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芍藥仙子(5)
第5章 芍藥仙子(5)
上界的傍晚,總是晴朗的。
月亮升起,太陽落下,伴随的是今日燒了滿天的火燒雲。
宛芍并沒有下界去,她只是算到暮雨城會來賠罪,便找了個清淨的地方,在這裏靜心打坐,等明日一早再去杭城。
暮雨城想營造一番教子無方、誠心悔過的形象,想都別想。
雪白的紗衣被傍晚的風輕輕地拂起,此刻,她正坐在一座山崖邊,任盛開在峭壁上的海棠花,拂過面龐。
她選的這座山崖,距離蘭臺很近。
蘭臺,是上界史官們的宮殿。
史官在哪裏都是一群特殊的存在,看似不起眼,卻無人敢在他們面前落下把柄。
選這個地方打坐,不僅因為清淨,更重要的是,在史官們的附近,安全。
她得好好想想,花神嘉月出的那道選拔題目。
書裏衆花仙對于題目的解讀,可是什麽樣都有的。倒是這本書沒寫完,約摸作者中途放棄,六十日的競技寫到三十多日就再沒有了,宛芍也無法從書中找到答案。
***
與此同時,被勒令閉門思過的暮江天,使了個法決,溜出暮雨城,去找伊落。
他如何能兩個月不見伊落?
他會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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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來到伊落的居所。
伊落是天生的牡丹仙子,乃是騰蛇族供奉給天帝的一朵姚黃牡丹,被種植在帝宮附近,靈氣浩蕩,進而開靈智所化。
伊落的居所,前後栽滿了姚黃牡丹,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而當她走出房間,見到暮江天的瞬間,露出美好的笑容時,這整個花園的姚黃牡丹,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這就是暮江天眼中的伊落,國色天香。
是百花中最美的那個。
“江天哥哥!”伊落攜着襲人的花香,撲進暮江天的懷裏。
“伊落!”抱住伊落,暮江天才覺得心裏有什麽壓抑的東西終于放下來。
伊落身邊還跟着玫瑰仙子,那個原書裏被暮江天打壓自信、給伊落當刀使的女配,叫瑰兒。
看見伊落像是一只楚楚可憐的小鹿,倚在暮江天懷裏,那柔弱無骨的模樣,還有暮江天擁緊伊落,滿臉疼惜的神色,瑰兒心裏刺痛,頗不是滋味,只好把視線移開。
“江天哥哥……”一絲惴惴不安,像是牽牛花攀爬院牆般,悄然爬上伊落的臉,讓她美好的笑容多了兩分焦急,如同可憐的小鹿陷入憂愁。
“江天哥哥,你怎麽才來啊!千秋臺發生的事,我好害怕、好擔心,宛芍會不會找我的麻煩……”
酥柔的聲音,滿滿的依賴,聽得暮江天心都化了,連忙安撫伊落:“放心,只是我不小心讓宛芍發現些端倪罷了,但她并不知道我愛的是你,我也不會讓她知道的,你別擔心,有我在呢。”
“江天哥哥……”伊落又倚向暮江天肩頭,嗫嚅道,“我離開千秋臺之前,聽見有仙子詢問宛芍呢,吓死我了,我好怕她會在神侍選拔途中害我。”
“沒事,沒事,你盡管放心。”暮江天道,“我爹已經去擺平她了,她怎麽可能跟暮雨城鬥。”
暮江天不斷撫着宛芍的手臂,“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成為神侍的!然後風風光光把你娶進門!”
“嗯。”伊落這才重展笑顏,仿佛啜飲了蜜糖那樣甜。
暮江天又柔聲問:“你會不會覺得,我的手段太狠?想将一個女子毀容。”
伊落搖搖頭,天真爛漫道:“江天哥哥才不狠呢,你之所以做那些事,是因為愛我呀。而且,宛芍本來就是從人間修煉上來的,她修煉了千年,什麽樣的苦沒吃過呢?毀容對她來講,說不定還是一件小事呢,就算因此無法參與神侍的選拔,也不過就是失去一個機會而已,往後她還會有別的機會嘛。”
這般說着,心裏就更是埋怨起宛芍了,非要在千秋臺鬧起來做什麽呢?非要讓江天哥哥難堪。
江天哥哥不是沒得手嗎?宛芍根本沒吃虧呀,仍舊可以以最漂亮的面目參與選拔競技,幹什麽還要咄咄逼人呢?
