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離不棄”
第十章 “不離不棄”
2019年12月31日。
博軒說元旦不回來了,他說還有十來天就放寒假了,要準備周期末考。這樣,也好。
現在是晚上11點56分,還有四分鐘就跨年了。
傍晚我去了老房子的天臺。博軒送給我的禮物還是那麽好看,散發着瑩瑩光芒。問題是,我帶不走它們,我只能蜷縮在那裏。
今天下午,他媽媽來找過我。她瘦了許多,臉上看起來也不如以前有光彩了。我想用不了幾年,我也會這樣吧!那時博軒還不到三十。
我或許真的錯了,如果再來一次……如果再來一次我依然會将錯就錯吧!好愛他,這種感覺無與倫比。
在他媽媽罵我“龌蹉不堪、恬不知恥”的時候……
在他媽媽反問我“你又怎麽知道他是一時沖動還是長久以來對你的依賴?”的時候……
在他媽媽無可奈何地對我說“你的話,他會聽”的時候……
在他媽媽提出“趁早斷了吧”的時候……
在他媽媽憐憫式地威脅我說“他爸爸要動用社會關系,告你猥亵”的時候……
即使我的愛情如同粉末一樣渺小,無法拾起,風一吹就散了,也足夠令我心如刀絞。好愛他,這種感覺無與倫比。
我貼在螢石上,很暖,也很冷。天臺的風很大,刮在我耳廓上,凍得生疼。
腦中正複盤與他媽媽的這次見面時,突然來了一個老婦人,劈頭蓋臉地把我罵了頓。為什麽今天誰都來罵我?!被激起的情緒也沒有藏起來的必要了,他怎麽罵我我就怎麽罵回去!她罵我在天臺裝死吓了她一跳,我罵她半只腳踏在棺材裏就不要把死字挂在嘴邊了;她朝天罵鋪石頭的人缺德,占用天臺,可笑,這半邊的天臺都讓她拿來種菜曬菜了,還好意思說我!也不怕大風刮來,吹點什麽下去砸死人。我大方承認這些就是我鋪的,她差點拿剛摘下來的番茄砸我。我要舉報她天臺種菜,她要舉報我在天臺私自鋪石頭。
我就沒有和誰這麽拼命地吵過架,原來吵架不需要勇氣,只需要戾氣,下午積攢了很多都消耗在了這裏。她明顯和我不同,她的輸出不需要戾氣,張嘴就是真傷,我罵不過她,我越罵越清醒,越罵越覺得幼稚無比,沒多久所有的戾氣都消耗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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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不過,我就哭。我一哭,她就愣了。
她好像受到的了驚吓,不僅不罵我了還突然改口開始安慰我,繞有同情心地給我這個年輕人加油打氣,說生活沒有過不去的坎,凡事要學會看開點,巴拉巴拉的。我哭得傷心,抽抽得說不出來話,她給了我兩個番茄叫我不要哭了。可我止不住啊!她若是自顧自走了還好,我一個人多待一會兒也就停下了,可她不走,她還送我蔬菜,給了我一捆曬幹的腌菜,教我回去打點鹽放在密封罐裏,兩個星期就能吃了。
我哭得更兇了,哭到牙龈都腫得難受。世人是否都這樣,好壞只在一念之差。我去他爸爸面前哭一哭,他會不會放過我?
這個假設,太蠢了。
從天臺下來我就在幻想着這件事。越不切實際,越覺得美好,越停不下來。差點闖了紅燈。
我回到家,打開電視,想要分散注意力。可那些不切實際的想象占據了整個大腦,看了半小時新聞,只留意了關之前的那一個,說H市發現二十幾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H市,這距離還是近了,如果要私奔,怎麽也得跨出中原,否則他爸爸逮我們就像逮兔子一樣容易……我到底在幻想些什麽?!呵……
小軒,我好想你。
小軒,對不起,那些幻想只能爛在我腦子裏。
梁博軒,我好愛你。
梁博軒,我們會有未來嗎?
