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靈山雖然有個寺, 但是實在是極為簡陋,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有鎮子上的人上來。
山上可以說是除了冷清還是冷清。
現在又快要到秋季了,樹葉也落的差不多了, 靈山看起來像個禿山。
但唯一的好處就是, 隐婆婆種的農作物,都熟的基本差不多了。
曲墨正在地裏摘小番茄, 然後往嘴裏塞, 酸酸甜甜的。
吃下去之後,又開始搖搖晃晃地去摘另外一個。
倒是也樂得自在。
道渝只是站在房子的陰影一側, 垂眸看着那孩子,沒有任何反應。
隐婆婆從裏側走了過來, 往上挽了挽自己的袖子,準備下地摘些東西做飯。
今天中午不如就做西紅柿雞蛋面吧……
“婆婆, 我不明白您為何非要飼養那個——”道渝側頭去問, 但話還沒說完就被輕輕的打斷了。
隐婆婆其實沒有眼睛,雙目只有眼皮蓋着,呈現一個往下凹的洞。
看着其實很吓人,但這并不妨礙婆婆走路。
“可那畢竟是個禍害啊,婆婆來處理比較——”
“我直接讓鬼吃了不就好?”道渝覺得這根本不是問題。
反正靈山上的鬼多的是,随便找一個都比那東西強, 直接讓其他鬼吞了就很不錯。
屍骨都不必留, 幹幹淨淨。
眼下說的就是原先隐婆婆喂白飯的那只鬼, 那只鬼沒有任何作用可言,靈髒的難以言喻。
宛若油漆一般的黑。
但如果只是靈髒的話, 其實還可以理解, 畢竟都已經是鬼了,就很少有靈是白色的, 大多數鬼都是黑色的。
問題在于哪裏了,是因為這只鬼生前就是個放任自己母親別欺淩的窩囊漢,死後又是個耽誤母親生活的髒東西。
是條狗想必也是瞧不起它的。
隐婆婆的那雙眼睛呢,就是她的好兒子和兒媳婦一起挖的,原因很簡單。
其實就是村子裏的風言風語。
“你娘就是個老巫婆,從前克死你老子,現在想必也會克死你小子哈哈……”
“她那眼珠子分明就已經是瞎的了,卻還能行動自如,你說奇怪不奇怪,肯定是被什麽附身了,你們小兩口還是小心點吧!”
“你可當心點啊,我前幾天看你娘一直靠近你那兒子。”
……
世人總是對于不了解的東西而感到排斥,但又帶有一定的性別偏見。
不理解中醫,但如果是個老頭子來把脈,那就會篤信。
不理解玄學,但如果是個老頭子來講解,那便也還可以接受。
但如果是個女性,那無論年歲幾何,無論能力強大與否,就便都是不務正業的。
便都會淪為笑料與談資。
實屬怪哉。
隐婆婆沒有名字,不過是饑荒年間被人推出去換小米了,随便被嫁了。
男人不是個好人,經常打罵她,并且偶爾也不會給她飯吃。
為了生存,她只能自己爬到荒山上,當時也被稱作鬼山,因為上面有戰亂年代留下來的無數人骨,村裏人經常會聽到一些哭聲之類的。
但人心往往比鬼可怕。
隐婆婆自己偷偷地在山上種農作物吃,被趕出去了就在山洞裏睡覺。
如此也能勉強活下來。
但是活下來似乎并不如人願,村裏的人開始議論紛紛,認為她一個女子在山上能活這麽久實在奇怪。
搞不好是什麽怪胎。
于是便又被抓了回來,随後生了孩子,鎖在了柴房之內。
隐婆婆有時候也想不通,為什麽她只是活着,就能讓那麽多人不滿意呢?
她沒有妨礙到別人啊?
興許是在山上待了好久,她能看到許多好人,他們願意跟自己談論戰亂年代的事,會告訴她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同時也勸誡她把男人帶上山來,以便好好地“談一談”。
鬼都是好鬼,人都是複雜的人。
隐婆婆原本只想把這個想法一笑置之,因為她已經生了孩子,身體虛弱。
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人壞啊,總不能壞到哪裏去吧?
但是第二年之後,她的眼睛就被自己的孩子弄瞎了。
那年是夏天,房子裏沒有多餘的風扇,一家人只能在一個房間裏吹。
床上沒有多餘的位置,所以她在地上鋪了涼席,打算休息一下。
但是沒過多久,她隐隐約約聽見孩童的腳步聲,以為是他家正正找她了。
“娘……”
她一睜開眼,就感覺眼睛、臉頰一陣刺痛,滾燙發紅的煤灰滾落到胳膊上,掉下來一層一層的皮。
“哈哈哈哈哈哈”是男人和她的孩子在笑,聲音很刺耳。
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跌跌撞撞地爬向記憶中的水缸,把自己整個身子都彎了進去。
但那種刺痛并沒有多少消解,反而存在感更加的強烈。
甚至後面還有男人在嫌棄:“死娘們,你把老子的水弄髒了,去重新給我挑去!”
