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姻緣神(27)
第67章 姻緣神(27)
這幾日, 景頤不大忙。
她曾連着好些日子,夙興夜寐地處理紅鸾殿的工作,從而騰出兩日稍微閑暇些的, 上景阮那坐坐。
這日,楚娴也來景阮這裏了。景頤景阮兄妹同楚娴,還有兩個仙子, 一同在竹林裏玩葉子戲。
他們在落滿竹葉的地上,鋪開一張淺色的錦緞,坐成一圈,出葉子牌,歡聲笑語。
景頤覺得, 好久沒這麽愉快放松了。
同玩的這兩個仙子,都是東方天闕的,一個叫司巧, 一個叫瑰兒。
這司巧和瑰兒并無神位,只是小仙子,按說是不敢同景頤景阮這樣的正神, 還有楚娴這樣的神二代坐在一起玩的。
不過景頤、景阮、楚娴, 都不是擺架子的人。加上景阮之前曾給司巧和瑰兒兩個仙子贈送、改進過武器,兩個仙子對他們三人感官都很好, 相處在一起便也挺放松。
玩了兩局葉子戲, 十分愉快。只除了楚娴作為蘭臺史官,總是羊皮本和筆不離手, 時不時就要記錄一些見聞時事,這就遭到景阮抱怨。
“我說小娴兒, 你能不能別什麽都往上寫?就玩個葉子戲,你還要奮筆疾書, 不會是把這牌局的過程都寫上去吧?”
楚娴藍衣如水,貌若春花,爽朗回道:“我就是再沒東西寫,也不至于要寫這葉子戲。只是我忽然想到,這些時日記錄的陰司冥界的事,還有不善詳的,得再找機會挖掘才是。”
景阮擲出一枚葉子牌,道:“陰司冥界可不是好打聽的地方,那位新冥帝幾乎不于人前出現,便是在躲着你們蘭臺。還有他手下的一衆官員,瞧着一個個老實巴交的,實則都跟嘴上縫了線,想問出點什麽,難的很。”
楚娴摩挲着筆杆道:“是啊,我也發覺陰司冥界人人守口如瓶,住民們甚至對上界頗有敵意。但是,我作為史官,必定是要撥雲見日的,由不得半點含糊。”
玩過一局,景阮輸了,爽快地罰酒一杯,再開一局。
景阮又問瑰兒仙子:“小瑰兒,我送你的袖裏劍,你使的怎麽樣?”
Advertisement
瑰兒連忙道:“很是趁手,讓我修煉都變快了,真的感謝酒神大人。”
“客氣了。”景阮不當回事地一笑,朝司巧仙子一彎唇,“小巧兒,你呢?我給你改造的絹扇,是不是用着也增益不少?”
“正是。”司巧笑吟吟道,“謝謝大人指點。”
“客氣,客氣。”景阮笑容揚起,抻了個懶腰,感嘆道,“還是你們東方天闕氛圍好啊!小丫頭各個上進,努力修煉,皆是大有可為。”
司巧謙虛道:“我與瑰兒還很弱,還需勤加修煉。且我們如今能取得這些成績,都仰仗師父悉心栽培我們。”
司巧仙子口中的師父,是東方天闕五城十二樓之首的,暮雨城的新城主,素白門。
這位女城主可算是扶光帝君的能臣,能力與口碑在整個上界都是極好的。
談到素白門,景阮就問:“你們師父怎麽就允許你們來我這裏玩牌了?我沒記錯的話,素白門雖然脾氣溫柔,但對徒弟要求挺嚴格的。”
司巧道:“師父今日随同扶光帝君去崤山了,就放我們一日假。”
扶光帝君?崤山?
這兩個詞,一下就抓住景頤的注意力。
景頤問:“扶光帝君去崤山做什麽?”
司巧道:“不知,師父也沒告訴我們,就說扶光帝君有要事。不過帝君近來确實……”
“什麽?”景頤追問。
司巧回道:“是這樣,最近我們随師父去過吞雲宮幾次。帝君都在後殿,不知忙什麽……我們也就知道這麽多了。”
別的,她們這種小仙子無法窺探,也不敢知道。
司巧和瑰兒自是不知景頤同扶光的關系,也就不知景頤此刻心中不安。
帝君不同她知會,突然就帶着素樓主去崤山,顯然是奔着她爹娘去的,這讓景頤如何不去想,究竟有什麽事?
