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次日天色甫明,雲岚未散,姬眠魚便踏着朝日晨晖,往龍津仙城去了。
龍津仙城、龍津口得名于一條號為龍津的山脈。那山脈蔓延數千裏,險峻奇峰高聳入雲,遠望去如堆雪。山巅的确冰雪堆積,日光下消融的冰雪化作水流從石端飛落,到了一塊形似龍頭的奇石處,已然化作了一條白龍般的大瀑布,如銀河直落,轟鳴不已。下端依舊有巨石承接着,瀑布流逝到此分散,化作了大小飛瀑,往下墜落,洩入一處望不見邊際的長河中。
姬眠魚到的時候,長河已經漫過河岸數尺了,昔日建起的長橋只餘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在起伏的水中沉浮。姬眠魚沒有直接去龍津口,而是前往仙城中。此間護城大陣已經開啓,街道空闊處搭起木棚子,收容着無家可歸的人。姬眠魚一打聽,知道都是附近村莊的村民。仙城怕城外村子步豐年村後塵,忙将村民中盡數接過來。
至于豐年村——那第一個遭到蛟龍攻擊的村莊,已成為汪洋肆意之地。
“道友,你們與那蛟龍交過手嗎?”卷宗上記載了一些,可依照慣例,姬眠魚還是需要親自問上一問的。
仙城中主事的道人苦澀一笑,說:“前後遣去六人,無一生還。”
姬眠魚挑眉:“這麽厲害?”
主事道人:“蛟龍狡詐,會利用宣前輩留下的劍陣。”
姬眠魚:“既然劍陣無所損耗,依舊是生人勿近,那蛟龍是怎麽出來的?它正身出沒,還是僅僅元神出竅?”
主事道人說:“元神出竅。”
姬眠魚若有所思道:“那蛟龍将你們引至劍陣處,就是為了借你們的手,将劍陣徹底毀壞。”
主事道人也想到這點,聞言一颔首說:“也正是因為如此,我等不便主動挑釁,只得保持守勢。”他的視線停留在姬眠魚的臉上片刻,問,“姬院使有什麽主意?”
姬眠魚笑了笑,沒有回答主事道人,而是轉了話題問:“豐年村有生還者嗎?”
主事道人點頭:“有,但是已經瘋了,問不出所以然來。”沒等姬眠魚出聲,道人便拍了拍手掌,數息後,便有人将一個披頭散發、形如槁木的老者帶過來。老者雙目無神,只拍着手掌唱道:“豐年斷,蛟龍出。千裏田園盡化湖。 ”
“的确得不到有用訊息。”姬眠魚瞥了老者一眼,就收回視線。她緩聲道,“我去豐年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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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道人眉頭緊緊皺起:“豐年村已經被水淹了。我們懷疑此事與天道盟或者極樂仙城有關。”
姬眠魚慢條斯理問:“然後呢?你找到她們蹤跡了?”
主事道人:“……沒。”她對上姬眠魚那雙含笑的眼,不知怎麽,一股寒氣自脊骨竄升。她緊張地将手掌合攏,又說,“以院使的功行,就算蛟龍正身出龍津口也能對付。我等已将百姓遷移,仙城法陣開啓,能抵禦風暴。請院使斬蛟!”
姬眠魚哪會不知道主事道人的心思?這是巴不得她直接去龍津口揪出蛟龍元神呢。她把玩着扇子,微笑道:“你守仙城,我降伏蛟龍,的确不錯。但你之前又道此事與天道盟、極樂仙城有關,那半道出現的妖王以及礙事的道人,由誰去對付?”
主事道人還以為姬眠魚心中有顧慮,忙道:“鄰宗同道已來援,姬院使不必憂心,只用前往龍津口斬妖即可。”她們過去都是這般與仙盟合作的。
姬眠魚“哦”了一聲,對上暗松了一口氣的主事道人,忽又問她:“你在教我做事?”
主事道人頭皮一炸,立馬往後跌退一步。她連眼神都沒敢再落到姬眠魚身上,忙道:“不敢。”
“不用這麽緊張。”恐吓完主事道人的姬眠魚将渾身威勢一收,又笑吟吟地安撫她,“你知道為什麽如今自稱天道盟的修士越來越多嗎?”
主事道人觑了姬眠魚一眼,問:“為什麽?”
姬眠魚笑道:“因為仙盟不懂人心。你看仙盟對外開放卷宗,都是某某日斬殺某某妖,至于詳細的經過一字都無。天道盟那聲稱妖物無辜,只是生而為妖便被趕盡殺絕。可實際上,妖物多作惡多端,殘害生民,不是嗎?你若卷宗上将事跡寫明,也不用擔心引起誤會。”
“我既然院使,便該為仙盟分憂。是我不能斬蛟龍麽?是恐後來人誤會我等。”
主事道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喃喃道:“原來如此嗎?”
姬眠魚一點頭,折扇輕輕壓在主事道人肩膀上,笑道:“你該仔細思量一二,做人還是要懂機變的。”
說完這話,也不等主事道人應答,姬眠魚便揚長而去。
姬眠魚走了沒多久,屋中便又出現一道雪色身影。
主事道人的視線在衣擺金線勾勒的蓮花上停留剎那,便恭聲道:“見過院正。”
“道友不必多禮。”绛塵朝着她點頭,又說,“不要聽姬眠魚胡言,我輩以斬妖除魔為職責,縱被天下人誤解又有何妨?”
