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見者有份
見者有份
隋意忽然覺得, 今日的霞光,似乎格外好看。
山風也停了,任雪花悠悠飄落, 而與雪花降落的速度一同變慢的,還有她的思緒。她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 哪兒都找不到人的蓬山真君,竟出現在她面前。
“真君為何……”隋意覺得或許是逆光的緣故, 她有些看不清陳官的臉。越是看不清,她就看得越專注。
倒是陳官不自覺地把視線偏移, “洮漉浦事變,隋姑娘雖說平安無事,但在下覺得, 還是親自來瞧一眼比較放心。”
隋意恍然, 這确實是蓬山真君的作風。當初兩人不熟的時候,他都能從萬劍宗趕到飛舟去給她報信,更遑論現在。他能這麽快趕到,應該是本來就在附近吧?順道來看一眼也很正常。
“那真君現在可瞧見了?”隋意語氣上揚,眉眼彎彎。
陳官如實作答, “瞧見了。”
隋意也習慣跟他這樣一來一回的問答模式了,又問:“路上還順利嗎?火器營封山, 如今出入都不太方便。”
“還好,我從大門進來的。少當家托我帶了些東西上山,火器營查驗過後,予以放行。”陳官答。
隋意若有所思。
陳官帶着萬寶珠的東西上山, 那在火器營眼裏, 就代表他是站在大通商會那一方的。他們能夠放行,說明雙方的談判應該進展還算順利。
當然, 這件事最後談成什麽樣,還得看高坐在京中龍椅上那位,到底存着什麽心思了。
隋意不欲庸人自擾,想了想便把此事抛諸腦後,撿起地上剛挖的冬筍,朝陳官揚了揚,“旁的事先不去管它,真君來得巧,到晚飯時候了。今日做鐵鍋炖,真君賞個臉如何?”
陳官拱手,“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回到院牆外,飛舟的同事們已經陸陸續續都回來了。他們看到隋意身側還跟着個陳官,不知為何,有點意外,但又覺得合該如此。
隋意還等着大家問呢,誰知大家直接越過了這個步驟,紛紛跟陳官打起了招呼,讓她把想了一路的話都給堵在了嗓子眼。
算了,不說了。
李小桃去拿新的碗筷,曲紅英則開始埋汰隋意挖的筍,“你說你都是仙子了,挖筍怎麽還挖一半?你瞧瞧,這只有半截。”
隋意理不直氣也壯,“仙子都是喝露水的,我能挖筍就不錯了,誰知道它長那麽深?我還特意控制了力道呢。”
小柿子試圖做和事老,但兩位姐姐的事他向來管不了,最終只能蹲在陳官旁邊燒火。他喜歡挨着真君,真君仙氣飄飄的,但給人的感覺又特別沉穩可靠。
真君還為他們帶來了少當家的禮物,每個人都有,犒賞他們昨夜出的力。待陳官把東西拿出來,小柿子只有發自內心的一聲:“哇!”
金豆子!
火腿子!
還有一籃凍過的大梨子,仙子看了都連說三個“好”。
曲紅英經驗老道,只消一眼便看出來了,“大抵是有貨運飛舟在洮漉浦停泊了吧,驿站裏可沒這些好東西。瞧瞧這火腿,老蔡見了定把它當寶貝。”
隋意:“那這火腿就帶回飛舟吧,金豆子和梨,咱現在分了?”
分錢不積極,思想有問題。隋意是萬萬不能等的,沒想到小柿子頭都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不能分梨,馬上過年了不吉利。”
隋意倒是忘了,這兒還有個小迷信。她便又改口,“那我換個說話,我們一塊兒把它吃了,怎麽樣?”
小柿子這才點頭,瞧那小腦門上冒的汗,知道的是烤火烤出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急的。曲紅英笑着掏了塊手帕給他,這時去拿碗筷的李小桃和搬柴禾的李鐵都回來了,衆人分了金豆子,圍坐在一起開開心心享用晚餐。
陳官雖然沒有金豆子,可他吃到了鍋裏最大的一塊肉。隋意給他夾的。
有人歡喜有人愁。
隋意一夥人是吃得其樂融融,可幾丈之外的火器營将士們,還未撤走呢。他們吃飯是要輪班吃的,夥食雖說不錯,熱湯熱食還有肉,可對面——是發了金子的啊!
這群飛舟的夥計,不光當着他們的面吃吃喝喝逍遙快活了一整天,還分起了金子。這年頭,難道區區夥計都混得比他們好了麽?這讓火器營顏面何存!
氣血上湧之際,眼尖的将士突然看到院牆上有個人。
彼時已經入夜,院牆上隐約有爐火的光芒照耀,但并不明亮。那人一身白衣,宛如幽魂站在院牆上,還看不出影子。
将士心涼半截,兩眼一翻,一輩子就差點這樣過去了。還是同伴嘴快地道出了那人的身份,挽救了他,“嘶,那不是大公子麽?額頭上還纏着紗布。”
将士定睛一瞧,可不是麽!
這廂隋意也發現了,她和陳官、曲紅英發現得都很早,默默擡頭看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曲紅英不解,“他怎麽回事兒?我怎麽覺得背後涼飕飕的?”