景頤偷偷扯了下景阮的袖子,然後對幾人道:“紅鸾殿有點急事,我先回去處理,實在抱歉,失陪了。”說罷匆匆就走。
景阮會意,見楚娴想跟着景頤一道去,直接就把楚娴拉回來,“小娴兒,繼續玩,我估摸景頤一會兒就回來了。”
妹妹扯他袖子,不就是讓他打掩護,把楚娴這個史官給扣住嗎?景阮洞若觀火。
景頤一離開景阮的竹林,就駕雲直奔崤山。
心裏忐忑,總覺得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卻不想,還沒到崤山,就碰上她娘的親信侍女。
侍女一看就是專程來找她的,激動地迎上來,說出的話卻像是一把鞭炮落在景頤心裏。
“景郡主,老爺和夫人着我請您回去,東方天闕的扶光帝君,向您下聘了。”
***
景頤簡直不知道她是懷着什麽心情回到崤山的,這一路上她的心亂哄哄的,就似那鞭炮一直在炸個沒完,讓她什麽也沒法想,想什麽都會亂。
直到踏進崤山深處,自家的宮殿,看到浩浩蕩蕩、推了滿地的聘禮,景頤腦中好似嗡的一聲響,突然就明白司巧仙子說的,“帝君最近總在後殿”,是在忙什麽了。
“歲歲。”看到景頤這麽快就回來,崤山君和崤山君夫人趕忙過來相迎。
爹娘滿眼都是對景頤的關愛和擔心,他們的臉色很複雜,說不上是喜是憂。
但景頤看見他們,便覺得安心不少。
“爹、娘,”景頤走向他們,一邊又忍不住看看這些包裹着紅綢的聘禮箱子,多的驚人。
“扶光帝君……他人呢?”
崤山君與夫人交換眼色。
“歲歲,”崤山君遞給景頤一張鑲金的紅色冊子。
景頤打開冊子,“聘書”二字映入眼簾,心裏一震。
崤山君說:“帝君已經先回去了,他讓我們将聘書給你,聘書上并未寫下姓名。”
景頤看向聘書的落款,是,那裏空空如也,沒有她的名字,也沒有扶光的。
崤山君道:“帝君的意思是,若你願意嫁他,就寫上自己的名字。若你不願,就将聘書撕了。不用害怕會有人說閑話,他與素樓主此次前來,無人看見。不過聘禮要暫且放在崤山,回頭帝君再取走。”
崤山君吐出一口氣,定定道:“帝君将選擇權完全交給你,他說,讓你不必考慮他,只管自己想怎樣就怎樣。”
景頤讷讷無言,此一刻心裏千頭萬緒,她沒想到會這樣的。
她知道,自己表面上沒有顯現得太激動,只是因為太過不解扶光的行為,但心中這會兒,卻當真是在翻江倒海的。
為什麽呢?
帝君為什麽忽然想娶她?
她早就和帝君說過了,更強調過,她不想因為那晚上的事,就嫁給帝君。那只是個意外,當它不存在就好了,什麽事都不會有。
雖然帝君對她……景頤不願自欺欺人,她不是沒有感覺到,帝君對她日漸濃厚的興趣。他看她時,目光裏有放肆的熱情,有毫不掩飾的欣賞,還有藏于其中的星星點點的溫柔。
這些,景頤都清楚地察覺了,她知道,帝君喜歡她,她唯獨不知這份喜歡究竟是興之所至還是什麽。
而她對帝君……
被他認可、欣賞、鼓勵時,在遭受雪族人圍攻時被他強勢地出手相救,還有被他抱在懷裏親吻無法掙脫時的熱烈,同他訴說過往時的靠近感……那每一次加速的心跳,既惶惶不安又不能逃離的感覺,還有他給與的溫暖、欣慰……
以及此刻,站在滿是聘禮的庭院,手中捧着聘書時,她心中不斷翻湧的疑惑、焦急、緊張、紛亂……卻獨獨沒有抗拒……
這一切,都告訴景頤:她也喜歡上了扶光帝君。
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疑惑,帝君為何忽然就決定要娶他。饒是帝君做事雷厲風行,大開大合,但景頤就是覺得,這件事不對勁,就是覺得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是她不知道的。
見自家愛女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崤山君夫人忍不住出聲喚景頤:“歲歲……”
景頤回過神來,丹唇有輕輕的顫動。她又低頭看手裏的聘書,裏面的字一看都是扶光親手寫的,和他的人一樣蒼勁有力,如走龍蛇,偏偏落款處什麽也沒寫,空空一片,像極了此刻自己的茫然失措。
景頤不禁攥緊聘書,心跳得厲害,也急迫不已,匆匆對爹娘道:“我要去問帝君!”說罷便焦急地沖出庭院。
“歲歲!”崤山君夫人面色一變,下意識呼喊女兒。
探出去的身體卻被崤山君攬回來,崤山君夫人不禁将擔憂的目光投向自己夫君,而崤山君只是輕輕嘆氣,告訴愛妻:“歲歲她不就是這樣嗎?她一定會直接去找扶光帝君當面說清的,她就是這樣的腦筋。”
而他們做爹娘的,此刻更在意的是——
“歲歲沒有想撕掉聘書。”崤山君喃喃。
女兒從頭到尾,不論是怎樣的神情,都小心拿着聘書,攥緊的時候也沒有将聘書弄出折痕。
女兒是想都沒想過要撕掉聘書。
這說明什麽?
