小得可憐的扇面來抵禦奔湧而來的飓風。她右手捏着折扇,左手迅疾如電,朝着妖物身上探去。兩掌對接,妖物指爪收攏,牢牢地鎖住姬眠魚的手臂,壓出了五個血洞。姬眠魚喝了一聲,将妖物整個兒甩起,朝着靈力漩渦掃去。
曲玲珑神色一寒,指尖壓在笛孔上,笛音陡然間變調,高亢而凄厲。妖物大聲咆哮,只聽得咔擦一聲響,姬眠魚的左手臂被拽到脫臼。姬眠魚痛嘶了一聲,到了這時還樂觀地想,如果換成其它人,大約整條手臂直接被妖物撕裂。一些手段無法施展,姬眠魚皺眉,只期盼着绛塵早點能從山洞中功成出來。
“不就是濺了幾滴血嗎?那是你自己蓄養的蛇,值得你小題大做嗎?分斤掰兩,實在是小氣哦。”姬眠魚朝着曲玲珑笑,那刻意拖長的尾調,煞是氣人。
曲玲珑沉着臉看姬眠魚。
對方的臉上濺着幾滴血,正順着臉頰緩緩地流淌下來,鮮紅色猶為昳麗妖豔。
不遠處,她的妖寵擡起手爪,鋒利的指尖泛着細微的寒光。可那樣能切金斷玉的利爪,也沒能将姬眠魚的傷口撕裂。力道之身,這般強悍嗎?
其實只停手瞬間,進緊接着浮現的殺意越發凜冽浩蕩。
忽然間,一道轟隆巨響傳出,宛如雷霆炸裂。
姬眠魚眼皮子一跳,在妖物一巴掌朝着她腦門拍來時,她還敢分神回頭看山洞。
曲玲珑也聽見爆裂聲,她的心中浮現一抹不祥的預兆。那隐藏的氣機重新奔湧起來,可從一條溪流變成奔流的江河,緊接着又遼闊如同浩瀚的海域。曲玲珑警鈴大作,将金丹中的靈力盡數催起,直指姬眠魚!可攻擊并沒有落在姬眠魚的身上,一柄長劍出現在妖物跟前,劍芒輕輕地一旋,便将妖物的頭顱削斷。
鮮血飛濺。
姬眠魚擡起右手,用袖子擦了擦臉頰。她捏着脫臼的左臂将移位的骨頭怼回去,扭頭幽幽地看着白如雪的绛塵,說:“你是在報複嗎?”
绛塵沒理會姬眠魚,她提着劍平靜地盯着曲玲珑。
曲玲珑見到绛塵劍上令人生寒的銳光,知道自己錯過殺她的最好時機。她的面色變了,做出要攻擊的模樣,可騰躍到半空,卻是催動坐騎向着反方向奔逃。
“溜這麽快?”姬眠魚看着那道白影,挑眉道,“我看不要叫曲玲珑,該叫曲三逃才是。”
绛塵沒追,她将不移之劍收起,垂眸望着姬眠魚,問她:“怎麽樣了?”
姬眠魚對着她挑眉,一笑道:“重傷了。”
绛塵被姬眠魚騙過一回,如今不可能再信。她扔下姬眠魚,大步朝着林間走去。
姬眠魚一愣,緊跟着追上绛塵,拔高聲音問她:“現在追已經來不及了吧?你要做什麽去?”
绛塵淡漠道:“山中有兩尊妖王。”
姬眠魚擰眉,她察覺到功體複原後的绛塵跟之前有些微妙的不同。面色微微一變,她疾步上前,一把扼住绛塵的手腕,盯着她說:“你要去殺了她們?你不是說不入人世就不管?”
绛塵甩了甩,沒掙開姬眠魚如鐵鉗般的手。她沒有正面回答姬眠魚的話,冷冷道:“你是不是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姬眠魚毫不懷疑绛塵會說出“你不适合仙盟”這樣的話來,她的心緒翻滾,良久,嗤笑了一聲:“院正大人變臉真的快,怎麽,是我沒有利用價值了嗎?”果然,功體因故散去的這幾天都是裝的。山中兩位妖王沒入塵世,還有救命之恩在,绛塵卻不管不顧,非要上演一場忘恩負義嗎?
