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初遇
貞治17年冬,京都。
天色漸晚,夜幕已至。家家戶戶陸陸續續地燃起亮光,遠遠望去,整個京都城都被熠熠燈火包裹,火樹銀花,亮如白晝。
呼嘯淩冽的寒風裹着點點冰晶卷過長街,溜進了燈火通明的酒舍,點落在桌角白瓷杯旁,瞬間浸入了松木桌中,不留一點痕跡。
桌上的白瓷杯被一握而起,這人手指蔥白,指尖圓潤,一看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姑娘。
在這深夜酒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單獨在外喝酒,實屬少見。
更別說這姑娘長得杏腮桃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透着狡黠,原本是單純可愛的一張臉,因着左眼角處的一顆小痣,給整個人添了兩分妩媚,惹得周圍人頻頻注目。
可這小姑娘到是對四周目光視若無睹,怡然自得地品着酒。對雪獨酌一佳人,倒是顯得與這紛雜世俗格格不入。
夜晚的酒舍越發熱鬧,尤其是這客人三杯兩盞酒水下肚之後,周圍就更嘈雜了。有大吐苦水的,有開心說笑的,最多的還是議論剛返京的這位徐大将軍。
徐将軍名叫徐勇,也是很具有傳奇色彩的一個人。從無名無姓的小兵晉升到赫赫有名的徐将軍,近百年來也只有他一人,想來以後也不會有了。這位徐将軍剛剛失了兵權。皇上美名其曰,徐将軍年邁,該給那些小輩點機會,您就在京都好好頤養天年吧。皇恩浩蕩,他又怎麽敢說個不字。
“這徐大将軍戎馬一生,竟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徐大将軍這幾個字一出,喝酒的小姑娘明顯怔了一下,停住往口中送去的酒杯。
“這有何不好?再也不用去戰場厮殺,至少,命不會丢在戰場,想想顧武将軍的下場,那才是真慘。”
小姑娘的眉頭輕輕一皺,又快速恢複平靜。一口悶掉杯中酒,似是想要将煩思一飲而盡。
“人家顧武可是将門之後,真正的平西大元帥。他賤民出身,拿什麽跟顧将軍比。”
小姑娘櫻桃似的小嘴緊緊的抿成一條線,不見一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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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聞,當年是顧武為了救徐将軍才受傷不治身忙。”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的正熱鬧,整個酒舍都聚精會神地聽着。卻沒人注意到角落裏的粉衣姑娘握緊了手裏的酒杯,青色的血管在白嫩單薄的手背上格外明顯。
“原是如此,那徐勇可就是肅王府的罪人了,怪不得那之後兩家再無往來。”
啪!
酒杯碎裂的聲音使聽得津津有味的衆人們吓了一跳。衆人循聲望去,竟然是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只見那姑娘溜圓的大眼睛此時正惡狠狠地盯着剛剛在高談闊論的那兩位,黑亮的眸子像是要把對方盯出個洞,随後她嘴唇微啓,一字一句:“說,夠,了,嗎?”
“你這小姑娘好生無禮。我們哥倆談天關你何事?”其中一胖子未覺自己有何錯處,倒是這小姑娘莫名其妙找茬吵架。
“哦?”她身子板直,霍然起身。大聲道,“徐将軍馳騁疆場三十年,經歷大大小小的戰役,他哪一次不是拿命拼?拿命去博!”
她緩緩踱步到那兩人面前,“你們憑什麽議論他們?”
“又不是只有我們說,”兩人中的瘦子見着小姑娘是為了徐将軍鳴不平,自覺站不住理,聲音越來越弱,“徐将軍一直以來駐守鹿城,近兩年驅逐突厥,亦是我們心中的英雄,我們也就是随意說說。”
“你們對事情未知全貌,又憑何随意下定論?”
“誰說我們未知全貌,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所有人都這麽說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顧将軍戰死後兩家互不往來,所有人都看在眼裏,難道也是假的不成?”