崤山君和夫人是過來人,哪還有什麽不懂的。崤山君夫人喃喃:“歲歲沒有對我們說實話吧,她和帝君之間,沒那麽簡單啊。”
崤山君沉默,他想到早晨扶光帝君登門時,同他的對話。
彼時,崤山君是真的被驚到了。而他剛按着禮節,向帝君行禮,就被帝君阻止。
帝君親自将他扶起身,對他說:“此番前來,本尊才是晚輩,崤山君不必如此。”
在崤山君的記憶裏,這麽多年來,還從沒見過扶光帝君對誰如此謙恭過。
崤山君自然明白,帝君在他面前這樣的低姿态,只能是因為他的女兒景頤。
崤山君沒有詢問扶光帝君同女兒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他只是問扶光:“您知道歲歲同我那不成器的外甥間的糾葛吧。”
他看到帝君平靜地說:“本尊知道。”
崤山君再問:“那帝君可知,歲歲心裏始終有一塊疤,便是她流落魔域,遭遇過的苦難煎熬。”
扶光道:“本尊知曉,景頤已同本尊說了。”
崤山君長長吸了口氣,沒想到女兒竟是将這種鎖在心底、自己默默承受的東西,都說給扶光帝君了。
若不是完全的信任與合拍,歲歲是不會同人提這些事的。因為即使是回憶,都會讓歲歲覺得痛苦不堪。
這樣看,扶光帝君定是那個能緩解歲歲痛苦的人。
崤山君不禁嘆道:“在魔域流落的這段遭遇,對她的性子影響很大。為什麽歲歲總是一根筋?尤其是對紅鸾殿的工作,恨不得盡善盡美。就是因為幼年時不小心掉進魔域,覺得是自己的這份不小心,給自己帶來漫長的恐怖痛苦,便不允許自己的工作出一點差錯,生怕這一點錯,也會在別人身上釀成和自己一樣的痛苦。”
“這種執拗,也影響到她做其他事。從前她對我那外甥就是這般,我和她娘都不同意她和姬宇沛的婚事,她卻硬要堅持,怎樣都不肯放棄。說實話,她會忽然拜托您去将姬宇沛的神位撤掉,此事反倒讓我和她娘覺得意外。”
崤山君說這些的時候,扶光都靜靜聽着。而等崤山君說完,扶光道:“本尊明白您的意思。”
扶光攏袖,向崤山君行禮。這一禮,鄭重萬分,仿佛彎下的脊梁,便是如巍峨泰山般的承諾。
“這樣的景頤,本尊覺得很好。但,往後有本尊在,必令她不被過往裹挾,亦不令她失去自我。”扶光擡眼,眼底有無限堅定之意。
“我要她随心所欲,要她想如何就如何,要她痛快淋漓。”
這番話,讓崤山君和夫人失語了半晌。他們沒想到,高高在上的東方蒼帝,能這樣将他們的女兒捧起,這樣堅決霸氣。
他用最平淡的語調,說出的卻是一字千鈞。
而崤山君和夫人絲毫不懷疑他的話,因為扶光帝君萬年來,便一直是言出必行的人。
從回思中出來的崤山君,拍了拍夫人的手,說:“扶光帝君,确是個值得托付之人。”
***
然而景頤沒想到,她才剛跑出崤山宮殿,迎面就撞上一個人。
在看到這人模樣的瞬間,景頤是被驚到的。這個人渾身都是膿血,和一塊塊燙傷,身上甚至散發出燒焦的黑氣,就像是一團人形的怪物,朝着她撲來。
這個人連臉都已經被燙傷,從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音,仿佛是在叫着景頤。可那沙啞的聲音難聽的像是刀子刮在磚牆上,她難以分辨。
他從一塊即将破碎的雲上摔下來,連滾帶爬地爬向景頤。看到他腰間眼熟的四聯璜玉組佩,景頤才認出這個人。
姬宇沛。
她不禁大驚,他為什麽變成這樣?又為什麽跑到崤山?