不禁扁扁嘴,覺得宛芍這人果然讨厭。
倒是花神大人給的選拔題目……
伊落在暮江天來之前,就在想這事了,這會兒說起:“花神大人出的題,好奇怪啊,讓我們用六十日的時間,想辦法讓自己成為杭城最美的那個……”
暮江天信誓旦旦:“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嘉月那女人就這德性!你放心,伊落,你一定是最美的那個!”
“嗯。”伊落甜笑。
暮江天又忽然看向一旁的瑰兒,就仿佛剛剛才發現她在這裏似的。
見暮江天關注自己了,瑰兒心裏一跳,不能遏制的雀躍剛湧上心間,就聽暮江天語氣溫柔地說:“你要幫伊落贏過宛芍,當上神侍。”
“瑰兒,雖然你也代表玫瑰一族參與選拔,但你應該知道,你比伊落差了多少,所以別動什麽歪心思,專心幫伊落解決後顧之憂,盯緊宛芍。”
瑰兒的心頓時落下去,就知道暮少城主只會同她說這些的。
她知道的,有伊落珠玉在前,自己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暮少城主總是說她這不好、那不好……她大概真的哪裏都不好吧,但屢屢被刺痛自尊心,她還是忍不住流露出憤懑情緒,沒好氣道:“我有分寸,暮少城主不用多此一舉!”
“嗯,那就好,我相信你是不會令我失望的。”暮江天語氣更溫柔,“瑰兒,等你幫着伊落成功當選神侍,我必不會虧待你的。憑暮雨城在東方天闕的地位,必定會給你一個好的前程。”
瑰兒一怔,又覺得心口的刺不怎麽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雀躍的甜意,和餘痛交雜在一起。
***
次日清晨,宛芍就來到杭城。
此刻天上下着絲絲的細雨,她站在杭城外的翠江邊,迎面是濕潤的晨風,眼前是寬闊如白練的江水。
牛毛般的雨絲打在身上,幾乎沒有感覺,只氤氲出蒙蒙的煙霧飄蕩在江面。
江水對面是郁郁蔥蔥的山巒,尚有桃花未謝,斑駁點綴于山間,間或從樹枝花瓣中露出古樸的山寺。
有悠遠的鐘聲傳來,伴随清脆的鳥鳴。
宛芍閉上眼睛,任感官陷入一瞬的寧靜。
天地間竟是那樣的溫柔。
隔着衣服,她摸了摸纏于腰間的軟鞭。
這是她的法器。
花神說,允許每個仙子最多帶一件法寶下界。宛芍思考之後,決定帶這條鞭子防身就夠了。
這鞭子是由她初開靈智那年新發的花枝所化,本就是她真身的一部分,與她心意相通。
司巧要晚些入城,她雖也參加神侍選拔,但就是把選拔當修煉機會的,她不和宛芍一起行動。
其他的仙子卻都到的很早,不一會兒,就已有二十幾個仙子出現在宛芍附近了。
此處有通往杭城城門的大路。
經過昨天宛芍在千秋臺的事,仙子們看她的眼神都帶着些異樣。
這些仙子全是伊落她們天仙那派的,宛芍也不欲和她們說話。
正要入城,這時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濕潤的清晨霎時如同混入堆成山的臭雞蛋,仙子們一時全都嫌棄地以袖掩鼻,眼見着七八個髒兮兮的流民從官道的拐角跑了過來。
“有沒有吃的?求求給口吃的……”
“可憐可憐我們,給點飯吃吧……”
流民們在看見這些衣着光鮮的仙子們的當口,便将她們當作救星。
一個離得近的仙子差點被一個流民抓住裙子,流民滿是汗水和泥巴的手,在即将觸碰到她時,被她甩袖子揮開。
仙子嫌惡地跑開幾步,還能聞到滿鼻子的惡臭味,她一邊捂着鼻子一邊斥道:“走開!離我遠點!”
