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載
三載
如此不複相見,那日我亦憤憤離去,穿越于西域塵土,才知思念為何物,我行過樓蘭的聖湖(羅布泊)時,湖風帶着絲絲魚腥味向我撲面而來,蘆葦蕩漾,當許多漁民垂釣打撈于那晶瑩剔透的藍色湖泊之上時,我還是想起了她的眼,就如同她正看着我一般!
算起時日,我離開她亦是三載了,不知她如何了,是否還在某個香坊忙碌不堪,還是晚上于窟頂偶爾想起我!
不過,我卻依舊念的甚累,思的發狂,三年間從未停止,卻不知無數個日夜怎生度過!阿娘依舊沒有找到,而我卻如活人般下颚長出來微微胡須,有時于鏡子前瞧,在不是當年在渡船上自戀一番,而是些許滄桑和回憶,她,我從沒放下過!
我曾想的難受,在離開石窟不久再去祁連山找過她,可是那裏早已無一人一馬、一牛一羊,那個香坊早已破爛不堪,成為野狼的栖息地,聞他人言,大月氏遷徙至祁連山以南的青藏高原,可是我亦跋涉于那高原數月,未曾見一人!
自此之後,我亦拿着李工的畫,買過樓蘭的絲綢毛氈、行過熱鬧繁華的商道、見過于阗的美玉、吃過焉耆的葡萄、騎過大宛國的汗血寶馬、淌過孔雀河、聽了姑墨王子的風貌往事、拜過高昌的泥佛塔、歷了烏孫的風、止步于龜茲國……而那些多麽美好亦都沒有我胸前的虎牙美麗!
只是當于那龜茲佛寺中再次焚起安息香料,讀了人間萬卷書時,再無她在身旁,我亦忘了自己叫阿病,只知我還去了次莫高窟,地藏法師在千佛萬佛窟中告訴我“只有當兩個人都想見對方時,那相見才有意義!”
是啊!她若想見我,如何會離開!
直到一個秋日下午,一篇《李夫人賦》傳至眼前!
“秋氣憯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
那是現在的大漢天子漢武帝劉徹所寫,紀念亡妻,細往下讀,下有釋,原是武帝的的寵妃李夫人卒于兩年前,那“桂枝”便是李夫人,聞書武帝那時起茶飯不思、渾渾噩噩、荒廢朝政,思念至極,上天入地,求各地方士尋覓李夫人魂魄,終是未果!
那賦傷感,我看此,亦是淚起,那漢武帝如何不是我這般,我知道那種思念的痛苦,亦是煎熬,如此我也知道了原來我渡魂無數,卻從不知道死去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痛苦和腸斷!
憂傷之時,我亦看到了“大月氏”三個字,猛的一驚,許是和羅勒有關!那文字如粒粒珠玑可愛,卻……!那方言:
五年前,漢帝國有使欲往安息國,然于河西走廊張掖郡被大月氏國族人殺害,奪使節財物無數而逃,中郎将常惠谏言伐大月氏,不想二載前正秋,其寵妃李夫人去世,漢帝痛絕,月氏王乘機貢返魂香一顆,欲使李夫人複活,便于兩國交好,不想漢帝焚香數日未果,思之雷霆而大怒!悲上加恨,出十萬兵伐大月氏于青藏原,大勝,月氏國西逃無蹤!
那些字如刀割般!看了時間,那是我再次找羅勒之後數月亦大月氏被滅國的!記得尋她之後我游蕩了兩月有餘便至龜茲寺廟佛塔內修經,再無出過,原是這場劇變我亦毫不知情!
羅勒到底如何了!她是否還活着,我終于明白過來,她之所以趕我走,亦是早就知道會有戰事,她生死俱不離開族人,又怕連累我,所以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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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腦子一片空白,眼淚再不受控制,原我果真是傻的可以!我說過會永遠陪着她,保護她,她沒有騙我,原是我違背了誓言,棄了她,而她想護我周全!
于是腦子一遍一遍不受控制的描繪着她受戰亂的苦和煎熬,颠沛流離!亦或是被俘虜、被殺……
我便發瘋一般策馬奔騰奔向敦煌……日夜兼程!
終跰鮮于那香坊前,那裏在不是空空如也,且是好多牧羊人,然而卻不是大月氏族,取而代之的亦是無名部落,皆物是人非,突然我想到了莫高窟!