“表……妹……救我……”姬宇沛聲嘶力竭地吼着,這一次,景頤終于聽清了他在說什麽。
他拼命往前爬,試圖去抓景頤的裙擺,仿佛這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景頤下意識退開,同時喊道:“快來人!”
崤山君夫婦聽到景頤的聲音,瞬間就閃現到景頤身邊。
看到姬宇沛的樣子,夫妻二人也先是疑惑,然後大驚。
到底是外甥,血脈相連的,崤山君夫人就是再不喜歡姬宇沛,這會兒也趕緊招呼人去扶他:“快,先送進屋裏!”
可姬宇沛卻推開來攙扶他的人,他竟是紅着一雙眼睛,要死要活地爬向景頤,硬是要抓她的裙擺。他拼命地掙紮着喊道:“表妹!表妹你原諒我……我錯了……不,不是……饒了我!你饒了我!”
姬宇沛究竟在說什麽?!景頤眼中生出些愠色,她又往旁邊退,就是不想讓姬宇沛碰到她的衣衫。
而姬宇沛的精神,幾乎要瘋了。
姬宇沛從沒想過,他能悲劇至此。他本以為,被從隐元星君的神位上撤下去,被塞進西宮,當一個小小的典書官,受人指摘,那已經是他最悲慘的一天。
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天塌地陷,生不如死。
幾日前,他離開烏煙瘴氣的家,去西宮上工,今日忙的差不多了,便回家去。這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軌跡。
然而一回去才知道,他已經沒有家了。他的家,他的王宮,他的所有親人,被九尾蛇王室屠戮殆盡!
是他最愛的妻子窈蓮,領着九尾蛇王室的人,滅了他滿門!窈蓮還說都是他的錯,要他加倍地寵愛她,把之前欠她的全都補上,否則就要将他也殺了,将他的修為也吸幹。
姬宇沛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逃出來的。他們拿符咒對付他,他被燙得渾身流膿水,幾乎就快保不住性命。
被逼到絕路時,他心裏的念頭就只剩下一個——去崤山!去姑父和姑母那裏!只剩下這幾個親人能庇護他了。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窈蓮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接着更令他崩潰的事發生了。
他才剛逃出雪族王城,就遇見了站在一朵雲上的天影。
天影冷酷的臉,在北國茫茫風雪中,冰冷的沒有一點溫度。
姬宇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天影一定已經在王城附近徘徊許久,雪族發生的事,天影一定全都知道。
他當即就質問天影,為什麽袖手旁觀,任着他全家被殺。是,他是得罪過扶光帝君,可帝君對他的懲罰還不夠嗎?為什麽不肯救他的家人?
姬宇沛邊說,邊“嗬嗬”地喘着氣,膿水一滴滴從他身上滾下來,疼痛讓他生不如死。
可天影卻對他說:“因果報應,咎由自取。”
“另外,姬宇沛,我替扶光帝君問你一句,你且仔細想想,究竟還做過什麽虧心事。”
這一刻,姬宇沛似頭皮炸開,從心底激射出的震驚和恐懼,幾乎要頂穿他搖搖欲墜的軀體。他就像是一只驀然被打斷骨骼的鳥,在空中頓時被風吹飛,狼狽地栽下,還找不到着落的地方。
天影的話,讓姬宇沛猛地想起一個被他隐瞞了數千年的秘密。一切都是他的私心作祟,他本以為沒什麽大不了的,本以為他可以永遠地瞞下去,可是此刻天影的一句話,将他數千年的僞裝一瞬間擊碎,将他剎那打回原形。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在失去家園滿門被屠半死不活之刻,終于明白過來他真正惹到的是誰。
這一刻,姬宇沛連最後一點求生的希望都如被掐斷。他想,原來是這樣啊,是扶光帝君在報複他。窈蓮會變成這樣,九尾蛇王室會幹出這些事,全都是扶光帝君的手筆!
是為了表妹,是不是?這一切的根源,分明都在表妹身上啊!
姬宇沛崩潰了,他只能逃,逃到姑父姑母這裏,求他們庇護他,求他們替他向表妹說情。只有表妹饒了他,他才能有活路。一切的原因,始作俑者,都是因為他頂替了扶光帝君的恩情,欺騙了表妹數千年!
姬宇沛如同一條失了水分拼命掙紮的游魚,在地上翻滾着,死死仰着腦袋,盯着景頤。他眼中迸出淚水,不顧蹭了滿地的膿水血漿,只歇斯底裏地喊道:“表妹,我騙了你,我錯了!當初在魔域不是我救你的,是扶光帝君!是他找到幸存的你,把你抱出血泊的!我只是在你暈倒後,按他的命令送你回崤山而已!”
“是我錯了,我不該欺騙你,表妹,你饒了我,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