主事道人抿了抿唇,心中暗驚。院正這句話透露出的信息不小,新任的院使原來沒有得到院正的信任嗎?她也不敢多言,繼續對着绛塵禀報蛟龍現身以來的種種事跡。
在她們說話的功夫,姬眠魚則已抵達豐年村。
大水漫過村莊,淹沒良田。茅屋被沖垮,無數斷裂的木板浮在水面。在樹杈上,隐約見到幾具泡得浮腫的人屍。仙城雖将附近的生人都接走,可沒管顧豐年村被大浪拍死的生靈。姬眠魚眉頭微微一蹙,指尖一彈,便見一道光芒掠去,轉瞬将浮屍吞去。
姬眠魚負手立在半空,神識在前方掃蕩。水自龍津口來,可早已變得污濁。姬眠魚不想下水,索性起了神通将這洪水逼退。原以為蛟龍會被驚動,可直到斷壁殘垣與淩亂的田野重新顯露出,都不見蛟龍蹤跡。姬眠魚輕嗤一聲,大步往前走。她的身上靈力激蕩,玄光蕩開,所過之處,一切屍骸盡化飛灰還歸天地。
洪水退去,村莊慘白,入眼俱是慘狀。
忽然間,姬眠魚察覺到一縷蘊含靈性的力量。她一挑眉,起了幾分疑心。扇子往前方一掃,将那倒塌的泥牆掀飛,從中攝出一物來。此物是只彩繪木偶,與手掌齊高,其中靈性流淌,定是得人祭拜。她翻轉木偶人,忽地瞧見兩個小字——燭赤。
姬眠魚道了一聲“原來如此”。
豐年村有人為蛟龍塑像,日夜用香火祭拜,難怪蛟龍能元神出竅。
只是豐年村祭祀蛟龍,蛟龍為何要毀壞豐年村?是妖性本惡?可若是如此,在剎那間被洪水吞沒的,就不僅僅是豐年村了。
将木偶置入袖囊中,姬眠魚轉身就走。
可就在這時,一條蛟龍破水而出,化作了一道紅衣身影,用那雙沒有半點溫度的眼睛盯着姬眠魚。
姬眠魚不怕她,語調中藏着幾分好奇:“燭赤妖王?”
燭赤不接腔,運起了靈力就朝姬眠魚的身上打。她的武器是一柄七尺長的骨刀,一共有十二節,俱是蛟骨所化。姬眠魚眼中驚異,折扇開合,游刃有餘地應對着兇悍的骨刀。燭赤邊打邊退,正刻意将姬眠魚往宣靜之留下的劍陣引。
出行前,姬眠魚順手翻了宣靜之的卷宗,知道她是五百年前的劍道宗師,少有人能與她相較。在斬殺蛟龍一戰中,她持一柄利劍,殺死七條蛟龍,扭轉局勢。可也是她,将蛟龍一族的最後一只幼蛟保了下來,從而造就了如今的一劫。
在即将踏入劍陣時,姬眠魚止步。她看着一言不發的燭赤問:“是誰私下祭祀你?”這話一落,燭赤忽地暴怒,露出了蛟龍冰冷無情的豎瞳。骨刀被她的靈力一催,頓時蒙上一層血煞。她提刀朝着姬眠魚砍去,身後如雷霆般的潮湧聲也在半空綻放,煞為可怖。
氣氛十分緊張。
姬眠魚的折扇翻飛,那時常在手中耍弄的玩具此刻變成了奪命的利器,旋動間氣浪如潮奔湧,與那骨刀相撞擊。姬眠魚又說:“她給你自由,你便是這樣忘恩負義的?”
燭赤喉嚨裏擠出一道低啞憤怒的嘶吼,不甘的視線仿佛利刃,紮在姬眠魚的身上。
姬眠魚聽懂了,她說得是“我沒有”。
見蛟龍還能溝通,姬眠魚又問:“你為什麽只水淹豐年村?是受到什麽委屈嗎?”
站在劍陣裏的燭赤動作忽地一停,她看着姬眠魚,神色很奇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人與妖天生對立。人殺妖、妖食人,不必問什麽根由,她們永遠都走不到一起。可現在,一個人族修士竟然問她有什麽委屈?
姬眠魚将彩繪木偶取出還給燭赤,又說:“不管你說不說,豐年村二百三十六條人命在身,你得跟我走一趟鎮妖塔。”
燭赤怒氣沖沖道:“她們該死!”
面對着再度暴怒的燭赤,姬眠魚依舊十分淡定,她說:“不說就算了。”身形一晃,卻是閃入劍陣中。只見劍芒如流,霎時間便鋪天蓋地湧來。
燭赤冷聲嗤道:“找死。”
姬眠魚搭着眼簾,笑道:“宣靜之為了護你,倒是費了不少心思。”她甚至都沒閃躲,那些劍流沖擊到她的身上,根本未曾近身就被一層精煞擋住。燭赤瞳孔驟然一縮,臉色已是極為難看:“力道?還是——”
“噓。”
姬眠魚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左手一動,便将蛟龍擒拿在手。一股強悍的靈力自她的手掌向燭赤的體內奔湧,頃刻間便将燭赤撞得頭暈目眩。
恍惚中,燭赤聽到一聲輕嘆。
“你身上背負太多人命因果,我也無由救你。”
燭赤用一種奇異而古怪的目光看姬眠魚。
姬眠魚沒有說話,轉向空空蕩蕩的後方說道:“還不出來麽?”
“好姐姐,你是不是忘了有同心契在啊。”
走出來的绛塵面色不好看,她是在姬眠魚和蛟龍動手的時候抵達的。
她望着姬眠魚,面上凜若冰霜。
良久後,她說:“你修力道,百兵難傷。”仙盟之中有些許流言,說她“打傷”姬眠魚,姬眠魚果然是故意的。
姬眠魚一揚眉,快活地笑道:“那是因為我對你不設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