而那裏卻未曾改變,一山一水,格局猶在,一字型石窟裏的萬佛仿佛都注視我,于百丈我自跪下祈禱,希望她安好的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這位施主,你尋誰?”
一旁迎來的不是女尼,而是一小和尚。
“小師父,我尋地藏法師!”
“奧!住持啊!随我來”
我善步随着,心中依舊祈禱,默念!
從那大殿向後,來到一僧寮,“咔嚓”一聲,那熟悉的背影猶在,是地藏法師,她依舊如同一朵遺世白色蓮花,純潔不染!閉眼自若:
“你終于來了,阿病!”
我忙遂至她旁,雙手合十,急道:
“法師!羅勒在何處,我亦錯怪她了,如今我都知道了,她方是為救我,法師慈悲!求你告知于我”
“如此她用心良苦你方知曉,那麽見面便有了意義,空色皆随,她實并未走遠,且一直都在等你”
“她還活着!她……她……她在哪?”
此刻!話語間一股香甜漫來,那香……那香是曼陀羅,是她為我除體臭時的香,三年來我從未忘記那個味道,我尋着香慢慢轉身,那門口立着一弱弱身影!
未待我轉過全身,那香猛的擁入我懷,像是等了千年萬年般,終于被人焚起,我看見那如河流般的棕發流出那小氈帽,看見了白皙的手臂盤于我身,我聽到了最讓我心疼且委屈的話語:
“阿病!你……你終于回來!對不起……對不起!”
那刻起,夢又回來了嗎?她回來了,她是羅勒,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我思念了無數日夜的女人,此刻千言萬語亦化作力量将她緊緊擁抱,此生再也不會放開!
她的唇吻起來依舊柔軟,像飲奶酒般讓人舒爽!她亦比我更強烈!
她那藍色的眼睛轉動,“頑劣”終于再次露出,只是少了一絲活力!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我捏着她的臉蛋,哭了出來!
“阿病!對不起,我只能趕你走,那日從集市回來我亦聞中原馬上打過來,我不相信,便騙你說是去莫高窟送香,其實是占蔔國運,哪知占蔔結果亦是壞的,我才下決心趕你走!”
“中原強兵那時攻擊我的族人,死了……死了……好多人,也跑了好多人,我害怕極了,他們大部分人都西逃,離開了西域,再也沒有大月氏族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讓你如此孤獨害怕,卻不在你身旁!”
我再次摟緊哭泣嗚咽的她!此刻她像一個剛剛逝去母親的小鹿般絕望與恐懼!卻有突然找到了保護它的種群,我能感受到!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我心如針紮,疼的厲害!
“我不好,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了!那……那你為何不與族人西逃?”
“我……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亦有少部分族人未逃,于祁連山下某山洞中躲避,我當時就在其中,等漢兵回去中原,我才和少部分族人再次回這敦煌郡,那時我怎麽尋覓你,都找不到你!我又怕你來尋我,便日日來着莫高窟等你!你終于來了!你這三年去了何處?”,她輕聲道,愈發摟緊我,害怕再次失去我!
“我游遍西域,最後思念成殇,去了龜茲國一偏僻的寺廟讀經,再未出山門……如今無事了!”
“好了!莫要哭了,咋們回家吧!”
她拭去我的眼淚,一張笑臉贈予我!
“家?以前的香坊廢了,我曾去找過,這次我回來時發現它被別人占了!”
她聞言,眼中似乎又有淚出,只不過強忍住了!
“有新家了!我們現在于祁連山腳下,冥水上游,如今大月氏變為小月氏了!”
她緊緊攥着我的手,笑如初春,急奔出門!待與地藏法師告別!
等我們回過神,地藏法師早已不在禪房中,亦不知我們抱了多久!也不知何時法師離去!
至大殿,地藏法師坐于蒲座處,幽幽道:
“貧尼祝福二位了!許是天意緣分啊!”
“謝法師照顧羅勒,如今便要離去了,特來告別”,我亦參禮,阿病感激涕零!
“如此!二位如何打算?”
我亦和羅勒面面相觑,竟然齊聲同句:
“去弱水……”
我亦從懷中拿出李工的畫,再次徐徐展開,就去此處,那是我們第一次遇見,我指于地藏!
只是讓我出奇,地藏法師開始眯眼看去,如同靜水,卻突然睜開全眼,表情凝重,眼眸寒光!一把躲畫!半晌手抖的厲害,手腕的佛珠撞擊發出輕微的響聲!