“求求你們發發慈悲……”一雙雙手伸過來,在饑寒的面前,他們什麽也不顧了,仿佛只要是看起來光鮮的人便是救命的稻草。
他們就像是一群落魄的野獸,讓仙子們如臨大敵,只能不斷驅趕逃離,偏偏還有流民猛地抱住一個要跑的仙子的腿。
這是個孩子,他哭着喊:“姐姐!姐姐求你給我口吃的!”
被抱住的是蓮花仙子,她當即臉都白了,無比嫌惡地尖叫出口:“走開啊!”
宛芍就看着蓮花仙子一掌推在小男孩胸口!
宛芍倒吸一口氣。
這一掌帶了法力的,肉體凡胎的小孩怎麽受得住?
小男孩驚叫着被打飛,蓮花仙子手忙腳亂整理了衣裙,快步沖向城門的方向。
“我的孩子!”小男孩的娘親也在流民們中間,這一刻她驚得肝膽俱裂,嘶啞叫出聲。
一口血從小男孩嘴裏噴出來,随着他飛出,血灑在地上、或是其他流民的身上,流民們霎時愣住,驚恐就像是引燃的炸藥般點燃所有人的情緒。
“殺人了……她們殺了阿勝!”
“快逃!”
流民們霎時慌不擇路,唯有娘親撲向自己的孩子,可距離太遠。
眼看着小男孩就要摔在地上,誰想一個懷抱穩穩地接住他。
娘親一愣,身體因為慣性向前栽倒。宛芍抱着小男孩跪坐下去,見狀暗暗使出一道法術,托住娘親前傾的身體。
“你怎麽樣?”宛芍問小男孩,又不動聲色把手掌貼在他背上,将自己的真氣渡給他療傷。
娘親跌跌撞撞撲過來,顧不上管剛剛托住她的那股力道是哪兒來的,她跪到小男孩身邊,“我的孩子!”
“娘……咳、咳咳……好疼,我好疼……”小男孩哭着。
其他仙子們早就趁着這個機會入城去了,這裏只剩宛芍。
綿綿細雨打在額上,雨勢似乎大了些,宛芍對小男孩的娘親道:“我們先去亭下吧,我給他治傷。”
不遠處就是望江亭,亭下無人。宛芍橫抱着小男孩,來到亭下。
她跪坐在地,讓小男孩盡量平躺在懷裏。
蓮花仙子那一掌太狠了,這孩子的五髒六腑都被震裂了。
宛芍只能靠持續灌入真氣,來救回他的命。
“孩子!我的孩子……他怎麽樣?”娘親焦急地問。
“您別擔心,他受到些沖擊,休息一下便能好轉。”宛芍安慰道。
心中是有些感到齒冷的,這世道不易,妖仙要修煉、要遭劫,人類百獸要掙紮着求生,都有落拓的時候,蓮花仙子她們竟是一點同理心都沒有。
甚至對這麽小的孩子下了死手,還頭也不回地跑了。
不論有意無意,都不該這般自私。
她不是她們,她從這些流民褴褛的衣衫、皮包骨的身形和狼狽的面目中,感受到一種心酸;而她們,只覺得臭不可聞。
“姐姐,我想要吃的東西……你有……吃的東西……嗎……”小男孩這時虛弱地喚道。
“就、就一口……一口就好,我不多要。”他又小心翼翼地補充。
“嗯,我有,你先別說話,先休息一下。”宛芍溫柔地笑了笑,“你聽話讓姐姐給你治傷,等會兒姐姐就給你吃的。”
小男孩的眼睛漸漸亮了:“謝謝姐姐……姐姐,你、你往我背後送進來的是什麽啊……好溫暖、好舒服……”
“姐姐在幫你治傷呢,別說話啊。”宛芍低語。
娘親本在一旁急得不行,這會兒卻也漸漸摸到頭緒了,不禁問:“姑娘,你、你是神仙吧?”
“我是修行之人。”宛芍說。
娘親哭道:“您的心腸真好,我、我們……”
她忽然跪着後行了兩步,朝着宛芍重重地磕頭,“對不起,我們也是活不下去了,才冒犯姑娘你們,對不起、對不起……請您救救我兒子,救救他吧!”
