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五
秦秘回來的時候,覃聿淮還待在酒店裏進行本季度最後一次線上會議。
計算機技術和通訊工具的發展,讓工作方式變得更為高效便捷,他卻更喜歡以前到場開會的方式,可以更直接地溝通。
所以申遠每季末的總結大會,他一定會親自參與。
可當秦秘提出過幾天去帝都出差,順便把那份離婚協議親自給白總送去時,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鬼使神差地讓秦秘多訂了一張機票。
理由是去考察機場,可真正原因是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
離婚這個決定是經過他們夫妻二人一致同意的,原以為只是恢複單身,對他的日常生活影響不大,真到了要适應分開的時候,才發現沒這麽簡單。
這半年來,她不在,覃聿淮經常想起以前的事情。
那年他剛開始創業,幾乎把全副身家都搭進去了,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出行只能坐地鐵。而她還在州海大學念書,一有空就從學校裏跑出來,美名其曰“陪他一起奮鬥”,其實只是換個地方睡覺而已。
高峰期,車廂裏呈現“人擠人”的慘狀,好不容易找到空位,讓她坐了,沒過多久她苦着臉說,屁股只能挨到邊邊。
可即便這樣坐着,她也能迅速睡着。
很多個夜晚,他們順着地鐵三號線,在漆黑的隧道裏穿行,她睡得不省人事,靠着牆壁,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垂,而他擡高手臂握住最高的欄杆,在僵直地站立了一個半小時後,仍舊低頭,就這樣看着她。
這次來帝都,他在秦秘一頭霧水的時候,仍然堅持要去坐一次地鐵。
申遠集團的産業遍布全國,他來出差,分公司自然将一切安排妥當,派了專業的司機接送。
去地鐵站的路上,覃聿淮坐在車裏,像往常一樣聽秦秘彙報工作。
秦秘早來幾天踩點,上午就提前将離婚協議親自送到了白黎手裏,提起這件事,秦秘表情很是忐忑,“白總問……您什麽時候有空?”
覃聿淮點頭,沒問原因,直接給白黎打了電話。
“我是想找你去辦離婚證。”電話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是從什麽時候起,她不再摟着他的手臂撒嬌,不在生病的時候哭着不肯吃藥,不再用他所眷戀的那種親昵語氣和他說話?
辦一個證的事,很簡單,他卻莫名胸悶,掐斷了通話。
直到上地鐵了,秦秘也不敢找他說話。
而他自從進入地鐵站,就一直在認真觀察,在仔細回想,試圖找到當年的感覺。年少成名,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除了個人的努力,機遇與運氣缺一不可,他過了太多年順風順水的日子,有多久沒來坐過地鐵了?
沒想到,帝都的公共交通和五年前相比大大地惡化了,争分奪秒搶占空間的時候根本沒人管你是誰,等走出地鐵站,他和秦秘兩個人的西裝都已被壓得全是褶皺,狼狽得不像樣。
那些年,他和白黎每天都要坐地鐵往返,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放到現在,根本無法想象。
晚上,蕭逸軒約飯局。
想到這個人,就連覃聿淮也覺得頭痛。
蕭逸軒是他和白黎之間牽扯最多的人,不僅是白黎的大學同學,還是他們的證婚人,當初兩人戀愛,所有人都不支持,只有蕭逸軒支持,而現在兩人決定離婚,反對最激烈的人,也是蕭逸軒。
蕭逸軒組局用的是覃聿淮的名義,不少人來捧場,酒過三巡,蕭逸軒搭着他的肩膀打趣:“你多久不來帝都了?怎麽這時候千裏迢迢過來?不會是為了白黎吧?”
他不置可否,一反常态地在別人還沒來敬酒之前,把杯子蓄滿。
“聽沒聽過一句話,轉角遇見愛,也許這次的帝都之旅能讓你倆偶遇,就此重修舊好呢。”蕭逸軒叼着煙,閑閑地說。
覃聿淮今晚喝得夠多,只要有人來敬就不會拒絕,到後來就連熟知他酒量的蕭逸軒都有些擔心:“要不要先出去緩緩?”
他搖頭:“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喝多?”
那天他陪一個東北客戶談生意,喝酒論斤算,關鍵度數還不低,那時候正是公司開拓初期,極其需要資金,他當時心裏想着,多投一點算一點,咬咬牙,逼自己全喝了,到最後被送進醫院,差點因酒精中毒而窒息死亡,算是因為工作太拼命而把自己送進鬼門關的典型案例。
蕭逸軒對那天也印象深刻,忽然笑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你從手術室裏面出來的時候,白黎哭得那叫一個厲害,整條走廊都是她的慘叫聲。”
覃聿淮只是笑了一下,沒說話。
那時候她一個學生,哪裏見識過這種場面,早就吓得腿軟,後來和他說,聽醫生描述病情,全是聽不懂的專有名詞,好像很嚴重的樣子,以為他快死了。
可能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明白,往後在這世界上,他并不是一個人。
從那以後,再重要的場合,他都沒再讓自己喝多過。
百年老店,料理做得精致,可他一晚上只顧得上喝酒,沒吃多少,不知過了多久,靠門側的蕭逸軒突然驚詫地咦了一聲,而他正好偏頭,順着蕭逸軒的視線看過去。
只消一眼,就能認出那個身影,穿了一件貼身的高領白色毛衣,背對着他,正側過頭去,和身邊的男人說話。
-
“要不要去打個招呼?”肖啓銘遞來一杯清酒。
白黎還沒答話,蕭逸軒就朝他們走了過來,打量的眼神先是停在肖啓銘身上,再移過來,半笑不笑地看着她。
“這是Allen,我同事,”白黎硬着頭皮介紹,“Allen,這是蕭逸軒,我大學同學。”
“現在也是你老公的合作方之一,”蕭逸軒接過話,又看向了肖啓銘,感嘆,“不愧是做過模特的,你個子可真高啊。”
“謝了,”肖啓銘笑着和他碰了碰杯,“你認識我?”