“法師,你怎麽了?”,羅勒見狀上前扶住!
“敢問病公子,此畫是誰與你的,亦或是你如何得到的?”
“一個人送的!”
“誰,他叫什麽名字?”
“他……他……”
我似看見她眼中哀色,舉止發狂,盡失了一個出家人的姿态!
“快說……他是誰,你和他有何淵源!”
她狠盯着我,讓我有些害怕!不知為何,突然不敢說出!羅勒亦是驚訝疑惑,且向我擺手,亦讓我說!
“阿病!法師問你尼,你如何支吾,誰與你的,人家幫了我們許多尼”
“是……是一個叫做李工的人!”
“李工……你說什麽,不可能,不可能是李工,他早死了,如何畫得!你是何時遇到他的,在哪遇到的!”
地藏法師她已完全失态,躁動不安,激動不已!
“李工是你何人啊!法師?”我疑惑道。
“他……他是……他是我一個朋友,你快說在哪遇到的他?”
“在……在路過武威郡遇到他的?”,我亦隐約感覺哪裏不對,尤其是法師的眼神,我自當然不敢說是在忘川逢他!
“放屁,他是個畫匠,年方十七便參軍至此,我與他相識,那時我不是僧人,卻負責照顧他起居,他畫完千佛萬佛窟中的壁畫後便與匈奴征戰而死,如何會畫此圖!可是我一眼确定,那就是他的手筆!”
“那千佛萬佛洞壁畫當真是李工所繪,我道是如天人般,如此便不奇怪了!”
我驚訝極了,卻知在某一天知道那是預料之中之事!
“阿病!你快說,你到底如何得到它的!李工是不是沒死!”,她愈發癫狂了!
此刻羅勒亦着急了,看着我!
“阿病,你倒是說啊!那李工許是法師重要的人尼?”
我信步前去,走至地藏旁邊,突然想通了,她幫了我許多,亦照顧羅勒周全,讓我最愛的人安好,我如何在忍心騙她!可是……可是若是說出原委,我豈不是暴露身份!當羅勒知我是鬼差時,羅勒還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何時心軟,看不得別人傷感!受傷害熬煎!法師看着我,從威逼變為乞求!
“我确實相識與他,敢問法師,如何确定那畫便是李工的”
只看她拂袖一指,畫中那個紅點,言道:
“那個紅衣女子是我,我曾與他交好,那時他為征戰地圖,亦曾于祁連山與我淌過石羊與弱水,見祁連山偉岸,他便許我以後會給我畫一副祁連山畫像,不過他回去不久便死了!那件紅衣現在依舊在我這裏!”
“原是這樣,他是死時魂魄所畫,其實我不是人,亦是鬼,是忘川渡魂的鬼――忘川河主”
“…………”
羅勒開始以為我也瘋了,當我于他們面前将李工送我畫說了一遍時,他們才半信半疑!
我取刀刺穿身體,那傷口馬上瞬時愈合時,他們才完全相信!
“我道佛言有地獄鬼府是勸化世人向善,原是真有!”,那地藏法師感嘆萬分!
我看向羅勒,當說出口時,我自十分害怕!我見她看着我不語,她不是中原人,又何知道地府之事!
“羅勒……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
“原你是中原巫師啊!阿病,你太棒了!藏的太深了!”
出乎意料,她亦過來擁着我!
“我不是人,你……你不害怕嗎?”
“不是人才好,人最狡詐了,你是巫師,便有魔力吧!以後便再不害怕他族人欺負我們了!”
“對,我有魔力,可厲害了,不會死亡以後我護你一生一世”
羅勒看着我,高興的手舞足蹈!
那畫我送于了地藏,第一次看見一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哭了,原是情未盡吧!
此刻我不想理會什麽,只想拉着羅勒的手回去!
冥水湍急,三年間不知又滋潤了多少生靈,我亦和羅勒再次去了弱水河畔,還特意帶了九層塔,為她再次帶上那顆虎牙!
我住在了離她不遠的一戈壁灘,此時我亦不能和她回去,她的族人恨透了中原人,我亦沒事,只是怕她受欺負!
一切回到了從前,晚上,羅勒躺在我的懷裏聽我講着西域的故事,焚起伴月香,再慢慢睡着……!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阿丹姐妹亦也未離去,她們知我回來,亦是日日來看我,她們單純可愛,并未将名族仇恨附加與私人,我們于一日草原喝了馬奶酒,結為一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