“您起來。”宛芍只輕輕說。
娘親不肯,又磕了幾個頭,見宛芍面色平靜地盯着她的兒子,她才又小心地回到原位。
随着宛芍的真氣源源不斷在小男孩的五髒六腑周轉,漸漸地,他蒼白的面色紅起來一些,四肢的知覺也都回來了。
然而,他瞳孔卻有些渙散,額頭上泌出好多汗。
宛芍察覺到不對,伸手探了下他的額頭。
發高熱了!她一驚。
娘親也發覺到這一點,忙摸孩子的額頭,又焦急道:“阿勝他這幾天都在發熱,昨天夜裏才将将退燒,這會兒怎麽又……”
顯然是蓮花仙子的致命攻擊,引發了小男孩沒完全康複的疾病。
宛芍從懷裏拿出一張手帕,遞給娘親,對她道:“您去把帕子打濕,先敷在他額頭上吧。”
娘親趕忙照做。
小男孩的意識越發開始模糊,傷雖好了,卻燒得思緒飛散。
他揪着宛芍的衣服嗫嚅:“姐姐,姐姐……你不會離開我吧……不要抛棄我,姐姐……”
“不會的,你安心。”宛芍道。
小男孩又說:“姐姐,你真的好好……她們見到我們就覺得髒,把我們當洪水猛獸,只有你……還把我們當人……”
說到這裏他忽然身體一陣應激,胸口一突,沒忍住嘔吐,穢物全吐到宛芍腰間。
娘親被吓了一跳,只覺得兒子唐突仙女,臉都白了,趕忙就要用手替宛芍清理穢物。
“沒事。”宛芍卻只是本能地眉頭蹙了那麽一下,就擋開娘親的手,自己卷了卷衣服,将穢物蓋住。
而小男孩也在嘔吐後,意識完全模糊,睡過去了。
宛芍持續為他輸送真氣。
他臨睡前,小手死死拽着宛芍的衣服,像是怕極了她抛棄他。
小男孩這一睡,就是一個時辰。
其間宛芍治好了他,她本可以就此離去,卻因為同理心,無法對小男孩患得患失的依賴坐視不理。
直到小男孩悠悠醒轉。
他的娘親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又希望兒子能多睡會兒,又不願宛芍被牽絆在這裏。
終于兒子睜眼,娘親如釋重負,喜極而泣:“阿勝……”
她從宛芍懷裏把小男孩抱回來,向着宛芍激動地磕頭,“謝謝仙女,謝謝仙女……”
宛芍卻将一手背到身後,以靈力将自己真身的一片花瓣,變化成兩個饅頭。
以她一片花瓣所蘊含的法力,變成饅頭後,也能像普通饅頭一樣作為實打實的食物。
“給,答應給你的吃的,拿着吧。”宛芍把饅頭放到小男孩的手裏。
小男孩不禁眼中閃爍出淚花:“姐姐,謝謝你,謝謝……”
“我該走了。”宛芍用手勢制止了娘親繼續磕頭的行為,正要起身,卻又被小男孩抓住袖角。
“姐姐,你先別慌走……我、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小男孩将手伸進自己的領口,摸索一陣,拿出了一塊像是樹皮的東西,遞給宛芍,“姐姐,這個,你……一定要拿着。”
宛芍接過“樹皮”,小男孩又說:“這是一個神仙送給我的,真的。他說,這是一件寶貝,如果遇到有緣人,就會發生變化。”
宛芍一訝,沒想到一個人間的小孩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下意識多看了幾眼“樹皮”,沒發現有什麽稀奇的,除了這“樹皮”是屬于哪種樹的,她辨不出來,這一點對于熟知花草樹木的她來說,有些奇異。
“姐姐,這個寶貝放在我這裏有一年多了,也沒有任何的變化,我應該不是它的有緣人。你救了我,我把它送給你,說不定,姐姐就是那個有緣人呢。”
娘親也含着眼淚笑道:“是啊,從前我們家還沒沒落時,這孩子遇到仙人,得了這東西,成日裏當寶貝捧着,我們娘倆落魄成流民時,他也不肯扔了,想來是真的寶貝吧。只是我等凡夫俗子約摸注定入不了它的眼,但姑娘是仙女,說不定就不一樣了。”
聽這母子倆的言談,确實像是殷實人家落魄了的,宛芍不免為他們可惜。
她收下“樹皮”,同他們告別。
該進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