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李深帶着李見素在林中策馬疾馳,眼看快出禁苑,卻猛地一下拉住缰繩。
不遠處的李深,擡手讓身側士兵不要上前,駕着馬獨自一人迎上前去。
李深顯然沒有意料到,李深會出現在此,在他得到的消息裏,李深此刻應當守在玄武門,想要同茂王一前一後,将他困于宮中才是,怎會出現在禁苑。
可當他眸光掃過李深身後那五十兵士時,才恍然反應過來,這些兵士雖然裝束似是尋常鄉兵,但他們身子挺拔,手持兵器的模樣也極其英武。
李深招兵至今,短短幾月根本不可能将那些田舍漢練成這般精壯的模樣,除非他偷梁換柱,眼前的士兵根本不是李深在白渠新招的那些田舍漢。
“你竟擁兵自重?”李深恨得咬牙。
李湛蹙眉看了眼他懷中的李見素,故作鎮定地道:“堂弟好眼力,只看一眼便猜出來了。”
就在衆人嗤笑李深自掏腰包招了二百田舍漢時,李湛已經暗中從安南都護府調了二百精銳,分批次來到白渠。
白渠山巒層層,地勢複雜,王保平日帶着那二百鄉兵,時不時變換場地,今日在此處山間練,明日又跑去那處山頭,讓人根本看不懂這是在做什麽,只以為是閑來無事四處胡鬧。
然今日,當李湛帶着安南而來的二百精銳離開白渠時,王保則帶着那二百鄉兵,躲進一處僻靜的山間,那些人還不知皇城生變,還當是李湛又起了玩心,大晚上折騰他們,想到可以拿到食俸,這些鄉兵倒也覺得無妨。
玄武門處北司的禁軍首領,是擁護武宗之人,擁護李峻,若李峻昨晚失敗,逃至玄武門,那禁軍首領便會護他離開。
所以昨晚在太極殿前,李峻與李岘聽到李深攻入玄武門時,自然會感到震驚。
尤其李深對李岘那句,“你兄長沒告訴你?”
才會讓饒是信任兄長的李岘,也不免心中生疑,誤以為李深與李峻暗中謀劃了他不知的事情。
然李深的确暗中有所謀劃,他知道玄武門處的禁軍首領是李峻的人,入夜後,一旦朱雀門出事,那禁軍首領順勢便會派人去支援,畢竟他能力有限,守在玄武門處的兵力越少,李峻後撤時的阻力便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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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深會命李湛帶兵在此時攻入玄武門,将這條後路留給他自己。
李湛昨晚也的确是這樣做的,且比李深預料中做得還要好,畢竟那新兵換成了上過戰場殺敵的精銳,他們一人可抵十人,幾乎是速戰速決。
在之後,李湛派人守着城門,自己又帶五十精銳來到禁苑,做最後的一道防線,不論逃出來的人是誰,都會被他拿下。
可李湛沒想到,他看到的不止是李深,還有李見素。
王佑不是同他說,李見素已經安排妥當了。
想到王佑為了穩住他而撒了謊,李湛臉上冷意更重,“李深,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是嗎?”李深挑眉,凝視着李湛的神情,緩緩用刀抵在了李見素脖頸上,“我從前以為,你人前待她極好,人後輕賤于她,是因為你心中對皇室不滿,可按照現在事情的發展來看,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啊,你怎麽可能真的輕賤唐陽公主,除非……”
李深将刀刃微微收緊,李見素吸了口冷氣,感覺到了那把刀上帶的冰涼。
李湛袖中的手,已經握住短刀,但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只冷冷望着面前二人。
李深接着道:“除非你是為了引蛇出洞,想讓暗中盯你之人認為,你對皇室不滿,這才敢出手拉攏你,對麽?”
“是對是錯,如今有何重要?”李湛冷聲道,“你還看不明白嗎?唐陽公主于我和皇室而言,只是棋子,事已至此,你拿她豈能威脅到我?”
