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偏航
偏航
殲一最不缺的就是?飛機, 上面批下來的直升機直接載着孟钊和鄭書夏去了申城,他們無需等待任何航班。
在‘嗡嗡’作響的轟鳴聲裏,兩個半小時後直升機降落在申城部隊的停機坪上。
下飛機的時候,鄭書夏差點一腳踩了個空——
一旁跟着來的高文書連忙拉了她一把:“小心着?點。”
鄭書夏心髒撲通撲通的跳, 大腦在兩個多小時後也無法?重歸冷靜, 依舊是?混沌不堪。
她含糊的‘嗯’了聲, 蒼白着?臉色跑到正在停機坪外?等着?的車上。
車子直接送他們到了軍區的醫院, 負責前來接人的警衛員也搞不清楚狀況,只說今天執行任務的飛行員正在搶救中。
‘搶救’這兩個字對于鄭書夏而?言, 就仿佛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來又遭當?頭一棒。
她大腦一片暈眩,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口袋裏的翡翠吊墜, 有種特?別想?吐的感覺。
原來當?人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真的會産生控制不住的生理?性嘔吐的。
車裏除了她還有別的人, 鄭書夏本來想?強忍着?,可死死捂住嘴巴忍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
她求救似的扯了扯旁邊高文書的衣服。
車停在路邊,夜晚安靜的路上空無一人,只有鄭書夏單薄纖細的身子蜷縮着?,蹲在臺階旁邊幹嘔着?。
高文書下來遞給她一瓶水:“喝點水。”
“謝,”鄭書夏接過來漱口, 有氣無力的道謝:“謝謝……”
“大隊讓我告訴你,堅強點。”他看?了一眼車裏孟钊坐着?的副駕駛,聲音裏忍不住帶了些同情:“現在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沒有消息起碼說明,還有救。
“嗯。”鄭書夏勉強冷靜下來, 把剩下半瓶的水倒在手上擦了擦臉, 冷水沾着?皮膚被冬天的風一吹,頓時有種撕扯着?面皮的凜冽感, 粉白的臉頰頃刻紅了一片。
有點疼,但能讓她更清醒。
鄭書夏重新回到車上:“抱歉,耽擱時間了。”
她沾着?水的手緊緊攥着?吊墜。
車子開去軍區醫院的一路要比直升機平穩的多,迷迷糊糊間,鄭書夏控制不住的想?起許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準确來說,是?她高考前那段有些焦躁的日子,她準備報考的京北本地的軍校對成績要求自?然是?沒有C9那樣的難度,她能應付,但總歸還是?會有一些焦心的。
就和每一個正在面臨高考的青少年一樣,而?且鄭書夏想?的更多的還有報志願之後的問題……
因為這些,她不可避免的有些上火,嘴裏都起了一排的小泡。
口腔潰瘍大概是?這世上不那麽要緊但卻很折磨人的一種‘病’了,鄭書夏雖然不是?喜歡吃辣的重口味,但嘴巴裏破了一片吃什麽都疼,這也讓她什麽都不想?吃。
心情不好,被迫食欲大減,再加上五月份燥熱的天氣……她那段時間整個人都蔫蔫的。
這個時候林與骁放了假,跑去學校看?她,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麽瘦的跟個瘟雞似的?”
……
有這麽形容的麽?
那個時候鄭書夏還未滿十八周歲,暗戀人的小心思沒被林與骁戳破,兩個人還是?朋友狀态,相處起來十分和諧。
聽到他用‘瘟雞’來形容自?己,她頓時也不喪了,皺眉反駁:“我才不像呢!”
小姑娘一向嘴笨,沒法?子在片刻之間想?出強有力的說辭怼回去,也就只能這麽弱弱的來一句,連她自?己都覺得真是?弱爆了。
更悲催的是?在林與骁的襯托之下,她好像确實有些瘟瘟的。
鄭書夏擡眸看?了眼渾身上下散發?着?朝氣蓬勃,仿佛攜帶着?陽光而?來的男生,這才遲緩的有些自?慚形穢。
她也是?要和他一樣成為飛行員的人,怎麽能這麽沒有精氣神?