智能定時器已經做好了,這是新年禮物。
不是……
暗戀貓将故事推到這裏,葉展飛便打開日記,與三年未見的最後一篇重聚。回顧往昔,只這一篇從未再讀,今天是個例外。
他不看彈幕,完全沉浸在暗戀貓的講述中。不知道此刻的彈幕已經炸鍋了。
暗戀貓的聲音還在繼續,本以為能一直平靜地聽下去,而此時心跳起伏,頻率之快乃至有些供血不足,竟耳鳴目眩起來。
音頻裏,一聲微乎極微地輕嘆,聽衆聽得一清二楚,主播已盡可能地不去添加個人情緒:
三天後,飛在公司收到一封律師函,或是威脅,或是警告,其中指明如若上訴,法院的傳票将寄往飛的出生地。那裏住着雙親,和年邁的爺爺。
飛第一時間聯系了軒媽,請求她轉告軒的父親不要打擾在老家的父母,他會遵循她的建議,減少來往,等高考結束,就分手。
知道嗎?怯懦與謊言都是需要勇氣的,它們飽受來自內心深處的厭惡,瞻前顧後,害怕自己的呼吸驚擾到一個秘密,擔心挨不到開誠布公的那一天。
一周後,1月10日,學期結束,寒假就要開始了。
飛去學校接軒,将新年禮物給他。計劃過的各種“儀式”全取消了,在車裏,像遞随意一件物品一樣遞給坐在副駕駛的軒。
這臺智能定時器,全世界只有這一個,裏裏外外都是飛親自做的。
邊做邊惦記着那個人,這裏邊的每一組代碼都是他開心的樣子。
對飛來說寫這樣一個程序并不難,難的是它的外觀。他想過很多種設計,因為非量産,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屏幕,最後選擇了用小玻璃塊,拼在一起,構成一個長方形,每一小塊的背後都裝上led,雖然簡陋,他自認為還挺好看的。定時器主要功能是時鐘,只要有電,玻璃塊上就能顯示幾時、幾分、幾秒。連上手機,可以設置計時提醒,軒學習緊張,常常不知不覺就到了後半夜。提醒他注意休息,是飛做這個小玩意兒的初衷。它有語音功能,喚醒詞為yy,意為y=f(x)。
“對于定義域中的任意x,在對應關系f的作用下即可得到y”。軒最終會成為什麽樣子?不得而知。
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軒都在飛的作用下成長着,飛對軒的未來最是能一目了然……
“yy!”
“在呢,小軒。”
小東西很敏銳,一點不比市面上的智能音響差,只是,它默認只會喊這一個名字。
軒對它愛不釋手,男朋友簡直就是個天才!
飛将軒送到老房子,搪塞他年底要加班便回去了。還沒到家,軒就打來了視頻電話,問今年的寒假去哪兒過,飛說今年不打算回去了,等放了假再決定去老房子找軒還是把軒接過來,幸好是視頻電話,只要鏡頭不對着自己,軒就不會知道他在隐瞞什麽。
按照與軒媽商量好的,減少來往,保持距離,不要讓軒察覺,堅持到高考結束。
飛給自己寫下完美的臺詞,設計好不會被軒察覺又能減少來往的劇情,簡直萬無一失。但問題是,他掙紮在違心之中,始終邁不出那第一步。
一天,兩天,軒捧着yy聊天,越來越覺得它像個替代品,那個創造它的人,一不回信息,二不接電話,像消失了一樣。
1月13日,軒跑在刺骨的寒風裏。街上空空蕩蕩的,路上零星幾個人都是拖着行李匆匆而過,路邊樹上一片枯葉都無,風過亦無聲,一路都靜地可怕。
軒在家附近的一座橋上停下,又給飛打去了視頻電話,這是今天的第四個了,前三個,飛都沒有接。
視頻接通,是一片慘白的天花板,軒幾乎嘶吼着問飛在搞什麽?
“……我過了小年就放假了,到時候再說,好嗎?”那頭只有聲音,沒有畫面。
“過幾天再說?說什麽?你想說什麽?我不要,你現在就給我過來說清楚!”
“……你在哪裏?”
軒沒回答,挂掉了視頻,傳了自己的定位給他。
二十多分鐘後,飛出現了。一身穩重的搭配。一雙新的馬丁靴,複古的落日色和從前那雙不盡相同,墨綠的短款外套很适合他,由于燈光太暗,看起來是黑色的,系着的姜黃色圍巾是和軒一起買的。不過,軒沒有戴,他穿着薄如蟬翼的運動套裝,飛看着就覺得牙齒打顫,就是退回到十年前也萬不敢在冬天穿這一身。
飛脫下外套,披在軒背上說:“出來跑步總不記得帶件衣服。”
只要飛不主動擡頭,軒就得哈着腰捕捉他的目光。然而,飛的劉海垂在鼻梁上,長到了前所未有的長度,像一道簾子遮在渙散的雙眼前。
“你對我說過,不會離開我的!”軒幾乎斷定了接下來話,心血翻湧,燥得直冒汗。
飛無言,不說話就是默認。軒氣炸了,他不懂為什麽他可以當衆為飛斷絕父子關系,而飛就像一個飄在半空的肥皂泡,別人輕輕一戳,就破了。
更讓人生氣的是,飛一直否認見過軒的父母,一直在哄孩子似的勸解他把高考放在第一位,說什麽自己當年就是因為差了幾分沒有考上一本,不想他也經歷遺憾。
“你在哄我?還是在逗我?”軒已許久未露這般絕冽暗淡的目色了,他睥睨的眼中露着不甘,“這算什麽?不要挑戰成年人的決定?”