似是怕李深不信,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應當已經知道,聖上根本不在太極宮,他連太子與鄭太後,都未曾帶離,還會在乎一個毫無血緣的唐陽公主?”
這一點極具說服力。
正如李湛所說,太極宮中不見皇帝,但太子卻在東宮,看來當今聖上設下的這場局,并未與太子說過,他連自己親定的儲君都可在關鍵時刻不管不顧,的确不會顧及李見素。
但皇帝不顧,不代表李湛也會不顧。
“威脅不到嗎?”李深手上力道加重,一道極細的紅痕出現在李見素白皙的脖頸上。
李湛額頭上的青筋,終是忍不住跳了起來,“她好歹救過你的命。”
“是啊,但我方才已經還了。”李深終是笑出聲來,“李湛啊李湛,你若當真不在意她,為何還要費心思将她從梨園救出,可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她會跑回皇城,去尋她的太子阿兄。”
李深說完,厲聲喊道:“喚你的人退下!”
見李湛未動,李深手上力道眼看再次加重,李湛終是僵持不住,擡手朝身後道:“都退開!”
軍令如山,将士們雖知不該如此,卻還是依照命令,讓開了一條路。
李深笑容更深,附在李見素耳旁低道:“沒想到你又救了我一次,那我便看看,他待你到底在意到哪個程度?”
李深并未立即離開,而是又對李湛道:“你,下馬。”
這一次李湛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跳下馬道:“你用我來做人質,的确要比用她好過百倍,便是挾我去我阿耶面前,不也有勝算?”
李深嗤道:“誰說我要換人了,我就不能兩個都要?”
他朝李湛勾了勾手,“把你袖裏的刀扔了,去将你馬上的缰繩卸下來,自己将手捆了。”
李湛無奈,扔出短刀,卸下缰繩卻未捆,蹙眉問李深,“我自己捆?”
李深有些不耐煩道:“別裝蒜了,你堂堂茂王世子,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李湛深吸一口氣,自己捆了雙手,還有嘴來打結,帶系好後,舉起手給馬上的李深看。
李深朝他彎起一邊唇角,“李湛,你是頭一個将我騙得這般慘的……”
說罷,他終是将李見素脖頸上的刀收起,用馬鞭勾住李湛手腕上的缰繩,他雙腿輕輕一夾,馬兒朝着前方走去。
待走出禁苑,李深駕馬的速度便越來越快,待徹底看不清身後的兵士之後,李深忽然用力駕馬,馬兒飛速跑起,李湛跟了兩步便被飛奔的馬兒拖倒在地。
“求求你了……他這樣會死的!”馬背上,李見素哭求道。
“你放心,他沒那麽容易死。”李深的速度絲毫未見。
李見素一面繼續哭求,一面從袖袍內又摸出一根銀針,卻沒想到,馬兒忽然痛苦嘶鳴,朝地上倒去。
李深立即松開李湛,抱着李見素在快要墜地時,用背墊在李見素身後,兩人抱在一起滾了數圈,終是停下。
李深臉頰處被地上的石子割出一道口子,他用手背擦了一把,渾不在意,扶起李見素着急問她,“可傷到了?”
李見素面露痛苦地捂住膝蓋,一開口聲音都在發顫,“應當是扭了膝蓋……”
“可還能走?”李深問道。
李見素用手擦掉眼淚,緊咬着唇,試着起身,可剛一用力,便痛苦低細眉擰起,整個身子都朝下跌坐,李深一把将她攬住。
“我、我走不了……”李見素道。
李深狐疑地看了眼她,似是不信,但也沒說什麽,便這樣半攬半抱着将她拉起。
李深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也在方才墜馬時不慎錯位,他低頭咬住李見素的衣袖,直接用那錯位的手肘朝身後樹木用力一撞,空氣中傳來“咯噔”一聲,李深将衣袖吐出,緩緩轉了轉手臂,覺得似是已經歸了原位,便帶着李見素來到馬兒身旁。
怪不得方才馬兒叫得那般痛苦,原是肚子上被劃了一道極深的口子,此刻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我說了,他沒那麽容易死。”李深上前拔刀對着相伴自己多年的馬,給了它一個痛快。
此刻的李湛,手上缰繩已經打開,半撐在地上,扶着一棵樹,艱難地爬坐起身,他靠在樹幹上,衣衫已在拖行中被磨損的破破爛爛,往日那張俊美的臉,也是沾滿泥土,乍一看都讓人無法辨認得出。
李深啧了一聲道:“李湛,你也有今日。”
說着,他手持短刀緩步上前,李見素卻是直接将李深抱住,“不要管他了,趁着追兵未到,你自己逃吧!”