林與骁還在繼續問着?:“真的?你沒有刻意減肥吧?在軍隊混最重要的就是?能吃,隊裏的人通常最鄙視減肥的……”
“我沒有減肥。”鄭書夏沒解釋自?己是?因為口腔潰瘍的原因,只是?小手揪緊書包,眼珠轉了轉:“我…現在就要去吃飯!”
其實她本來打?算直接回家的,家裏的阿姨大概也已經做好了晚餐。
但突然見?到許久沒見?,而?且好像是?特?意來看?自?己的林與骁,這句話就說不出口了。
鄭書夏鬼使神差的改變行程,還欲蓋彌彰地補充一句:“我本來就打?算今天去吃披薩的。”
畢竟還是?小孩子,她半個月給自?己一次放縱吃油炸垃圾食品的機會,那就是?今天好了。
只是?碰巧想?吃,才不是?因為遇到林與骁,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呢——鄭書夏在心裏說服着?自?己。
林與骁看?着?她閃爍的眼神,笑了笑:“想?吃必勝客還是?其他的?”
“嗯……都行。”她背上的書包又被他搶走了。
“那就必勝客吧。”林與骁走在她前面,揮了揮手示意女孩兒跟上:“哥哥請你。”
鄭書夏默默的跟了上去。
附近就有一家必勝客,對于他們而?言,去哪兒都可以跑着?去,路程并不算問題。
周三晚上出來吃飯的人并不多,餐廳還是?蠻清淨,林與骁抄起菜單點了幾樣東西,鄭書夏側耳聽着?,有些詫異:“你口味和我有點像。”
“是?麽。”林與骁笑了笑:“說明我們有緣分。”
現在想?想?,哪裏是?什麽緣分了,他連她喜歡吃什麽餡兒的餃子都知道。
快餐店上東西快,鄭書夏鼻尖嗅到油炸食品的甜膩香氣,本來寡淡了好幾天的胃口也有點開胃了。
她拿起一塊熱氣騰騰的披薩就要咬,可表皮上的芝士在接觸到口腔潰瘍的傷口時,還是?燙的她一個哆嗦。
女孩兒輕輕皺了下眉,強忍着?沒表現出來疼痛,硬着?頭皮咬下一口。
林與骁坐在她對面叉了只蝦吃,好似什麽都沒發?現的模樣讓她松了口氣,緩過神來連忙拿過旁邊的冰檸茶喝了幾口。
“等着?。”林與骁抽出紙巾擦了擦指尖,忽然撂下叉子:“我出去一趟。”
“啊?”鄭書夏一愣:“你要走了嗎?”
才剛剛吃完而?已……菜還沒上全呢,很浪費的。
“不是?。”林與骁看?着?她,黑眸裏似是?漾着?笑意:“買個東西,十分鐘就回來。”
鄭書夏稍稍放心,目送着?他的背影離開。
林與骁說話很算數,十分鐘就是?十分鐘,一到時間,就推門走了回來。
尚且還算‘少年人’的他走路都帶着?風,沒後來那麽沉穩,回到座位後身上好像都帶着?外?面陽光的燥熱。
他把手裏的東西扔給女孩兒:“給。”
鄭書夏垂眸一看?,是?一管治療口腔潰瘍的噴霧藥劑。
她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的擡眸看?他——她還覺得自?己隐藏的挺好的。
但現在被看?出來了,也沒什麽不好意思,她拆開噴霧外?面的透明包裝噴了兩下。
“藥效一會兒才有用。”林與骁彎了彎眼睛:“但你這頓飯應該有股中藥味兒了。”
誰讓她這麽着?急用來着?。
……
鄭書夏嘟囔着?:“你真煩人。”
“喲,這麽說哥哥。”林與骁挑眉,立刻作威作福:“沒大沒小了是?吧?”
她不理?人,低頭幹飯。
服務生把兩份意面端了上來,林與骁掃了眼,把自?己這份的西蘭花都挑到她那個盤子裏。
“多吃點蔬菜。”他淡淡道:“補充維生素,回到家後一天三遍清潔口腔後噴藥,幾天就能好,這個藥很有效。”
說着?,還把她意面上的一半雞肉和幾個胡蘿蔔塊剝到自?己的盤子裏。
鄭書夏看?着?,有些狐疑:“你知道我吃飯的口味嗎?”