“小姑娘,我知你一腔熱血,徐将軍也确實令人敬佩。但這傳聞信與不信,自在人心。”
正在這時,嘶啞的馬鳴聲落入衆人耳中。
一輛江南樣式的馬車停在店門口,馬車的車窗、車門,但凡露着的地方,都被厚厚的兔毛夾錦緞死死蓋住,不透一絲一毫。看來這馬車主人極畏寒。
衆人猜測:或許是打南邊來的貴人?
随後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起兔毛車簾,遞出一只銀燒藍暖酒壺,這東西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周國沒有銀燒藍這種技藝,是由黃毛藍眼睛的異國人帶來的,數量屈指可數,有市無價。
眉清目秀的小厮接過酒壺,跳下馬車。不想馬車中的貴人也跟了出來。
只見他烏黑長發被一根白玉簪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像是被女娲眷顧過的深刻五官,精致卻毫不女氣。淺棕色的眸子看誰都帶兩分笑意,可這笑意卻不達眼底,看起來笑意盈盈卻透着一股生人勿近。厚重的銀色刻絲白狐大氅将整個人牢牢包裹住,卻不臃腫,反而顯得人貴氣逼人,長身鶴立。
小厮雙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酒壺,生怕一個不小心磕碰了。他站定在櫃臺前,“勞煩您給裝滿,秋露白。”
身後這位貴氣十足的公子便向唯一的空桌走去。就在他準備坐下時,一雙柔荑拉住他的衣袖,他垂眸看了一眼被拽住的袖子,語氣淡淡:“非禮勿動。”
原來小姑娘所在的位置,正在這空桌邊上,拉住他的也正是這個粉衣姑娘。
小姑娘聞言愣了一下,随即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沒有了剛剛對峙時的咄咄逼人,也顯得十分乖巧,“這位公子,我看你衣着用度非凡品,也該是個讀過書的。”
“你怎麽看待謠言,及傳謠的人?”
哪只眼前的端方公子竟眼也不擡一下,而是用手抖了抖剛剛被她摸過的大袖,仿佛她的手是什麽髒東西,“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她一個幹幹淨淨的小姑娘竟然被這樣嫌棄,只覺面前之人實在可惡,聲音生硬了許多,“哦?世間之大,智者又有幾人?”
面前公子像是聽到好笑的笑話,唇角微勾,綻出一絲涼薄的笑。“呵,幹我何事?”聲音輕巧,目光掃向她。
“你,你這人!”她被氣的夠嗆,原以為這人看着像是世家出身,也循規守禮,應該是個好相與的。卻不想如此冷傲,一點都不給人好臉色。
真是晦氣!
她實在沒有再待下去的想法,看一眼天色,雪好像又大了一些。燈火點亮雪花,像是瑩白色的蟲火在漫天飛舞。時候不早了,不然爹爹又要擔心。
她收回目光,環視酒舍內,對那些閑言碎語的人橫眉冷對半響。撂下一句狠話,“我定會要你們閉嘴!”說完便大步走出酒舍。
酒舍中又恢複原本的喧鬧,剛剛的一幕像是個小插曲,無人在意。
議論聲又起,
“你們可見過徐将軍回京那日的行裝,蜿蜒幾裏,這将軍府就算失了權,也是這京都首屈一指的富貴門庭!”
“徐将軍連個兒子都沒有,這将軍府的金山銀山該如何?”
“自是要留給女兒啊。不過他這女兒從小在邊境長大,無規無矩,定是不能與京中貴女相比較。”
“我還聽聞,這徐小姐五歲才剛牙牙學語,開蒙也比尋常人晚了許多,怕不是個蠢笨的。”
“不論蠢笨與否,單是為這錢財,我也願意娶!”
哄笑聲一片。
“再說一樁奇聞,有位天師來了京都,聽聞這天師乃道家傳人,住在春長街。恭親王府親自去請都被拒之門外了。”
“這天師到底是什麽來頭,居然連恭親王府的面子都不給?”
“什麽來頭是不知,據說長得倒是貌若好女,哈哈哈哈。”
錦衣公子聽了半響,自覺沒什麽有用的信息,清冽的聲音響起,“安平!”
