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往事
往事
千佛萬佛窟只屹立于赤色雲端,遼遼西域方在缭繞飄渺間,那是返魂香,它穿透了九霄碧落,刺進了深厚黃泉,在那小小的莫高窟修羅場仿佛一切從頭開始,那香掩了天,蓋了地,萬裏之遙,一片漆黑。
此刻,我背着羅勒穿梭在人間的敦煌城,那白日的繁華早已沉默,淹入香霧,那霧之下酒肆市井鋪滿了人,他們面色蒼白,安詳死寂,一旁的貨物還擺的整齊,有的手拿酒器,有的口中吃着食物……活像枉死城!
他們仿佛剛才還在生龍活虎的忙碌,帶着汗液、香料、駱駝蹄味做着交易,突然間一股奇香至,時間便停滞不前,他們的生命永遠被定格在那一刻,不再蘇醒。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阿病,他們……他們怎麽了?”
羅勒此刻好多了,清醒了許多,從我背上醒時似忘了在莫高窟的事情,只是那返魂香當真不一般,它的香味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卻比世間任何一味香都好聞,羅勒使勁嗅着,口中不時口水都落于我背上,她胸口的窟窿在慢慢複合。
我将她放于一角落,地上戾氣叢生,卻勢弱,與那香融為一體,仔細聞,紅中帶腥,原是這人間成了忘川一般。
“阿病,他們……他們怎麽了,怎麽活人躺下了,那香真的能使死人複生嗎?”
羅勒藍色的眼睛如同那平靜千年的湖泊突然遭受了狂風洗禮一般,恐懼又乏力,一只手捂着那胸口的窟窿,一只手指着那些人。
“你不要怕,義娘說了,那香只能複活死了未過三日的人,而且必須用祈願人的血祭之,才能使被祈願的人複活,如此想來,她想複活李工亦是徒勞,但是可以招至他魂!”
我盡力撥開眼前彌漫的香霧,想更看清羅勒。
“只是……?”
我不想再說下去,許是羅勒問起,我也奇了,活人應無事,如何他們會如此。
“阿病……好香啊,阿病,你聞到了嗎?好香啊!我好餓!”
霧之下,羅勒突然活像一個餓死的小鬼,饞涎欲滴,口鼻皆飲那香霧,匍匐爬着,慢慢挪向那些“死去”的活人,更奇的是我竟只聞的一股攝魂的味道,再未有任何感覺。
我匆趕上她,生怕她丢了,至她身旁時,只見她爬在一活人脖頸,鬼牙锃亮,只插入那人體內,動作笨拙,卻不見有血冒出,似極了地府那些餓死獄的鬼,沒有心和腸子,腹中空無一物,随時想着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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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活人一動不動,見狀,我将她一把提起,如同提小雞一般,還在手上掙紮要繼續,口中只喊“好香……好餓……!”
我将手與那活人脈上,原是有跳動,卻無意識,一個……兩個……三個……全是那樣,如山一般的活人屍,只是被羅勒吮吸的那個人突然臉色衰老幹癟,眼眶凹了進去,心中一驚。
羅勒在吸取他壽命,好像一下子吸了十幾年,怎會這樣,不成那香……
沉思之間,只覺背後被人拍了一把,下意識剛轉過身去,便一把有人抱住了我。
“阿病,這……這是何處,怎麽有那麽多死人”
她突然将我抱的好緊,好像繩子栓在身上,我亦知道她這是又剛清醒被眼前吃了一吓,見她如此力度,我慢慢摸向她胸口,那窟窿不見了,此刻她精神百倍。
“羅勒,你……你好了”
“嗯!好了。”
我思了半晌,原是那陽壽化作魂壽,修複了魂體。
那香霧蒙蒙,如同大海草原,漫無邊際,我和羅勒轉遍了敦煌城,沒有一個活人,他們的壽命全部被吸食。
直至一方,不知從哪露了光,拐角處有黑影搖搖欲墜,密密麻麻,像是有活人。
羅勒行在我前方,聞狀好奇,遂跑前一看,只大叫一身,面露懼色,驚的厲害,躲在我身後顫巍巍。
影窮之時,地上悶聲規律傳來,先是一森森腿骨躍出,之後身子出來,整整一具無肉白骨,那眼眶上有絲絲腐爛的血肉模糊,之後又一具滿身皮肉幹癟,骨縫塞滿泥土,似剛從地下爬出一般,頭顱黑青……
越來越多,羅勒躲在我身後,蜷縮成一團,之後時不時有幾只紅衣女鬼,從空閃過,在那香霧中畫出一道曲線,似在覓食。
此刻,羅勒戰戰兢兢,鬼怪我亦見多了,不在害怕,只是它們如此模樣,心中不免作嘔,那骨骼間“咯吱……咯吱……”的聲音徐徐傳來,近了,半晌,漸漸遠了。
“莫怕,我們都是鬼,他們亦感覺不到我們的氣息,快離開這裏”
說着我欲拉她手趕至前方,突然眼前一勁風,下跪兩人,吃了一吓,原是兩個陰兵。
“渡主,奉孟婆命,冥王至今無蹤跡,望渡主快快滅了返魂香”。
“我亦知道,此處人陽壽均被嚴重吸取,不知還有何地方?”