隋意清了清嗓子,“理解,理解,修仙哪有不瘋的?他只是瘋得有些別致。又或許是廟裏的素齋實在不合胃口,他也想來加入我們,是吧大公子——”
大公子又走了。
神出鬼沒,叫人捉摸不透。
“他方才就來過一次了,也是就這麽站在上面看着,奇奇怪怪的。”李鐵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上次來洮漉浦時,我聽坊間說,大公子是位翩翩公子呢。”李小桃也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隋意和曲紅英。剛才那一下是真的吓人,但李小桃還算鎮定,因為她想起了衛涼剛來飛舟的那段日子。
她可以确認,他們是親兄弟。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論,唯有兩人保持沉默。一個是“君子不言”的陳官,還有一個是小柿子。可不說,不代表沒有思考。
良久,小柿子抛出絕殺,“提督府是不是風水不好呀?”
遇事不決,就搞玄學。隋意覺得他這話說得非常有道理,與大家商量過後,大家一致決定——明天把衛涼擡去廟裏拜拜。
李鐵:“我們村上有人中邪的話,可是要做法事的。”
曲紅英挑眉,“在文興寺做一趟法事可不便宜,剛發的金豆子很燙手嗎?”
“不不不。”李鐵連連擺手,而李小桃緊接着給出了替代方案,“意姐的朋友也在這裏做和尚呢,可以請他幫忙嗎?”
隋意這才想起來,她還有位朋友沒有回來。
此時的晏雪又在何處?
他被困在村裏了,在心裏念了一萬遍希望隋意去救他,但隋意沒有聽見。他也不是不能跑,但他現在懷疑,猴頭村的曠世絕戀就是他的情劫。既是情劫,就不能避。
遙想當初,晏雪人到中年的時候,囊中羞澀、修為停滞,庸庸碌碌、平平無奇。可為何山下一個普通村子裏的普通中年人,生活如此精彩?
晏雪就沒見過誰會邀請一個和尚,來給自己的愛情做主的?
“各位施主,就算你們問上千百次,究竟誰與誰才是天賜良緣這種事,小僧也是不知道的。小僧不是月老,我們文興寺是佛寺,沒有月老。”
“月老在道觀裏。”
“小僧也不是判官,且判官也在道觀裏。”
“衙門裏那是青天大老爺。”
“算命的那一般也都是……算了。”
晏雪被煩得很了,開始掐指一算。此時此刻他無比懷念自己的小友,當初在仙人洞府時,這位小友可沒少當神棍。每次她掐指一算的時候,就必會有人倒黴。晏雪在旁觀摩數次,都學不會她那種睜着眼說瞎話的本領。
不過縱使只習得三分,也夠用了。晏雪決定先穩住局面,明日一早便回文興寺,請小友出山幫忙。
于是他略作思忖,道:“小僧掐指一算,困擾幾位施主之事,不日便将得到解決。在此之前,你們只需在明日卯時一刻,帶上一只大鵝,到村西北方向,往那棵歪脖子樹行五十步,再……”
“鵝?”
“對,一只大鵝。”
隋意渾然不知自己與鵝的緣分,這就又續上了。吃完飯後,她打着飯後消食的名義,神神秘秘地把陳官拉走。
待到無人處,她便讓陳官伸出手來。
陳官不解,但還是依言伸手。隋意便掏出方才分得的六顆金豆子,大方地拿出一粒來放在他的掌心,道:“送與真君。”
“為何?”陳官微怔。
“這叫見者有份。”隋意承認自己摳門,但她絕不承認自己小氣。她将之視為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叫精打細算,後者叫格局。
“可昨夜之事,我未曾出過力。”陳官看着那顆小小的金豆子,明明很小一個,靜靜躺在他掌心的時候,又感覺那麽重。他甚至還記得方才隋意指尖的溫度。
所以她避着人給了呀,隋意心道。她剛才不給,就是不想讓同事尴尬。你說她給了,其他人給不給?又要做什麽反應?
徒增煩擾的事情,隋意是不會做的,她只做讓自己順心的事。譬如分給陳官一個金豆子,就很順她此刻的心意。
“可你不是來了嘛,快拿着吧,過年了,沾點喜氣。你再不收起來,小心我馬上就反悔。到時候別說金豆子,你就是想吃我一顆銅豌豆,還崩牙呢。”隋意叉着腰,豪爽起來的時候,帶着點匪氣。
陳官卻覺得這樣的她更……鮮活、更生動,那眉眼似要飛起來,比這山間的風更輕盈。他的心也變得輕盈,不去想更多的東西,只是将那顆金豆子收下,道一聲:“多謝隋姑娘。”
在這之後,陳官去找因夢道長,還有一樣帶上山的東西要給他。隋意也不多問,獨自溜達着去了衛涼養傷的屋子。
她今日注定是要做散財童子了,敲門進去,也不多話,直接把留影石掏出來,就問衛涼三個字:“要不要?”
衛涼疑惑地問她這是什麽,待隋意解釋清楚後,他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末了,他直直地看着隋意的眼睛,問:“為什麽?”
隋意反問:“什麽為什麽?”
衛涼:“為什麽要這麽幫我?你拿着這顆留影石,明明可以換取更大的利益。”
“不是你讓我去救你嗎?我應了啊。”隋意語氣輕松,好似在說着一件極為平常之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修仙之人,若連這點覺悟都沒有,走什麽求仙路,又問什麽道?人的出身沒法選,衛涼。但我希望這顆留影石,可以給你一點選擇的機會。”