她感覺指尖很涼,整個身都很涼。
原來壞是沒有下限的。
……
曲墨吃了幾個小番茄,然後又看中了紅紅的小辣椒,因為形狀都很相似。
所以他猜想味道應該也差不多。
但是沒過幾秒,他就被提起來了,附帶一個腫掉的嘴巴。
“……”
道渝覺得人類小孩真是脆弱,一會看不住就要演變形态,不是眼睛腫就是嘴巴腫。
幹脆也捏成球算了。
曲墨覺得舌頭好疼,但是沒哭,因為這是他自己搞得。
并且他都被提起來了,腳都懸空,他害怕對方一下子把自己扔掉。
“那是辣椒,不能吃。”道渝還是把這孩子給放到了胳膊上,然後抱回去了。
眉眼之間有幾分煩躁。
到底該怎麽破局……
——士君子之涉世,于人不可輕為喜怒,喜怒輕,則心腹肝膽皆為人所窺;于物不可重為愛情,愛憎重,則意氣精神悉為物所制。
道渝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娃,他甚至是個小啞巴。
自己斷不會在這個小東西上投入太多精力。
*
“一歲孩童當真什麽都不會?”道渝宛若幽靈一般地問道。
正在打坐的空山吓了一跳,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後有人,于是只能很無奈地說:
“你下次來找我可以不可以敲門?”
面前的中年人正對着一片虛空看去,但大致方位的确是道渝所在的位置。
道渝對此不以為意:“你不是能看到我嗎?那為什麽還要敲門?這房間有沒有別人。”
空山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憑着記憶走向一個木桌子旁,一邊疊元寶一邊吐槽道:
“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看的到你并不是那種意義上的看到?”
這話說的實在奇怪,讓人有些聽不懂。
房間裏有些陰冷,似乎有幾分想要下雨的兆頭,道渝歪了歪頭。
走到空山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了下他,說道:
“那是如何?”
空山這名字呢,其實是婆婆随便起的,因為畢竟靈山在十幾年前就是個荒山。
原先的英靈基本也超度光了,所以就是個空蕩蕩的山。
好不容易來個青年人,婆婆想了想,就自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空山。
來源極其簡單且樸實。
這位青年人呢,初來極為痛苦,曾一度想了結自己生命。
聽聞山上有神仙,便十分虔誠的上山求道。
但是在他拄着盲杖,灰頭土臉地上山、跪拜之後,周遭沒有任何神仙的跡象。
只是有一句吊兒郎當的評價。
“山上沒有神仙,只有我這個惡鬼,你怕是錯信他人了。”
這便是初識的開始。
……
空山對着一片虛空說道:“我只能看到你具體的方位,只是一種感知,我連你的身形、面容都看不清楚。”
說完之後,他又覺得有幾分奇怪。
“婆婆也是看不到你的,你不知道嗎?”
道渝蹙了蹙眉頭,他之前并沒有想過這件事,畢竟主動權一直在他手裏。
他可以讓普通人看見他,也可以讓他們看不見他。
但是——
婆婆原來也是看不到的嗎?
道渝面色有幾分不郁,但還是想起來了來這裏的事。
“這不重要,我想問你,一歲的小孩一般都是怎麽樣的?”
空山倒是被問住了,心說他一個出家人怎麽會知道這個事情,但還是問道:
“你還沒把那個孩子送走?”
“怎麽送?送回去大概會餓死。”道渝十分平靜地解釋道。
“……”
“那你要養他?”
“不可能。”
*
一歲的小孩大概都會說話了,也應該斷奶了,還會一些基本的社交了。
曲墨拽着道渝的頭發玩,表情認真。
“……”
不會真是個傻子吧?
這能構成什麽威脅?什麽威脅都沒有。
道渝覺得書上說的還是不對,這麽個小東西怎麽會影響他的命數呢?是不是生辰八字是錯的?
但是如果自己真的能夠“死”了,那其實也還好,就是不要像空山說的那樣投胎就行,要死就徹底的死。
最好把魂也弄碎。
幹幹淨淨的。
“先養着吧……”
道渝想了想,覺得日子還算悠閑,于是擡腿颠了一下崽子。
曲墨臉頰的肉晃了晃,眼神表露出慌張,眨巴了一下。
着急地抓住了玄色的袖子。
粘人得很。
道渝想了想,覺得這小孩反正也是沒人管的,不如就歸他了吧?
靈山這麽大,随便種點啥都能活,養個小孩應該不成問題。
當兒子吧?
“不會說話?”
曲墨眼睛黑色瞳仁占比大,所以無論看誰都有一種很認真的感覺,一看就比較好逗。
他雖然不說話,但是他能聽懂。
睫毛垂了垂,沒有言語。
不說話,就是不好的嗎?
道渝根本沒有其他的意思,他只是先前認真提着曲墨檢查過,喉嚨聲帶都沒問題。
不說話,那只能是這孩子就不想說話。
整天被關着,跟一個惡靈球玩,能會什麽?鬼語?
“我教你。”道渝心情十分愉悅,伸出手指擡了擡曲墨的下巴,孩童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有人教他?
曲墨不由得有幾分激動,他一天當中絕大多數都是被關在房間裏,房間裏沒有人。
也沒有人陪他說話。
沒有玩伴。
但是現在有人教他!
曲墨本來就不是啞巴,他只是缺乏與“人”的溝通,所以才會開口如此的晚。
面前的孩童往前湊了湊,拽住一縷發絲,十分虔誠地點了點頭。
“好,跟我念……”
嘴巴微微張起,似乎是要模仿。
“爹爹——”
“……”
哪裏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