绛塵不回答,只是平靜地看着姬眠魚。
姬眠魚心中躁意更甚,面上不露分毫。她松開绛塵,伸手抹去面頰上的血跡,說:“天道盟成立,許是與妖族達成協議,你不是說別驚春沒找過來,可能是數座鎮妖塔遇襲嗎?比起深遠的龍津山脈,那人世裏的妖才是值得重視的。”
“你可是仙盟院正呢,不可能這般不知分寸吧?”姬眠魚面上帶着笑,可眼神冰冷凜冽,宛如幽邃的深淵。
绛塵不太喜歡姬眠魚這樣的眼神,在她想要分辨姬眠魚真實情緒時,那抹寒光驟然消失了,只餘下了一種玩世不恭的輕佻。在說起正事的時候,她也是用調笑的語調。“曲玲珑手中有蒼龍號角。”绛塵說道。
“那你應該在她逃遁的第一時間去追,而不是轉身來看我如何呢。怎麽,後悔了嗎?”姬眠魚目不轉睛地望着绛塵。
绛塵避開姬眠魚的視線,很不滿她诘問的語調。她故作平靜,回答道:“後悔又如何?”
這話一出,激得姬眠魚血液上湧,五髒六腑好像陷入一張絞盤中。绛塵這沒良心的果然是後悔了,姬眠魚呵呵冷笑,又說:“曲玲珑雖然損失幾只妖寵,可她本人沒受傷,沒入偌大的山林裏,想要找尋她不容易。你要留在這裏我也不勸你,只是到時候鎮妖塔出事,你別遷怒我。”
绛塵沉着臉,冷笑道:“我不像你會遷怒別人。”也不知道誰又招惹姬眠魚了,對她撒什麽氣?或者是替妖物抱不平?既然心中向着妖族,那來仙盟做什麽?天道盟才是她真正的歸宿,不是嗎?先前姬眠魚還隐藏實力騙她,是什麽用心?她猛地一拂袖,轉身背對着姬眠魚。
姬眠魚生氣歸生氣,沒打算離開绛塵。她又去扯绛塵的袖子,問她:“去哪兒?”
绛塵道:“回龍津仙城。”她還是被姬眠魚說服了。她甩開姬眠魚的手,本想化作遁光就走,可忽然間想起,姬眠魚此刻靈力還未曾複原,驀地一扭頭看她。想說幾句譴責的話,然而意識到自己跟姬眠魚的關系時,話語又被她截住。
“你剛剛想自己走。”姬眠魚盯着绛塵,故作不可思議。
绛塵:“……我沒有。”這句辯駁稍顯無力,說服不了姬眠魚。
姬眠魚一臉譴責:“院正大人,你這些年經歷什麽?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她本來就是沒事也要發作一下的性子,這會兒逮到绛塵理虧,越發也要跟她鬧騰。只是以前玄微會縱着她,現在的绛塵不成。
“閉嘴。”绛塵呵斥一聲,召喚出了不移之劍,将姬眠魚甩上去。
姬眠魚抿唇,就算知道答案也要問她:“我現在不值錢了是嗎?”
绛塵不想給姬眠魚再鬧的機會,眼神一暗,沉聲道:“你知道就好。”
姬眠魚:“……”她在绛塵躍上法劍時,狠狠地圈住她的腰,“你休想把我趕出仙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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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裏。
曲玲珑奔出數十裏才停住腳步。
她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暗道了一聲晦氣。
先前绛塵功體被壓制的時候她沒把握機會,現在做什麽都來不及。
她的猶豫害她諸事不成。
緩緩地吐出一道濁氣,曲玲珑正準備出山,忽然間感知到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機升起。她猛地扭頭,驀地對上兩雙眼睛。一個是有過兩個來回的綠衣女妖。另一個身量高些,穿着一身雪白色的勁裝,腰間系着紅色的緞帶,兩腳垂落在風中飄動,她的眼睛是宛如林海般的碧綠,眉心一點殷紅,好似染了朱砂。
曲玲珑很快就想到之前的銀狼王。
曲玲珑心念轉動,朝着兩位妖王一笑道:“二位不知道吧,绛塵功行已經恢複了,她在龍津山中,對你們就是一種威脅。”
銀狼王冷聲道:“她們走了。”
曲玲珑一噎,片刻後又道:“遲早會複返的,到時候來的就是仙盟的修士。你們會像妖族前輩一樣,被殺戮或者被關押到鎮妖塔中,永不見天日。我天道盟替天行道,與妖為善,道友為何不肯來我天道盟做客卿?我可為道友引薦幾位妖族前輩。”
銀狼王:“天道盟裏不都是人嗎?”
