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欣卿
欣卿
戚寰楚和你是什麽關系?
戚烨霖每每做完一遍自我介紹,都要被聽衆們問到這個問題。畢竟這是位在歷史教科書上擁有一張二寸照片的大人物,他當年也曾經在自己的高考試卷上看到過外公的大名,這感覺着實有點奇妙。
聽完正兒八經地介紹後,稍微動了些腦子的人總會追問第二個問題:“外公的話……那你為什麽會姓戚?”但這個問題就沒有官方回答了,因為戚烨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甚至,他叫戚烨霖,他親哥叫魏雲起,這事離譜得他都不知道該找誰去評理!
泾渭分明的名字意味着截然不同的培養路徑,以及在戚家迥然不同的待遇。
本來,兩個人應該同時做個戚家外戚,老老實實地坐在家宴的邊邊角,滿臉堆笑地聽着桌上明争暗鬥風起雲湧,再仰天長嘯出門去,嘆一句我輩豈是蓬蒿人。
但事實上,只有哥哥活得這麽恣意暢快。這人每天徜徉在自己的數學海洋裏不能自拔,即使揚言要和女朋友搞什麽不婚主義,都只會被媽媽耳提面命一下,完全不會被采取到什麽實質性措施。
而他,每次都會很倒黴地收獲一句:“烨霖,過來外公身邊坐。”然後在大伯、二伯、表哥、表姐和小叔格外複雜的目光下慢慢挪動到次主位。
沒有人會救他,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得到了莫大的光榮。
年紀還小的時候,戚烨霖也會覺得這是種光榮,沒有人不愛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況且,每當這個時候,母親都能在大家族裏揚眉吐氣一番,他也會跟着小小地驕傲一下。
但是當他長大,逐漸出現了一些人樣——他的叔伯們一般把這稱之為“勢力”——的時候,這份光榮便轉化為了各種各樣的考驗,讓他措手不及。
第一樁,就是高考結束之後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欣卿的錄取通知書。
戚烨霖之前完全沒聽過這學校的名字,他父母也是,甚至這兩位B大的資深大教授用盡了自己的所有人脈,都不知道該怎麽把自己這超了分數線快20分的好兒子塞進B大的任何一個專業。
升學宴上,所有的親戚都在舉杯慶賀,冠冕堂皇地祝他前程似錦,連外公也不例外,讓戚烨霖莫名地想到了被陶片放逐的蘇格拉底,所以他也學蘇格拉底一樣,體體面面地喝下了這杯“毒酒”。
老牌經濟重鎮A城永遠看不上依靠出口貿易和新興産業而崛起的C城,就像從政界起家的戚家人永遠也看不上那些為蠅頭小利滿臉堆笑的商人一樣。所以,賞給他一個遠在C城私立商科大學讀讀,也算是話裏有話了。況且,來一所商科學校讀國際關系,屬實有點像去找體育老師補習數學的意味,聽了好笑。
母親給他送行的時候幾欲崩潰,一直在哭着和他道歉,大概是因為她也沒能說動外公給他一個公平公正的裁決。戚烨霖抱了抱母親,和往常一樣插科打诨道:“沒事的媽媽,我查了一下,我那學校美女可多,今年過年就給您往家裏領個好兒媳!”
哥哥像是知道自己被內涵了,輕笑了一聲,又錘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了聲:“保重。”但是表情也算不上輕松。
其實,戚烨霖不太懂為什麽大家會這麽悲觀,因為只要用任何一個搜索引擎輸入這所學校的名字就會發現這件事沒有那麽糟糕。除了美女比較多之外,欣卿的另一個優點就是雲集了很多C城各界的“二代”們,用叔伯們的話來講,這背後全都是可以利用的商業資源。
戚烨霖對什麽商業資源之類的不太感興趣,而且他覺得叔伯們這麽放心地把他丢到這裏來也多半是看不上這些商業資源。所以,他只是單純地好奇,想看看這些和他一樣含了金湯勺出生的人,會不會偶爾也有和他一樣想把這東西給吐出來的念頭。
而且,不知道是親戚們的傑作還是什麽,戚烨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沒有讀過私立學校的戚家後裔。所以既算是心理安慰又算是被逼無奈,他還是帶了一點點新鮮感地乖乖去學校報道了。然後不知怎的,就有點憤憤不平。
他不懂,同樣都算是個“二代”,為什麽他每天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而C城的這些二代們就可以……不用長什麽大腦啊!
先聲明,他這句感嘆是對事不對人的,因為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他還不認識楚銀晴,雖然,他認識之後便迅速在這結論上又加了個一。
開學第三周,在自己的專業課上睡得正香,戚烨霖就被拍醒,然後聽到了一個帶有十足惡意的問題:“同學,不好意思,請問老師在講第幾頁呀?”