“報……報渡主,方是人間中原之地皆是如此”
說着,我才覺那鬼吏似在強忍着什麽,眼睑桃紅,獠牙似出非出。
“你們怎麽了?”
“報……渡……渡主,那香是禁物,馬上要迷了我心智,渡主快些去,莫要理會我”
他将胳膊放在口中,艱難忍住!原是那地藏香成時,香霧沖天,我怕羅勒出事,便慌忙逃了出去,不知現在如何,只是阿娘冥王如何還不回來,如今之事,她是否知曉。
想着,昏暗加霧氣,我亦向前跑去,一片模糊,只是在這死寂城中,突然聽不到随後的腳步聲,我亦止住腳步。
“羅勒,你……你為何不走了”
只見她突然停住了,若我再向前幾步,差點看不到她,又趕忙踱步回去!
“羅勒,你……你為何不走了?”
她凝住了,眼睛上蒙了一層淡薄香霧,淚懸于眼眶,嗚咽不止。
“對不起!阿病,我想起來了,原是我自私,為了族人,害死了這麽多人?”
“對不起……”
此刻那忘川河畔,某一株三途花随風飄蕩,羸弱可憐,就如她現在一般,讓我心疼。
“不怪你,怪我,一切由我而起,當時我若用冥力救了你族人,也不會讓那地藏魔頭有機可乘,莫要自責了,我們一起去那窟中阻止她,毀了香”
她揉了揉濕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一點未怪她,便擁入我懷中。
“你方才說只是……只是什麽”
她見我若有所思,追問道。
那香可吸引四方無數無法投胎的死屍惡鬼乍起,複活,吸取活人壽命,用來增加鬼壽,延續魂命,亦是冥府定也大亂,雖然她想見李工,代價确實無數活人的陽壽和生命,地藏亦是罪大惡極啊!
羅勒見我沉思下去,一臉憂愁,遂拉起我朝莫高窟而去。
那香霧缭繞,醉人心扉,地藏此刻躺與那大雲寺殿中,望眼欲穿,透過了所有障礙。
當年的敦煌城繁花似錦,馬蹄塵土,熙熙攘攘,各色人種,世上奇物皆彙于此,最讓世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兩處絕物。
一是神木堂,二是懸泉置的置啬夫。
神木堂乃是一家藥鋪,聞是天竺人開,裏面各色藥物,救人如神,神奇之處不是普通之病傷,而是那些将死之人,無數醫者都束手無策,認為神仙至此亦救不活的人,神木堂均可醫好,被稱神堂。
只是那處昂貴異常,主醫之人是個愛財如命,性格乖張的女流之輩,從不醫無錢之輩,故一般普通人根本無緣入內。
而那置啬夫傳言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唇紅齒白,面似冠玉,大漢朝命官,再此處管理地方,亦接待各國使節于懸泉置,畫的一手好畫,普天之下,無人能及,亦是無數女子每日有事無事刻意便從懸泉置這個小都府走過,無數愛慕者前來,他亦不為所動。
那日陽光妩媚,市井繁華依舊,人來人往,駱駝、馬、牛羊背負貨物,正驅趕如常。
“神木堂”這個招牌赫赫然立于一大方門楣上,格外顯眼,堂內亦是清靜,木櫃上陳列各色藥物,植被藥材,打堂迎客的是個漢人,名喚阿嬌,此刻正與椅上打盹。
突然一穿着褴褛的婦人抱着一熟睡孩子急匆匆踏門而入,見人便雙膝落地地,一腔哭調漫上喉嚨,那聲把阿嬌驚了個心肺穿胸。
未等她回神,那婦人已爬至阿嬌裙下,想用雙手抱住她的腿,但伸出之時,那手如同幹柴,上面還蓋一層塵土,仿佛那手被土吸幹了水分,婦人看了看,似乎自己都不清楚手何時成這樣,便縮了回去,淚水漣漣,口中道:
“神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可憐的孩子,他……他快要死了”
阿嬌聞聲,看向一旁那孩子,如同看到了一只快要病死的羔羊,那孩子面色蠟黃,嘴唇慘白,手腳骨瘦如柴,胸口處凹凸起伏不定,亦是呼吸已經極度困難,痛苦非常。
那婦人哀聲不斷,亦磕頭不停,地上傳來有序的悶聲。
阿嬌仔細打量那婦人,見狀,面露無奈,朝那搖了搖頭。其意不是不救,而是她知道那個婦人雖愛子心切,可一身破爛行頭,哪有什麽錢財,這神木堂主是她的主人,也是主醫之人,冷漠極了,她再清楚不過,只要來的人沒有她滿意的錢財,不管多可憐,她都是見死不救。
那婦人見阿嬌搖頭,忙驚慌失措道:
“可是無救了嗎?”