她喜歡吃西蘭花,不怎麽喜歡吃這些瑣碎的肉,不喜歡吃胡蘿蔔。
“嗯?我現在做的這些很符合你的口味麽?”林與骁佯裝訝異:“那我們更有緣了。”
這人說話總是?要帶些不正經的味道的,鄭書夏唇角微抿,接過盤子默默的吃了起來。
不得不說這份不需要她捏着?鼻子就能吃光的意面還是?很符合她的口味的,她不喜歡浪費糧食,但也确實有不喜歡的食物。
如?果這些食物碰巧是?林與骁喜歡的……那他們是?個很合适的飯搭子嘛,她開心的想?着?。
“夏夏。”林與骁忽然叫她,聲音裏正經了一些:“這是?高考前給你的加油餐。”
鄭書夏一愣。
看?着?女孩兒傻乎乎的樣子,他笑着?揉了下她的短發?:“你一定能考好。”
他動?作自?然而?親昵,不帶半分暧昧氣息,就真的像是?一個合格的大哥哥關心快要高考的小妹妹,十分熨貼。
鄭書夏咬了下唇,用力點頭,心裏有些開心。
其實林與骁這并不算是?很高明的鼓勵,但這人天生就有一種‘他說什麽仿佛什麽就能成真’的篤定感,讓人分外?安心。
等回到家後,她按照林與骁的‘醫囑’用了兩天那個藥劑噴霧,嘴巴裏就好的差不多了。
心情也因此跟着?好了起來。
林與骁從不過分鼓勵她,說那些勵志的雞湯,但卻永遠都在肯定她。
他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知道自?己需要什麽的人,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人了。
從前她心裏喜歡着?另外?一個人,所以這些細節都被有意無意的忽視掉,現在她終于正視甚至面對,才發?現回憶裏處處都是?他的關心。
無處不在。
鄭書夏從回憶裏抽神,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怔怔看?着?的吊墜上。
她纖瘦的肩膀顫抖,只是?細細啜泣卻仿佛決堤。
真正的崩潰或許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歇斯底裏,但悲傷蔓延在每個細胞裏。
沒有人打?擾她——這個世界雖然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大多數人還是?有着?最起碼的禮貌的。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鄭書夏隔着?霧蒙蒙的淚花看?了眼深夜依舊燈火通明的高樓,擦了擦眼睛下了車。
走進醫院大廳,門口穿着?軍裝負責接待的人員。
他們一句廢話沒有,見?到孟钊就把一行人帶去了電梯上了十七樓。
鄭書夏第一個跑出電梯竄到手術室門口,看?到通紅的‘手術中’三個大字,腦子‘嗡’的一下。
原來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設,卻只能徒勞的站在這裏等待林與骁和死神拔河的結果還是?讓人受不了。
她能看?着?孟钊和高文書還有其他人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嘴巴張張合合,但就好像失聰一樣,大腦混沌,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直到鄭書夏捕捉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醫生!”她倏地沖了過去抓住他,近乎失态:“麻煩你告訴我他還活着?麽,他怎麽樣了……”
“鄭書夏,你冷靜一點!”
一瞬間有三四只手上來抓她。
但鄭書夏那股子執拗勁兒上來了,是?很難有人勸得住她的。
她此刻完全陷入牛角尖裏,就想?問醫生要一個答案:“我知道現在是?手術中,醫生不能提前告知什麽,但我就想?知道他活着?的幾率,哪怕有一點點也行,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
“鄭書夏,你難道剛才沒聽到我說什麽嗎?”不待倉皇的醫生說什麽,孟钊就無奈了:“你先放開大夫,怎麽能打?擾人家醫護人員……”
“我沒聽到!我也不關心!”鄭書夏打?斷孟钊,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一字一句:“我關心我丈夫的生死有錯麽?”
她眼神定定,幾乎魔障。
“大隊,我或許有錯,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現在的情緒,您怎麽罰我都行,但現在我就是?要問……”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夏夏?”