他有點無奈,但是看對方這麽走投無路,他也不好意思甩出去一句:“不知道。”所以稍微豎起耳朵捕捉了一下關鍵詞,然後便把自己的課本往後翻了兩頁,邊把書移了過去邊指點道:“28頁,工業革命。”
把臉轉過去的時候戚烨霖開始為自己剛剛的表現暗暗鼓掌了,因為這個遲到了一會兒剛剛才從後門摸進來的女孩子長得十分驚豔。
女孩子感激地點了點頭,又掏出自己的課本,按照他的指示翻到了第28頁,很快便露出了一個苦惱的表情:“可為什麽我的28頁是solow model呀?”
這事比工業革命為什麽最先發生在英國有意思多了,戚烨霖連忙湊過去,很快便發現了問題。“你教材買錯了。”說着,他便把自己的課本翻到了封面頁,“要買B大出版社,魏興懷的。”話音未落他就有種在幫父親賣書的羞恥感。實際上,每上一次發展經濟學,他這羞恥感就要增加幾分。
女孩子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邊拿出自己貼滿了閃鑽的手機拍下了他的封面頁,邊和他道了聲謝,然後又問出了個無厘頭問題:“點名已經結束了嗎?”
見她的表情有點慌亂,戚烨霖笑了笑寬慰道:“放心,今天沒點名字。”
女孩子驚訝了一下,緊接着便恨恨地嘟囔了一句:“她們竟然騙我!”然後便重新自暴自棄地趴在了桌子上,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早八專業課,懂得都懂。戚烨霖打了個哈欠,正也要重新趴下補覺,卻又聽到女孩子問:“你叫戚桦霖呀?我沒念錯吧?”像是剛剛從他的封面頁上看到了他頗具特色的名字,并且生出了個閑聊的興致。
戚烨霖有點無語,轉頭看了一眼這位九年義務教育漏網之魚,忍不住糾正:“烨霖。烨烨震電,百川沸騰;霖霖雨澤,四方有羨。”
但顯然,他不該對連他名字都叫不對的人抱有任何期待。因為女孩子懵懵懂懂地嘗試領悟了一下這些詩經中的優美句子,然後又化繁為簡:“就是打雷下雨的意思呗?”
戚烨霖無力的撐了一下額頭,有種外公的精心賜名被糟蹋了的感覺……
“我還以為是白桦林的意思呢。”在對方緊接着略帶遺憾的感嘆中,戚烨霖随意地揮了揮手,完全放棄繼續為自己的名字辯解什麽。
但顯然,他名字的樂趣還遠不止這些。因為他很快就聽到了熟悉的開場白:“不過,你姓戚呀……”正要循着條件反射,下意識地回答:“是我外公。”卻聽到對方的問題硬生生地轉了個彎兒:“那戚彧和你有關系嗎?prof.Nancy Q”
這個問題的出現着實讓戚烨霖有點吃驚,這個中文名字他的确不陌生,但是這個英文名字他就沒那麽熟悉了。所以為了避免之後的雞同鴨講,他拿出了自己的鋼筆,把女孩子問的名字寫在了課本的封面頁上,确認道:“你問的是這個人嗎?”
現在,他們一家三口的名字都整整齊齊地出現在了發展經濟學的封面頁上,戚烨霖感覺有點異樣。而且更令他奇怪的是,女孩子為什麽沒把這個名字讀成“戚或”,畢竟他覺得比起自己的名字,母親的名字才算得上是個生僻字。
女孩子點了點頭,主動說明了自己對這個人的興趣:“嗯嗯,我聽過她的TED talk,講女性主義哲學的,我還挺喜歡的。”
戚烨霖有點愣住。如果不是被她這樣一提,他都險些忘了,母親是個哲學教授。只是這東西在戚家是沒用的——用叔伯們的話來講“形而上的東西只能為統治服務”,所以母親在家宴中的排位也只能在邊角,為自己的兄弟侄甥的高談闊論陪笑。
沉默不語的間隙,女孩子的手機卻震了一下,她道了聲“抱歉”便先去關注了手機消息,然後表情猛地一變,剛剛閑聊的興致一掃而空,忽然如臨大敵了起來:“這兒難道不是發展經濟學的課堂嗎!”
戚烨霖短暫從母親的事情中抽離了一下,微愣地點了點頭,面對女孩子更加困惑的表情,結合到他剛剛看到的教材信息,忽然多了個猜想:“你該不會是經濟學院的吧?”
女孩子剛剛還在憤憤不平地抱着手機給朋友傳着消息,聽了他的問題之後動作一滞,猛地擡起頭盯着他看,好像在試圖從他的臉上讀出“經院同仁”四個字,但果然失敗了。她喪氣地嚎了一聲,慌亂地收起自己的課本重新沖出後門,像是一陣風一樣。
是了,同一所學校同一段時間開了同一門發展經濟學,一個在經濟學院,一個在國務學院。
就像他們倆一樣。相同點再多但是卻分屬兩個陣營,甚至還是敵對的兩個陣營。
只是那個時候,他們的關系還沒那麽緊張,敵對也僅指新生杯籃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