綠衣女妖看了眼銀狼王,沒阻止她。
曲玲珑擰眉,理出了點頭緒。妖族修行也會争搶資源,一座山林很難容下兩個野生的妖王,除非她們有所歸屬,不是閑散之妖。曲玲珑看着兩位妖王,四個字脫口而出:“極樂仙城!”是了,在妖族中有一處地界號為“極樂仙城”,那兒的妖并不在意仙盟或者天道盟之分,她們比蠻橫粗野的妖王有規矩多了,只是四處做修道之人的生意,享人間樂事。距離極樂仙城被搗毀的消息傳出已經三年了,這時間足夠她們再造一座新的移動壁壘,再現人間。比起天道盟,極樂仙城才是妖族心目中的歸宿。
“仙盟若是知道極樂仙城現世,一定會下狠手。”曲玲珑繼續勸說,要是能引得極樂仙城與她們天道盟合作,那是再好不過。
銀狼王堅定道:“有妖主在。”
曲玲珑:“……”大部分人都在懷疑妖主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有妖主,怎麽上一回極樂仙城被搗毀時,她沒有現身呢?見兩位妖王說不通,曲玲珑只得将計劃擱置。“二位道友無心,我就不再打擾了。”曲玲珑道。
“你不能走。”綠衣女妖在這時才開口,她的目光落在曲玲珑腰間的蒼龍號角上,又說,“那不是你該有之物。”蒼龍號角能禦群獸,若是獸潮攻城,到時候沖突會越發劇烈。
曲玲珑神色驟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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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津仙城。
绛塵、姬眠魚回去時,發現別驚春、倦芳華二人已經沒在了。
城中的執事道人跟绛塵禀告近來發生的事情。
龍津鎮妖塔遇襲過一次,不過被及時趕來的別驚春她們打退,之後仙城一派清寧。可另外幾座仙城就沒那麽妙了。鎮妖塔遇襲,妖王逃遁,不過她們沒像以往那樣遁入深山隐藏行蹤,反而大張旗鼓地催動獸潮攻擊城池、村莊,挑起戰火,仙盟院使與各宗派弟子即刻出動守禦,人力物力消耗不少。
執事道人知道的不夠詳細,绛塵問了幾句,打算聯絡別驚春。
只是她還記得一件事情,對着執事道人吩咐道:“龍津山脈中有兩位妖王,城中可有人手前去将她們擒抓?”
執事道人一臉驚色,龍津山中搜尋過幾次,她一直以為只有龍津口鎮壓的那只妖蛟。“仙城不曾受到攻襲,有足數的修士前去龍津山。”她朝着绛塵一拜,堅定道,“定不會辜負院正所托!”
她們的談話時,姬眠魚坐在椅子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直到提及龍津仙城她才擡頭看了绛塵一眼,绛塵到現在都沒死心,要秉持着院正的職責,将所見之妖趕盡殺絕。
劍不移,人更不移。
臭毛病比三年前更嚴重了些。
姬眠魚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一邊伸着懶腰起身。
在她要出門的時候,绛塵忽然間喊住了她。
姬眠魚一回頭,就對上绛塵那雙藏着疑慮的眼。
“你做什麽去?”
姬眠魚仿佛沒察覺绛塵的懷疑,她摸了摸肚子,眉頭一挑,笑說:“我餓了。”她扭頭看一臉詫色的執事,又問,“廚房在哪?”