“不是,不管我們是什麽關系……我說過不會離開你,這是真的……”如果可以穿越到五個月後就好了。
“我跟你之間不會有其他關系!一旦是別的什麽關系,你就不屬于我了!!朋友、兄弟,到最後都各自為家,你見過哪個哥哥一輩子陪着弟弟,不分家的?你想讓我喊你哥嗎?別做夢了,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永遠都不要想!!”冷風刮在軒的眼球上,唇上,氣管裏,哪裏都是又疼又幹,沒有一點水分。
他讨厭飛冷靜的模樣,像無盡的冰霜攪在冷風中侵襲着他那身陷囹圄的氣焰,若不是對面那人是飛,他必定像平安夜那晚一樣走得坦蕩決絕。
飛僵硬了許久,手指骨生了鏽一般艱難地去碰軒廢然而嗔怒的臉,只是指尖冰涼,觸不出知覺。
飛确實很冷靜。正面瞧見這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男孩子時,才感知到愛上這個人并不痛苦。念在心裏,就不算失去,所癡所想兩心相通,便是擁有。不知道他愛的男孩子,能不能懂?
飛也只能這樣冷靜。一想到這個孩子可能會自毀式的報複就惶惶不安,于是說的每句話都那麽小心翼翼,避開他所能預想到的雷區。同時從出門起他就在擔心自己知否會被監視,即使四下無人,依然提心吊膽。
“我不是要跟你分開,相信我,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學習,一切等高考結束了再說!你,不要激動,也不要沖動,只是暫時少聯系……”斟酌了許久,用力道出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兩全其美,既能隐瞞軒父的所作所為不讓他們關系惡化,不去影響軒考大學,又能讓軒配合他減少來往,假意冷淡,瞞天過海直到高考結束。只要軒上了大學,飛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所有秘密公布于世都沒關系。同性戀從來不是一把枷鎖,他怕的也不是出櫃。所以,快到五個月後吧!那時的軒已經不需要監護人代替他發言,最好能考上第一志願,分越高越好,那樣多少可以為他們的愛情争一份前程……
飛在想這些的時候覺得自己十分龌蹉,可現實就是這樣。
“沖動?好!我讓你看看什麽叫沖動!!”軒落寞地笑道。
側過身,不過幾秒的時間,撐着橋欄縱身一躍,軒,不見了。
飛惶悚不及喊着軒的名字,然而橋下畫成圈的漣漪如駭浪吞沒了他的少年。一時涕零交錯,聲嘶力竭。
人都沒了,還要什麽高考?怕什麽世俗?談什麽未來?循規蹈矩三十年的飛,此刻心中只想着這輩子總要不顧一切的去做一件事,比如殉情。答應過不會離開他的,便生生死死都要做到。
于是他也跟着跳了下去。
都說柔情似水。這年冬天還是不夠冷,沒能将柔情結成冰。可笑江南何曾冷酷成冰,只嘆這柔情刺骨無孔不入,經七竅灌進他的身體,竄入他的骨髓,禁锢他的血液,痛得沒有知覺,他拼命睜着眼在逐漸混濁的冰水中尋到一個身影。軒好像近在咫尺,他伸向身影的方向,身影卻越來越模糊,怎麽也夠不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在做什麽……
飛完全清醒已是兩日之後了,父母在側,不見他人。
肺部感染,還要在醫院住上四五天,其他都已無礙。雖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自己是怎麽上來的,看情形,也能猜到,父母肯定都知道了。
也不知,軒好不好?
“你放心吧,人家會游泳。”母親含淚說。
對啊!他的軒很厲害,什麽都會,什麽都好,從小就這樣。
“對不起!媽媽。”
母親心疼兒子,聽到這一聲“媽媽”,紅腫的眼睛又流下淚來,父親則在一旁一言不發。
媽媽摸了摸眼淚,說:“他才17歲,你就忘了他吧,你也才30,未來的路還很長。”
飛微弱地說:“沒事,就好。”
……
10點48分,葉展飛聽到這裏,知道故事已經到了尾聲。他在退出直播間之前終于看了一眼彈幕。如他所想,大家都在為BE或惋惜或憤憤不平,然而現實就是這樣。舊手機泡在水裏太久,直接報廢了。從病床上醒來的葉展飛換了新的手機,新的號碼,沒有了梁博軒一切可以聯系的方式和理由。
後來通過洛雨知莫名其妙就加了“心之所向披靡[彩虹]”這個群,認識了群主暗戀貓,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公開了從未與人提起過的一段刻骨之戀。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嗎?”主播恢複日常交流的語氣,賣着關子道,“我勸各位家人們先收一收眼淚,因為……下一期你會哭得更厲害!”