阿嬌搖頭。
“那……那是為何啊!”阿嬌不語。
半晌,那婦人頓住了,方明白過來。看了一眼孩子,又忙轉身磕頭道:
“救救我孩子。我願一生在此充當牛馬,救救你,讓我幹什麽都行。”
那孩子奄奄一息,阿嬌只是搖頭,似乎見多了這些場面,沒有過多憐憫,揮手示意讓門口的下人将她們趕走。
那婦人見狀不依不撓,厲聲哀求,使勁全身力氣掙脫那下人的手腳,抱住一旁桌角,頭顱上汗珠“吧嗒吧嗒”落下,一臉至死不懈的模樣。
“誰呀!再次哭哭啼啼”
此間,堂後一嬌媚之音傳來,語氣中有些惱怒,音落之處走出一紅衣女子,鳳目杏眉,纖纖細步,口中朱丹。
阿嬌見狀退至一旁,那婦人見狀便又跪步于那紅衣女子。
“求求你,救救我孩子”,一陣涕泗橫流。
只見那女子打量一周,便知原委,扶手于鼻間,捂住鼻子。
“阿嬌,你如何辦事,怎讓她進來,擾我休息,快與她架出去。”
阿嬌見她不滿,聞言,忙再揮手,四五個身子魁梧的男人進來,只将那婦人的手腳松開桌腿,便要丢出,那婦人抱緊孩子,淚如雨下依舊嘶吼哀求。
此刻那哭聲驚動了市井一些看熱鬧的人,聚此處,也無一人幫忙,都只是搖頭。
“這女人天真,這家藥堂只醫富貴人家,窮人有個三長兩短只能得死”
“…………”
婦人被趕出,看熱鬧之人便也散了,一切如同一個普通的小插曲。
女人絕望,不語,低頭要走時,突然眼前閃過一身影。
“且慢!我能救你孩子”
一句能救你孩子,那女人瞬間擡起頭。眼中放光。
“你是?”
“在下此地置啬夫,名喚李工”
“你是李大人?”
“正是”
那婦人似看到了希望,便俯首作揖,淚又湧出。
神木堂上,李工白衫翩翩,一把玉扇,溫儒爾雅,婦人立于一旁不語,将希冀寄于他,那阿嬌第一次見李工亦是面露春色,心中蕩漾,而一旁的紅衣女子卻置若罔聞。
“你是何人,要醫什麽?”,紅衣女子不耐煩道。
“在下李工!”
“李工”,阿嬌聞名更是激動。
“李工是何人?你為何如此花癡?”那紅衣女子訓道,臉上不滿,絲毫不為眼前美色所動。
“李大人就是那個懸泉置的畫神,亦是這敦煌城的畫神啊!主人忘了,上次我們在市井欲買他的畫,那是價值千金啊!”,阿嬌振振有詞道,充滿迷戀。
“原是這樣,我叫沙華,是這店主,不知李大人有何貴幹”,她冷漠道。
李工聞言作揖,言道:
“自古醫人者必先醫己之心,醫者,天下為公,怎可以以富貴貧弱來把生命衡量,這婦人你若救她,便是功德一件啊!也是你分內之事。”
那沙華聞言,看了一旁的婦人,拂袖一揮,潇灑轉身,瞧了李工,坐在椅上,悠悠道:
“這人無錢銀子,你這高論可說不動我,除非有東西交換”
李工收了扇,眯眼一笑,道“好!”似是在等她那句話。
“早聞西域有神木堂堂主冷漠無常,今日一見,果不一般,敢問沙華小姐,欲取何物?”