蕭逸軒撇嘴:“我前女友的房間裏貼滿了你的時裝畫報,每次吵架,她都把我和你對比,後來我被甩,估計有八成原因在你。”
“我多冤枉啊,”肖啓銘連忙舉手投降,“我連你前女友的面都沒見過。”
“見了你我才知道,什麽叫世界名模的魅力。”蕭逸軒佯裝惋惜,嘆了口氣。
白黎被他們的插科打诨逗笑,一口一口把杯子裏的清酒喝盡。
并不辛辣的味道,卻有一種難言的苦澀。小時候她不明白,酒這麽苦的東西,為什麽還會有那麽多人對它上瘾。後來明白了,飲酒會醉,而只有酒醉能讓人短暫地忘記現實。
她放下酒杯,察覺到蕭逸軒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着她看,有些莫名地問:“怎麽了?”
“要不要到我們那去坐坐?”蕭逸軒對她舉起杯子。
她不是逃避的性格,而且當着肖啓銘的面,她想盡可能粉飾太平,只好同意了。
據蕭逸軒所說,他們這些常駐州海市的老總,每年都會抽出時間聚在一起,去全國各地考察市場,所以今天在包廂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至于為什麽會選擇這家日料店,則是覃聿淮的提議。
對于白黎來說,結交這些老總,好處非常多。她全程帶着平時陪客戶的敬業态度,一圈酒敬過去,最後來到覃聿淮跟前。
旁邊衆人自然抱着看好戲的态度。她與覃聿淮的夫妻關系雖然外人鮮少知道,但在生意場中,早已成為不公開的秘密,憑着一些小道消息,許多人都知道,她和覃聿淮,馬上就要協議離婚了。
在忽然靜下來的氣氛中,白黎笑容不變,說:“覃總,我敬你一杯。”
他靠着椅背,左臂伸直了搭在桌面上,眼底已有明顯的醉意。
這是喝了多少?
見他沒有反應,白黎微傾身,主動幫他倒滿了一杯酒,而後,舉起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下:“這些年,感謝覃總的照拂,白黎沒齒難忘。”
說完,她仰起頭,一股腦全喝下去。
這裏的酒比剛才肖啓銘給她喝的更辣、更烈,一杯進肚,她的胃已沒有任何知覺,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亮出杯底。
“白總,可以啊。”有人鼓起了掌。
“覃總你看,白總都這态度了,你不表示一下就不夠意思了吧?”
在紛亂的起哄聲中,燈光仿佛在眼前不斷地晃,朦胧中她只顧愣愣地盯着他搭在桌面上的手,袖扣解開,襯衫袖子往上卷,腕骨處有一顆清晰的小痣。他在人聲鼎沸中慢慢地轉着杯子,很久都沒有動。
酒精作用下的暈眩感忽然湧了上來,她雙膝跪坐在榻榻米上,勉強撐着身子,安靜回視他。
原來,這就叫結束嗎?
沉默中,她聽見蕭逸軒叫了一句覃聿淮,而他也終于舉起杯子向她示意了一下,然後,仰頭喝盡。
周圍的老總自然要給他面子,紛紛自罰一杯,他懶懶地縮在座位上,像一個事不關己的看客。
白黎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了無滋味,起身告辭。
深夜的跨江大橋,冷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
“酒醒了?”
聽見身後的笑聲,白黎沒有回頭,只是張開手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怎麽樣,這家店的料理味道不錯吧?”
“是不錯,”以肖啓銘腿的長度,只需多邁幾步就能走到她身邊,“不過我很好奇,你平時只要見到個潛在客戶都要去陪他們喝酒嗎?”
“多結交一些人,總沒壞處。”她笑。
也是自己開始做公司之後才知道,原來竟是那樣難,任憑你再拼命,別人一條消息放出來就能比你多賺幾千上萬倍的利潤,當浪潮褪去,才能真正看清誰才是裸泳的人。
“剛才那人,是覃聿淮?”肖啓銘停頓片刻,聲音低下來,“聽說你們要離婚了?”
白黎僵了下,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态,伸手把落在臉上的碎發绾到耳後。
在她整理頭發的時候,肖啓銘始終看着她,看得白黎都無奈了,只好點頭承認:“是我前夫。”
而肖啓銘看了她一會兒,居然沒像她預料的那樣問為什麽,卻轉過身,趴在欄杆上叫她:“快來看。”
她慢慢走過去。
他手指的方向,郵輪正沿着寂靜的江面緩緩駛過,伴随着隆隆的鳴笛聲,印在她心裏,成了一副靜止不動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