簡單的甚至帶着?點疑惑的兩個字,卻一瞬間在鄭書夏的身體裏按下暫停鍵。
回過神後,鄭書夏立刻扭頭,不敢置信地看?着?離她大概十幾米遠的林與骁——男人面色蒼白,額角有擦傷,左邊的手臂被固定過用紗布包裹着?吊在脖頸上。
旁邊還飄來孟钊的解釋:“剛剛我就說了,手術室裏的不是?林與骁,你壓根就沒聽見?……”
是?的,如?果她聽見?了,就不會這麽失态了。
“我也在手術室了。”林與骁走過去,散漫的接過孟钊的話:“在另一間。”
他輕輕晃了下吊着?的手臂。
孟钊沉默片刻後,問:“嚴重麽。”
“我還行,骨折而?已。”林與骁頓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沈策的情況比較嚴重。”
鄭書夏這才反應過來,手術室裏躺着?的人其實是?沈策。
在場所有人都靜寂了一瞬,然後孟钊重新開口:“你也先去休息吧,讓鄭書夏陪着?你一起,她吓壞了。”
林與骁垂眸掃了眼面容蒼白,但眼眶紅的像兔子,白皮仿佛也凍了一層霜的女孩兒,點了點頭:“好。”
身側的手牽起她的,能清晰感覺到骨子裏的冰涼。
兩個人剛剛走進電梯,在空無一人的地方,鄭書夏終于忍不住鑽進他的懷裏抱住了他:“林與骁,你吓死我了……”
她就像是?一只腳都不小心滑落下懸崖邊的人被硬生生拽了回來,死裏逃生。
不對,可能真的面臨死亡她都不會這麽害怕。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最在意的人生死不明時。
感受到胸口的布料被鄭書夏的眼淚濡濕,林與骁一語不發?,沉默的用那只沒受傷的手臂抱緊她。
“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她沒有半點掩飾,肆意發?洩着?自?己的脆弱,不住顫抖着?:“我還以為你,以為你……”
話音未落,電梯‘叮’地一聲到了一樓,門打?開,已經是?深夜的醫院大廳裏空無一人,林與骁摟着?她出去,随後抵在牆上親了下去。
唇下濕濕涼涼,滿是?眼淚的酸澀味道,和平日裏的甜吻完全是?兩個味道。
但林與骁親的卻很兇,就好像沒有下一次親她的機會那樣,撬開齒關長驅直入,勾着?女孩兒的舌尖咬。
鄭書夏沒想?到他會突然親自?己,愣了會兒,然後是?被舌根嘬到發?疼才弄的回了神。
頃刻間,她感覺到了害怕的不止是?她一個人,只是?林與骁和她表達的方式不一樣。
她沒有推開他,手臂摟住他的脖頸擡起頭回吻,小手輕撫着?他的短發?。
良久,這個激烈的吻才緩緩平息下來,林與骁抵着?她的唇喘息着?,第一句話是?:“對不起。”
“為什麽……”鄭書夏短暫經歷了大喜大悲,腦子本來是?炸開一樣的疼,現在又被他親的迷迷糊糊,不解地問:“為什麽道歉?”
是?因為害她擔心了麽?可他們這個職業就是?如?此,不用為了這個和她道歉吧?
而?林與骁果然也不是?因為任務的事情和她道歉。
“對不起,之前和你發?火。”他緊緊摟着?女孩兒,高挺的鼻梁埋在她柔軟的短發?裏,聲音隔着?一層發?絲的甕聲甕氣:“我後悔了。”
“都是?我的錯,你和誰見?面和誰說什麽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該和你冷戰。”
“夏夏,我其實……只是?沒有安全感。”
可他卻因為自?己的問題去冷落她,實在是?罪大惡極。
今天在空域軌跡中試飛,在林與骁發?現飛機有問題緊急迫降的那一刻,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瞬間。
哪怕前幾年的那次重大事故,也沒有這次這麽危險。
一個不小心,就容易人機俱損,屍骨無存。
幸好最終有驚無險,但在生死線上游走一遭,即便心态強大如?他,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林與骁還清晰記得那一瞬間自?己腦海中掠過的是?鄭書夏的模樣——初三淩晨他鬧脾氣,離開鄭家時旁邊的女孩兒委委屈屈的蜷縮成一團的模樣。
真是?該死啊,他讓她這麽委屈。
如?果他的飛機沒有平安降落,如?果他連遺體歐沒有留下呢?
而?他生命最後一刻和鄭書夏的相處,居然是?怄氣冷戰的狀态……這該多遺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