随即清秀小厮端着酒壺走過來,兩人起身離開。
他走出酒舍,卻聽到不遠處的黝黑小巷中有響動,便讓安平過去瞧瞧。
不成想卻是熟人,被打的皮青臉腫猶如豬頭一般的胖瘦二人正躺在雪地上哎呦哎呦得不住□□。
“公子,是剛酒舍裏和那姑娘争執的二人。”
不成想一直不茍言笑的年輕公子卻輕笑出聲,安平看得是一頭霧水,摸不着頭腦,他家公子何時有了這種愛好?看別人被打還幸災樂禍。
黑暗中一道女聲傳來,“什麽人?!”氣勢淩人,看上去隐隐約約是件粉紅衣裳。
安平不禁吓了一跳,這打人的始作俑者還在這?還是個女人?
錦衣公子一個擺手,招呼安平快走。
在馬車行駛前,他們好像隐約聽到剛剛那女子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在說,這次算他們好運,放他們一馬。
馬車裏,
安平心有餘悸,“這京都的女子都這麽驕縱兇殘嗎?”
“是不是都這樣我倒是不知,但是這徐将軍的女兒倒是兇殘的很。”
他把紅銅手爐遞給過去,問道,“公子你如何知道?”
“這将軍府在京既無根基,也沒背景,更沒舊部。能為他出頭的除了他女兒還能是誰?”骨節分明的手摩挲着手爐。
“那剛那個打人的呢?”
“酒舍裏的粉衣姑娘戴的是螢石耳铛。”
“啊!”安平恍然大悟!怪不得剛剛暗巷裏的女子耳邊有微弱的亮光,原來竟是螢石。随即點評道,“這姑娘也太膽大妄為了,居然當街行兇。”不知想起什麽又猶豫地問道,“公子,你是不是,看上那,螢石耳铛了?”
他家公子有個毛病!就是見到什麽感興趣的就記得格外清楚,這喜歡的一定會費盡心思占為己有。
他自顧自地說道,“這姑娘這麽兇,一看就不是好說話的,而且公子剛剛還得罪了他。”
裴禮見他如此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神。
這姑娘确實膽大妄為,京都傳她愚笨,今日看來也的确不夠聰明。
“籲!”車緩緩停下。
安平興奮地掀起車簾,大片大片的小冰晶灌進車廂,一個魚打挺就跳下車,而他身後的錦衣公子被這冷風砸了滿懷,只見他抿着嘴角,緊了緊大氅,揣緊手中的紅銅手爐。
兩個以黑色為底的鎏金大字匾額,正正當當地懸挂在門簪上。
安平三步并作兩步,邊喊邊扣門,“來人,公子來了。”扣得鎏金銅鋪首嗡嗡作響。
伴随着“吱吖”聲,朱紅色的大門緩緩拉開。
“公子,你們可算是來了,這幾個兔崽子一直守着門,一刻也不敢放松。”
跳動的燈火映在錦衣公子蒼白的臉上,“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這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
“無礙。”他使了個眼色給安平。
安平上前,掏出一塊拇指大小的金子遞給管家。
管家不禁瞪直了眼,從沒見過哪個主子這麽大手筆,這随手的打賞就是一塊金子。立馬揣進懷裏,生怕主子反悔。
安平在一旁看着,豆豆眼裏滿是心疼,嘴撅的能挂油瓶,顫抖的下巴和抖動的嘴唇似是想說點什麽。最終長嘆了一口氣,垂了手臂。這可是他們最後的錢錢了!
得了好處的管家殷勤地連忙招呼下人搬東西,自己則谄媚地笑領着公子向府內走去,嘴角就沒掉下來過。
安平不由得更氣了,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能讓公子看見錢袋子!
“咱們府自老太爺辭官回江南老宅,就一直我們家的打理着,您看看,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和府只有一牆之隔另一府邸中。
粉白的臉蛋兒上印上了微微紅痕,她枕邊散落着一本書,正與那書框的線裝痕跡完全吻合。緊閉的眉眼處,最惹人注目的是左眼眼角的一粒黑色小痣,為原本清麗的五官添了兩分狡黠。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日在酒舍中與人對峙的姑娘,将軍府的嫡小姐,徐姜。
忽見她嘴中喃喃,仔細分辨,像是在說,“遠、舟,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