沙華想了半晌,突然道:
“聞你畫術超人,今日畫我,如何?”
“好!那請沙華小姐賜藥”
“阿嬌……阿嬌……”,
“在……在……在這,”阿嬌都看癡了李工,慌忙應聲,前去拿藥。
那婦人接過藥,忙向那李工叩首,這才離去。李工便随那沙華去了風景處。
“好了!現在畫吧!”
微風不燥,三月陽春,阿嬌磨墨,李工拿了筆墨,卻停住了,迎風道:
“姑娘笑一下,看着我,開心一下”
沙華第一次與男人共處如此時間,雖性格冷漠孤僻,卻知羞澀,臉色微紅不褪,聞言還是聽話的勉強笑了,朝他笑了,他也看着她笑了,她心撲通撲通,不知為何,心中泛起漣漪,自己卻未察覺到,這次竟然自己沒有要銀子,而是要了畫。
那笑雖然笨拙不可愛,卻永遠留在李工心中。
墨香撲鼻,沙華收了畫,那畫果真如同她自己一樣,微小的皺紋都未逃過李工的眼。
不知自己會對李工說起她從前,她告訴李工自己之所以愛財,皆是從天竺逃難過來,父母無錢被當地債主殺害,自己飄搖至此,誓要賺很多錢,李工聞言笑了。
沙華本以為這次就是普通的交易,多日之後卻發現自李工走後,腦中一直是他的笑臉,如同初春,揮之不去,竟然有時走神,心中一直期望着什麽,不過亦不知到底期盼什麽,只覺心空。
過了許久,終有一日,李工再次踏入,只是這次來,再不是以前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副破爛盔甲,滿身傷痕創口,“刀傷、劍傷……血流不止”極其痛苦,阿嬌見狀一陣心疼,趕緊告知沙華。
當沙華聞李工前來,第一次那麽心急火燎,沒有了以前那種傲氣的怠慢,見了他,又緊張不已,臉色暈紅,方是幾天的心慌此刻得到解脫。
“李工,你這是如何搞的?”
“快與我藥,我要治毒的,劍傷的、刀傷的……”
阿嬌聞言忙去取藥,不敢懈怠。
這次李工沒有多看沙華,拿藥便走!
沙華忙擋他身前,嘴嘟囔嘟囔道:
“可是拿了好多藥,無甚物與我?”
李工突然一臉猙獰,眼中似有萬箭穿出,将頭伸向沙華耳垂,向她吐了口熱氣,他見沙華耳根紅了,低聲道:
“上次初見,你的口齒伶俐為何不在了”
“你……”
“哈哈哈,今日無物與你,晚些畫一副畫與你送來,快讓開,我有急事”
“我……我這次不……不要畫”,沙華并未躲開,依舊擋着。
“你不要畫,莫不是要我?我可不給你哦!”
沙華聞言,臉亦是更紅了,如同喝了烈酒般。
“誰……誰要你了,你既無錢與我,且告知我你去何處,拿那麽多藥為何?何時來……來還賬”
李工笑了笑道:“我參軍了,剛征戰回來,大漢與匈奴開戰了,我那些兄弟都收了重傷,惟有你有神藥救他們”
“參軍?你一個弱弱畫匠,打仗要死很多人,你不要命了,為何去那蠻荒之地受苦?”,沙華疑惑道。
“為了我大漢子民,為了我大漢生靈,為了和平,沙華,你知道嗎?每逢戰争,無論是死了漢人還是匈奴,我亦悲傷,他們背後都有孩子親人……”,李工言此,眼角濕了。
沙華似懂非懂的聽着,她亦不懂李工的悲傷,那是心懷天下的心。
“你還不讓開,我亦知道這藥是如何制得,你醫術本一般,靠了一神物――神木鼎,那鼎中藥,什麽傷病都可以,你再不讓來,我把你這東西說出去,讓你一個子也賺不到,哈哈哈!”
“你…………”,
李工仰天大笑出門去,那樣的頑劣竟沒讓沙華生氣,而是莫名的想笑。阿嬌從頭至尾驚的目瞪口呆,想不到沙華為何變了個人。
“那你的傷怎麽辦?”
“不礙事,先給我那些兄弟送藥,之後我再來找你醫治……”
“…………”
阿嬌看出了些許端倪,偷偷笑了。
只是沙華自己不知自己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