“逃?”李深冷笑,“沒了馬,我還能去何處?從那邊山崖跳下去?”
李深輕撫着李見素的發絲,難得一見的柔了聲音,“我若跳崖,你可願随我一同跳下?”
李見素哽咽着擡起眼,看着李深點頭道:“好,我陪你一同跳。”
李深彈走她臉頰上一顆淚珠,笑着道:“那來世你便做我李深的妻子,我定然只寵愛你一人,不會同他們一樣,欺你瞞你。”
見李見素哭着點頭應下,李深将她抱得更緊。
可他心中還有疑惑,不想帶着這些疑惑離開,便又朝那樹下的李湛看去,問道:“今上下令各藩王送子嗣回京,便是為了引我出來?”
李湛啐了一口血道:“是,當年壽辰之日遇刺,幕後兇手一直未曾尋到,今上便始終不能放心,想要引蛇出洞。”
“咱們這位今上,可當真能夠蟄伏隐忍,沒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能忍至今。”李深嗤嗤笑了兩聲,眉宇微沉,“那我若是沒有上鈎,他會如何?”
李湛沒有說話,只擡眼朝他看來。
李深自己說出了答案,“即便無人謀反,宮變依舊會發生,如此他才有借口徹底了結武宗後人,且還能治了北司失職之罪,以此削弱北司,重新扶持南衙。”
李湛頗為驚訝,他一直知道李深聰明,卻沒想到一點就通,三言兩語就悟出了這背後的動機,“你如此聰悟,又文武雙全,實不該走這樣的路……”
李深的笑容中透着幾分苦澀,“我發現你同那李濬,皆是站着說話腰不疼,我阿耶是個什麽德行,你們的阿耶與他可是一樣?”
李濬父親是皇帝,李湛的父親是鎮守邊疆的大将軍,他的阿耶只是一個混吃等死的閑散王爺,便是他李深再努力,再聰慧,皇帝也絕不會給他施展拳腳的機會。
“你們可以靠着你們阿耶,但我李深誰也靠不住,我只能靠我自己!”李深說這番話時,好似雲淡風輕,但他自己卻知,這一路走來是何等艱辛,便是那煉蠱蟲都要耗費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
“李深,一切還來得及,你若是就此放下,我可替你在今上面前說話,便說是那李峻與李岘逼迫你,你才不得已而為之,今上向來寬厚,他定……”
李湛還在試圖緩聲相勸,李深卻是根本聽不下去他的鬼話,蹙眉将他打斷,“你自己說着不覺好笑?還你替我勸?我告訴你李湛,待此事之後,你與你阿耶,表面風光無限,但今上又能容你們多久?”
“且此番大計,連太子都不知曉,只你與茂王二人參與其中,你覺得這場風波之後,外人又會如何看你二人?”李深的話看似挑撥,實則句句真切。
此事之後,武宗的後人或是舊部,除了記恨皇帝,還會将一切歸咎在他們身上。
茂王手握兵權,李湛又立大功,日後一句功高蓋主,這父子二人便注定不得善終。
茂王與李湛如何不知,可他們為臣,皇帝為君,君要臣如何,臣必定要如何,否則不又是一條忤逆之罪。
“不過也無妨的。”李深又是一笑,“你身上蠱蟲為我心血所育,我若死,你便也會即刻斃命。”
沉默許久的李見素,聽到蠱蟲二字,忽地一下擡起眼來,看向李湛。
李湛也朝她看去,溫笑着搖了搖頭,寬慰道:“別怕阿素,無妨的。”
李深忍不住再次冷嗤,“臨死前你倒是深情起來了,當初對她冷言冷語,百般輕賤時,腦中想的只是如何引我上鈎是不是?”