執事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不管是绛塵還是姬眠魚都沒有再說話,她只好說了路線,又含蓄道:“府上的人都已辟谷,那廚房恐怕——”沒等她講完,姬眠魚就一揚手,潇灑離開。
在人聲鼎沸的仙城中有一點好,想要吃什麽不用自己去打獵。再者這府上有雜役,只消一句話,就有人将需要之物送上來了。姬眠魚的确是餓了,在山林中要布置什麽,消耗的都是蘊含着無窮靈機的精血,尋常的獵物很難彌補她的虧空。過去能不動就不動,能用靈力就用靈力,這次可是虧大了。等以後碰到侍明月那憨貨,一定得問她要補償。
姬眠魚進食的速度極快,好在她是耐着性子将東西弄熟了才下口,茹毛飲血太過粗蠻,不适合現在的她。等到绛塵過來的時候,桌上的空盤已經疊得很高了。
绛塵目不轉睛地望着姬眠魚,皺眉道:“還要繼續?”姬眠魚在吃喝玩樂上一直很講究,一盤菜肴除了色香味俱全,還要起一個很文雅的名。她還是頭一回見姬眠魚這樣狼吞虎咽,比在山林中還要狂野。
姬眠魚掀了掀眼皮子,擠出一個“嗯”字。
绛塵在姬眠魚對面坐下,抓起桌面上的折扇,将姬眠魚探出去的筷子一攔。
姬眠魚沒空跟她裝,睜大眼睛瞪她:“做什麽?”
绛塵取出一瓶靈丹,推到姬眠魚跟前:“或許丹藥裏的靈機更充足。”
姬眠魚放下筷子,她慢條斯理地取出帕子擦了擦唇角,一挑眉說:“這是我的酬勞嗎?如果是的話,你的命是不是不值錢了點?”
绛塵沒想那麽多,她聽人說姬眠魚鯨吞似的飲食,猜測她精血虧空,就找了力道修士用來補足氣血的丹藥來。姬眠魚的問話讓她怔愣片刻,回神後,用扇子在桌面上輕點,她深深地望着姬眠魚,順着她的話,問道:“那你想怎麽樣?”
姬眠魚用手指壓住上下晃動的扇子,笑道:“送禮得送到人的心坎上啊,院正大人。”
绛塵搭着眼簾:“你要什麽?”
姬眠魚眸中含笑,她反問說:“我要你就給嗎?”
绛塵從她的笑容裏看出她的不懷好意,不假思索道:“不給。”
姬眠魚斂了斂笑:“那你何必問呢?”她捏住折扇另一頭,可绛塵手一松,壓根沒跟她角力的打算。姬眠魚也沒在意,拿着折扇輕輕地拂過绛塵如白玉般的手背,問她,“很喜歡我的扇子?”
绛塵不答。
姬眠魚又說:“它可是用了很多天材地寶祭煉的,不能給你。”
绛塵知道這折扇不凡,以她的眼力,仍舊看不出煉制折扇的材料。她也懶得詢問,把丹藥送到,作勢要離開。她要走,姬眠魚就坐不住了,诶了一聲,折扇上力道加了些許,将绛塵的手壓住。
“你還有事?”绛塵淡聲問。
姬眠魚抱怨:“我還沒說完呢,你怎麽就走了?真是沒禮貌,仙盟到底是什麽地方,讓你堕落如斯。”
绛塵:“……”
姬眠魚又道:“當初在極樂仙城時,我看到你的法劍就問它的名字,跟你有關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但是你不一樣。你對我沒有任何的探究欲,似乎只想掏盡我對極樂仙城的了解。”
绛塵擡眸,她知道姬眠魚好美色、美酒;她知道姬眠魚借口查案,實則在館子裏撸大貓;她知道姬眠魚對妖族心有憐憫……她知道姬眠魚很多事情,何須問呢?
姬眠魚沒注意绛塵神色的細微變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在一番鋪墊後,她清了清嗓子,說出最終的目的:“你還沒問過我,我的法器叫什麽名字?”
绛塵注意到姬眠魚眼中的期待,她啞然失笑。她遂了姬眠魚的意,問:“它叫什麽?”
姬眠魚的笑容變得促狹起來,她道:“叫‘我心通’。它與我心通,你觸摸扇子,等于觸摸我,譬如此刻。你難道沒有察覺到異樣嗎?”說着,姬眠魚還将扇面挪動挪。
绛塵神色微變,觸電似的将被扇子壓住的手縮了回來。
姬眠魚笑得前仰後合:“我騙你的。難道我在用它厮殺的時候,還與它百感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