彈幕瘋狂輸出——
[貓貓,聽我說謝謝你!!]
[不會吧!還有更虐的?]
[下期不來了,拜拜了您嘞!]
[各位冷靜,下期是訪談!!!]
“終于有人想起來啦!下期是訪談呢!不過今天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哦!嗯……說不定是新的開始。”主播道。
沒有結束?葉展飛與直播間的其他聽衆一樣,不解其意。自己說給群主的全部情節就這些了,難不成他又添油加醋,搞什麽文學渲染?
主播又換上了講故事專用BGM,講之前像是故意對某人解釋了一番道:“商量了好久,還是決定補充完整,因為某人說,戀愛,是兩個人的事。”
商量了好久?與誰商量?某人是誰?
葉展飛心中一怔,不敢往下想,只且聽着。
“咱們回到飛殉情那裏。”主播慢慢道來。
“軒把飛拽上岸,進行了急救。這樣的急救,每個學期都要演習,他每一步就記得清清楚楚。随後攔了一輛回場的公交車,司機很熱心地把飛送到了醫院,剛到醫院的時候飛的情況很不好,醫生一遍一遍向軒要家屬的聯系方式,他哪裏拿得出來,手機泡水已經打不開了,癱軟的雙腿上架了一雙顫抖的手,前所未有的恐懼占據了他全部的思考能力。最後還是一個護士提醒他,不知道家屬聯系方式,那有沒有人知道他家屬的聯系方式呢?這才想起來,或許可以問問自己的媽媽……”
葉展飛屏住呼吸,靜得像一座雕塑正襟危坐聽着他完全不知道的事。難道這只騷貓去找博軒了?他暗自猜測,如果不是去找過他,那為什麽要瞎編一通,做補充?如果去找過他,那博軒,是怎麽想的?他還愛着自己嗎?雖然沒有把分手說明白道清楚,但再在一起已然是不可能的了,葉展飛既期盼,又覺洩氣,他笑着搖搖頭像是在擦除剛剛一閃而過的念頭。
“一場無法避免的争吵令軒自知之前的自己有多無知,多愚蠢,多幼稚。陪在他身邊一整夜的則是他那名義上姐姐……”
姐姐?他什麽時候和季蓉關系那麽好了?博軒從沒說過啊。葉展飛了解到的,有關季蓉的事還是梁博軒小學那會兒,之後梁博軒幾乎沒有提過這個人。如果是姐姐,如果他們後來關系好轉,那或許有可能……葉展飛太想知道神通廣大的群主到底聯系了誰,他忍不住向正在直播的暗戀貓發了一條信息:你聯系他姐姐了?還是,聯系到博軒了?
他也沒急着等回複,繼續聽着。
“軒的父母吵得厲害,護士都來了好幾次,直到飛的雙親趕來才停歇,夫妻倆下了高鐵就直奔來醫院了,見到兒子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孱弱地喘息着,夫妻倆心痛欲裂。軒當着雙方父母,坦白了他們之間的種種牽扯。姐姐陪在身邊,為他做‘心理幹預’不曾離開半步,在場中能完全理解軒的也只有她了,軒母在道歉安慰,軒父在‘維護’自己兒子的同時還不忘把責任推給昏睡中的病人,飛父氣得漲紅着臉反駁軒父,飛母聽不下去了說了一句‘你家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也是孩子!他從小到大、到老都是我們家的寶貝!’。
為人父母,大家都沉默了,安靜片刻,軒父同意不會對飛提出訴訟,兩家都希望兩個孩子能各自鄭重,以後不必再聯系了。軒的父母擔心孩子不夠成熟,自毀前程,飛的父母怕孩子再搭上性命,将來後悔莫及,無論出發點是什麽,雙方算是達成了共識。軒只覺肝腸寸斷,無力回天,這樣的結局全拜自己所賜,但他也看清楚了,那時候的自己是沒有能力維護他們之間的感情的,分開也好,絕交也罷,只要他好好活着就是好事。
原本第二天就是姐姐出國的日子,一夜未眠,又得去趕飛機了。臨行前,軒拜托姐姐到了日本為他留意留學的信息,姐姐欣然答應了。”
聽到這裏,葉展飛竟然收到了主播的回複,這家夥,講故事不認真啊!
回複只有兩個字:沒有
原來是編的,葉展飛松了一口氣,又覺得心中有一處落了空。他自我分析:“也是,他怎麽可能會關注這些無聊的直播,真是,群主杜撰的水平是越來越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