原李深以為李湛是真的不在意李見素,直到方才他用李見素性命做要挾時,才知李湛将她看得如此重。
想到此,李深也不由感嘆,“你有勇有謀,的确勝于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被你算計進來,但是吧,你有軟肋,我沒有。”
“成大事者,安能有軟肋?”
說完,李深直接将李見素橫腰抱起,垂眸望了眼她脖頸上的紅痕,轉身朝山崖那邊走去,用那輕柔的語氣問李見素,“疼麽?”
李見素不知在想什麽,眼神有些怔懵地“嗯”了一聲。
李深一邊走,一邊又溫聲笑道:“若有來世,我一看紅痕便能認出你。”
身後的李湛,用盡全力想要起身,可腿腳在方才的退拽中,已經失了知覺,他只能朝着李深大聲嘶喊,可李深像沒聽見一樣,抱着李見素一步步邁向崖邊。
“我從未想到,臨死前還有你能陪我,倒也挺好。”李深笑着望着懷中的人,在她發頂落下一吻。
李見素忽然低低出聲,“太子當年身上的蠱蟲,也是你下的?”
李深略一思忖,便猜出李見素為何要這樣問,他語氣中帶了一絲愧疚,“是我下的,我那時年少氣盛,行事沖動,但我不知……不知你阿耶會以身引毒,我無意害你阿耶……”
李見素長出一口氣,木然地擡眼看着李深,她擡手挽住了他的脖頸,低聲道:“蠱蟲從太子身上引出之事,你那時應當是知道的啊……”
也就是說,李深若當真無意去害一位醫者,在太子身上的蠱蟲被引出後,他也可以想辦法幫那位醫者将蠱蟲取出,可他沒有那樣做。
李深腳步頓住,神情複雜道:“若我知道那是你阿耶,我定會想辦法救他,可我不知……”
“如果他不是我阿耶,他就活該去死嗎?”李見素平靜地問道。
李深無言以對,他也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卻是頭一次在心裏生出了一股悔意,要說這種感覺,哪怕是茂王兵臨城下,他都不曾有。
但此刻,的的确确出現了。
“見素,我後悔了。”李深說着,再次提步,“若有來世,我不會再……嗯?”
李深猛然定住,眉心瞬間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懷中之人,李見素用力從他身上掙脫開,并未倒地,而是連忙朝後退去兩步。
原來她的膝蓋并未受傷。
李深想要去拉她,卻發覺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幾乎動彈不得,只用盡全力,才艱難擡手摸到了自己的後頸,他用力将頸上的銀針拔出,并未惱怒,反而彎了唇角,“見素,你也給我做了記號呢。”
見銀針被拔出,李見素臉色有些緊張,她趕忙又從袖中去取針,才發現許是因為墜馬時衣袖被扯破了,她備在裏面的銀針,已經無法尋到。
李見素肉眼可見的慌了。
李深緩緩扭動着脖頸,身體逐漸恢複力氣,李見素彎身從一旁手忙腳亂撿起一個石塊,李深看她如此,臉上笑意更深,“你殺不死我的。”
說罷,他擡步正要朝李見素撲去時,再一次猛然定住,一柄短刀直直插入他的後脊。
李深嘔出一口鮮血,朝前踉跄幾步,眼看便要墜入山崖,李見素忽又反應過來,“不!他不能死——”
李見素連忙伸手去拉他,指尖相觸的瞬間,東方升起的暖陽,灑出金色的光亮,落在李深英朗的面容上。
他笑着看向她,朝那深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